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在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大出一把風頭的清河中學文工團失敗了。在屯溪的第一次匯報演出時,“文化大革命好”這部他們自創的舞劇就遭到了上麵的徹底否定。演出那天安徽省委的一位副書記正好在屯溪視察,於是在地委書記的陪同下親臨了演出會場,觀畢他說了一句決定性的話:“與上海工人的那個‘文化大革命好’相比差的太遠了,風格太軟綿綿,不適合作為目前這場尖銳的階級鬥爭的宣傳武器。”


    雖然失去了一次“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文工團的小演員們卻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這一段時間近乎封閉式的生活可把大家折騰的夠戧,每天晚上隻睡六個小時,除了排練還是排練,許多人身上都是傷痕累累,筋疲力盡。沒有了配合形勢的緊急任務,可以試演一些輕鬆一點的節目了,在黃老師的堅持下,他們開始排練“草原兒女”。這是一部以草原英雄小姐妹為原形的舞蹈劇,雖然裏麵硬加進了階級鬥爭的內容,但舞蹈動作仍不失輕盈流暢,舞劇的配樂也非常優美,黃老師一直非常心儀。


    這是四月上旬某一天午後的時光,陽光明媚,山野裏到處都是盛開的映山紅,紅彤彤的一片。在回家的路上,小倩不斷的哼著正在排練的舞劇的配曲:


    陽光啊陽光多麽燦爛


    春天啊春天來到草原


    白雲在我的頭上飄去


    羊兒在我身邊撒歡


    ……………


    優美的歌聲在山穀中回蕩,小姑娘一邊唱還一邊舞著,她顯得非常興奮,因為快有兩個月沒有回過家了。


    但她的同行者卻沉默著,他都顯得悶悶不樂。


    “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女孩發現了他的異常,關切的問。


    “沒有。”


    “那就是為新來的那個知青。”


    “胡說,我怎麽會為這種小毛蟲煩惱。”夢才不耐道。


    “那就是為我,因為看到了我而心煩。”


    “別瞎猜了,我是為國家的事,說了你也不懂。”他的臉上現出了悲憤的表情。


    倩知道他指的是不久前發生的**廣場事件――這場借著悼念去世的周總理的名義發泄對當權者不滿的群眾運動最後被武力鎮壓了。要在平時他這麽說話,她準會挖苦他半天,可今天隻是用勸慰的口氣說:“這種事你是無能為力的,不要想它了吧,我充滿正義感的哥哥。”


    夢才沒有說話,她想讓他快活一點,便轉移話題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排練的新節目‘草原兒女’馬上就要上演了。”


    “哦。”


    “要到五月才能在縣裏公演,不過下個星期日先試演一場,我給你和姑姑弄了兩張票,在這個劇裏我扮演妹妹,是女主角。”她有點自得的說。


    夢才隻是淡淡的道:“我五一節也能看到。”


    “怎麽……”


    “我是今年烏石知青小組先進代表,上麵通知參加五一縣委禮堂落成慶祝大會,你們的節目是不是在慶祝大會上演?”夢才問。


    “對啊,是在慶祝大會上演。”小倩斜睨了他一眼,“我哥這樣思想落後的人怎麽也混到先進知青的行列裏來了?”


    夢才歎了口氣,做出很沉重的樣子:“沒有辦法,上麵規定一個小組必須有一個代表,小魯他們的情況擺在那裏,新來的王東生肯定更不行,唉,實在沒有人,隻好讓我去了。”


    女孩被他的話逗樂了,好半天才忍住笑道:“這麽說還差不多,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你們準備上演的這個舞劇好像被拍成了一部電影,以前曾經在哪裏看到過。”夢才過了一會說。


    “當然看過,”小倩瞥了他一眼,“去年夏天在公社中學。”說到這裏不禁觸動心病,臉上忽然地飛來了一片紅雲,她趕緊低下頭。


    夢才也想起了去年夏天那個夜晚,臉皮也不禁滾滾發燙。為了打破眼前的窘態,他故意瞎扯道:“這個舞劇好象是根據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跡改變而來的吧?不過內容與真實有太大出那一對小姐妹的事發生時我正好念三年級,印象很深,記得她們為了搶救生產隊的羊群,兩個人在暴風雪裏待了一夜,妹妹腳都凍掉了一隻,姐妹倆確實挺英勇的,隻不過好像沒有你們舞劇裏什麽和階級敵人做鬥爭的鏡頭――現在你們文藝界的人盡瞎編,沒有階級鬥爭非要製造階級鬥爭,沒有階級敵人非要製造階級敵人……”他回頭看女孩,見她已麵帶慍色,可他不但沒有住嘴,反而更來了勁:“聽說你們那個群魔亂舞的節目給斃了?該斃,要不然,觀眾還以為上來了一群精神病,哈哈……”


    此時小倩正在回想著那個夜晚後一段時間他對自己的冷淡――當時他和她說話都要隔著兩米以上的距離,就像怕她有什麽當讓他上似的。(.無彈窗廣告)她一個女孩子能讓他上什麽當呢?真是討了便宜還要賣乖,可恨之極!她越想越氣,可是他卻毫無察覺,還在一邊絮絮叨叨,討厭個不停。女孩終於紅顏大怒,咬牙恨道:“你有什麽了不起的?你不想去看戲就別去看!沒人請你,討厭鬼!”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你一直就是討厭鬼!”


    “可是剛才已經有人請過我了,臭腳總得有人去捧一下啊,尤其這個臭腳天天那麽樣的踮著,也怪辛苦的……”他不僅繼續討厭著,而且變本加厲。看到她生氣的模樣兒,他更興奮了。


    倩被氣的說不出話,好半響才咬著嘴唇說:“你現在不要故意氣我,總有一天你會為你的爛舌頭付出代價……清河區就有一個像你這樣的臭嘴知青因為說反動話給抓了起來。”


    夢才譏笑道:“你編故事吧,我聽了好害怕。”


    “我編故事?這個人才抓起來,名字叫端木。”


    夢才不笑了,“名字叫端木?姓端木吧?”他問。


    “也許是姓端木,――怎麽你和他很熟?”小倩警覺起來,因為上麵正在追查和這個知青有密切來往的人。


    “不熟,隻能算是認識。”夢才支吾道。


    倩心放下了,但隨即剛才的惱怒又浮上心頭。她不想和他走在一起,便故意放慢腳步落在了他的身後。看著他寬闊的後背,她恨恨的想:這個壞蛋每次非要把別人弄的不快活,他才高興,真是個討厭透頂的家夥!本來她今天身體由於生理原因是很不舒服的,隻是看到他心境不好,才和顏悅色的反過來勸慰他,誰知道他卻這麽不知道好歹。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你越對他好,他越放怪,以後絕不能對他好――突然她的小腹痛起來,一股股下墜的疼痛不斷襲