隨著反擊右傾翻案風的運動的深入,全國的教學漸漸進入到癱瘓狀態,清河中學也是如此,一個星期上不到兩三天的課。不過作為革命的武宣傳卻得到了特別的重視,學校文工團的日程幾乎被排的滿滿的,每天不是外出演出便是排練新節目,甚至連星期天都經常被占用。眼下在學校工宣隊的指導下,文工團正在排演一部名叫“文化大革命好”的自創舞劇。這可是一件新生事物,將芭蕾舞當作大批判工具,全國――不,全世界都是第一家。縣裏,還有地委管宣傳的首長都非常重視,正準備拿它當典型在全國一炮打響呢。為了能早日推出這一秘密武器,文工團已經有好幾個星期都沒有放假了,小倩從正月初五到校開始參加排練,便一直沒有回過家。這部正在排練的舞劇描寫的是教育戰線反擊右傾回潮的鬥爭景象,在舞劇中小倩扮演了一個受資產階級教育路線迫害的“紅小鬼”,這是個戲很重的角色,她很用心的去演。由於劇情所限,這部舞劇不像通常的芭蕾舞那樣輕歌曼舞,而是反其道行之,從頭到尾都是喧囂的奔放和歇斯底裏的張狂,小倩扮演的角色自然也離不開這一“反潮流”的主旋律,在經過工宣隊隊長一遍遍的洗腦之後,她的動作也變的非常“革命化”了。


    在送夢才出校園的路上,小倩問:“這個舞劇還不錯吧?”


    “什麽?你說什麽?”小倩沒有聽明白。


    “我說你們這個舞劇是群魔亂舞。”


    倩有點氣餒,但仍不死心的問:“那我演的怎麽樣?”


    “我說了你不要難受,”夢才的臉上現出了譏諷的笑容,“像一個瘋子。”


    倩咬住了嘴唇,沒有再說話,他和她說話,她也不回答。直到在校門口分手的時候,她才開口:“謝謝你今天給我送東西――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李莎調到我們學校當老師了,她教初中的語文。”


    夢才笑道:“幹嗎要告訴我這個‘好消息’?你現在說話變的越來越陰陽怪氣了。”


    “不識好歹。”小倩也笑了,她看了他一眼說:“聽說你們小組來了一個混世魔王,組裏的大部分人都被他打了,喂,你挨沒挨過他的打?”


    “誰敢打我?三肥那麽大的塊都被我打趴下來了,他這麽點小個,才到我這裏,”夢才比畫了一下眼睛,“一個小矮冬瓜,還不夠我當點心的。”


    倩斜乜了他一眼,“你不要吹牛,等那天挨了打,才讓我看笑話呢。”


    “不會不會,隻會出現我收拾他的情況,不過這小子有一幫狐朋狗友,能不惹還是不惹的好。”夢才還要咧咧幾句,這時從外麵進來一群女孩,其中一個長的好看的大個子姑娘挺注意的向他們這邊張望。


    倩低聲說:“你趕快離開,這群女生是我們班的同學,那個看我們的叫劉茵,和我關係不好,最愛在外麵亂說。”


    夢才這才走了。走了十幾步,便聽到後麵有人問:“張倩影,他是誰啊?”小倩說:“是我哥哥,來給我送衣服。”後麵還說了些什麽話,但已經聽不清了。


    夢才回頭看了看,見小倩和這群女孩已經拐進校園,忽然想起一件事:應該警告她以後不要去知青宿舍,以免碰上王東生這廝。正要轉回去告訴,想想不對,她肯定會恥笑他膽小,於是作罷。


    這天趙欣欣和李莎來烏石城看望小魯他們這幾個受難知青。小馬小李全知道了李莎給他們的幫助,完全沒有了過去那種想占她便宜的心態,對她必恭必敬。兩個姑娘也頗善解人意,說了許多寬心話來安撫這幾顆“受傷的心靈”。快到中午的時候,清河那個姓端木的知青也來了,這小子是來“吃飯”的。去年這廝曾經和小李一起參加過縣裏舉辦的文藝骨幹培訓班,兩人混的相當熟,從此他就時不時來烏石知青小組蹭飯。大家都比較煩他,可這小子是個刀槍不入的性格,無論你怎麽對待他,他仍照來不誤。當然了,這個混混知青也有他有趣的一麵,雖然下放這兩年他沒下過幾天地,但全國的大山大河卻走過不少,時常能給大家帶點新鮮而意外的消息來,讓枯燥的生活增加些樂趣。


    吃過午飯,兩位姑娘去供銷社買東西,看著她們出去的背影,端木說:“她們肯定是去買衛生紙去了。”眾人笑曰:“你怎麽知道?”他說:“我有經驗。”過了片刻,他臉帶壞笑問:“這香逸百裏的黑牡丹什麽時候和你們烏石知青勾搭上了?”


    馬看著夢才,臉上浮上了笑意。夢才裝著沒有看見,不露聲色的說:“你是說李莎吧?她是陪小趙來的,小趙和我們組小魯是鄰居。”


    這時小魯臉上出現了厭煩的表情:“端木老弟的話太難聽了,什麽叫勾搭上了?什麽叫香逸百裏?對一個小姑娘說這種話合適嗎?”


    “小姑娘?”端木不服氣的翻了翻白眼,“她是小姑娘?嘿嘿,在我們清河,不,在整個縣裏,她可是都大名鼎鼎的,插隊才兩年,黨也入上了,還到中學當了老師,縣裏的幹部也沒有她不認識的,她靠的什麽?還不是靠的女人那東西……”端木突然發覺屋子裏的人都對他怒目而視,他停了下來。


    “他娘的,這屋裏有一股臭氣!”小魯踹門而出,其他人也怒氣衝衝的走了。屋子裏隻剩下了夢才和不知所措的端木。夢才本來正準備上山,看見其他人都走了,反不好意思再離開房間。過了一會,他對尷尬之極的端木說:“你今天捅到馬蜂窩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們組裏這幾個人去年所遭受的那場牢獄之災嗎?李莎可是幫了他們大忙啊。”


    “我那裏知道這些情況呢。”倒黴的年輕人嘰咕道。


    “我要去山圈,你是和我一起去還是一個人留在宿舍裏呢?”夢才問。


    端木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是和你一道上山吧。”


    在山上,為了感謝唯一沒有冷遇他的夢才,端木不停的說話,夢才慢慢的知道了這個年輕人有著和自己相似的經曆:他的母親也是大饑荒年代餓死的,有一個父親,但這個父親並沒有太多的責任感,除了毆打以外,他沒有給他留下太多的印象。七八歲以後,他基本上過著一種半流浪的生活,小學畢業,他便走向了社會,成了一個四處遊蕩的流民,七三年城市整頓社會治安,他作為社會青年被下放到農村。由於長期流浪養成的好逸惡勞的習性,在農村這兩年多的時間裏,他幾乎沒有正經下過幾天地,大部分時間都在“周遊列國”,這不,一個多月前,他才從北京回來。


    “你玩了這麽多地方,車費從那裏弄呢?還有吃飯住宿……”夢才疑惑的問。


    端木又翻眼睛了,“怎麽我們這些老知青坐車還要錢?那還不成了笑話,從記事起我就沒有買過任何車票。”


    “如果路上被查到了怎麽辦?”


    “查到了就查到了唄,要錢補票――沒有!趕下車子――等下班車來了再上,至於吃飯住宿――總會有辦法的,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端木看了夢才一眼,“誰像你們烏石知青,隻知道在地裏幹活,當革命的老黃牛,最後撈到了一肚子稻草。”


    夢才沒有理會端木的挖苦,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情。過了一會他問:“你在北京正趕上給周總理送葬吧?”


    “是的,那天我正好在北京,那個場麵可真夠大啊,十裏長街的兩邊全都擠滿了人,大約有幾百萬人,北京市的人那天一多半都出來了,哭成了一片,場麵實在感人,我那天都忍不住落淚了。”


    “那天好像老人家沒有出席總理的追悼會……”


    “豈止老人家沒有參加,他的老婆參加追悼會,三鞠躬時連帽子都不肯脫,北京人在下麵講哄了,都在罵這個女人,說周總理受了他們不少的氣,是硬給折騰死的。”


    “會有這種事?**和周總理可是親密戰友啊。”夢才半認真半開玩笑的說。


    “**和**還親密的戰友呢,可結果怎麽樣?在動人的辭藻下麵全是冷酷的政治鬥爭。你老弟看樣子政治敏感性實在太差了,需要補課――我問你,這幾天報紙電台對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的炮火變的更加猛烈,你知道是為什麽嗎?他們的目標是誰?”端木臉上露出了不屑的神態。


    夢才笑了笑說:“這連小學生都知道,當然對準的是鄧小*平。”


    “否,對準的是鄧小*平後麵的總理。”


    “他不是已經去世了?”


    “但他的影響還在,特別是這次送葬,顯示了他在全國人民中間存在的極大的影響力,甚至超過了老人家,不消除這種影響力,受他庇護的鄧小*平能扳倒嗎?”


    話越說越敏感了,夢才的眼前浮現出周文斌蒼白消瘦的麵龐,不能再說下去了。他打斷道:“打住打住,到此為止。”


    他們這時已走到黑林子的邊緣,夢才道:“穿過這片林子就是你們清河,你是準備回去還是和我回烏石?”


    “你都把我送到了家門口,還問我回不回去,難怪別人說你表麵忠厚其實比鬼還精,我――領教了。”端木大笑。


    夢才笑道:“我這是為你好,別人那麽對你,你還去烏石幹什麽?”他陪端木穿過了樹林,然後兩人分手了。從此以後夢才再也沒有見到過這個臉色蒼白的青年。


    在四月份**廣場那場因為紀念周恩來而引發的流血事件之後,一片蕭殺的氣氛籠罩著中國的大地,端木便在這隨後開展的全國追捕反革命分子的行動中被逮捕了,他的罪名是反革命宣傳罪和盜竊罪,被判了十年徒刑。由於他的反動言論中有對偉大領袖的不敬成分,在打倒“四人幫”後的最初幾年的平反怨假錯案的浪潮裏,他並沒有被釋放,一直到一九八一年他才得到寬大處理。這時下放的知青早已全部返城,他從他插隊的公社幹部那裏拿到了一紙證明回到了他的故鄉個江南小城市,在街道的小廠裏做工,一年之後他和一個勞教歸來的女阿飛同居了,但很快他們的生活就出現了麻煩,那個女人在與他同居的同時還和好幾個男子保持著關係,他們之間開始了無休止的打鬧。某一天,他在被同居的女人招來的流氓痛打之後,用一根鐵絲把自己吊死在一個小樹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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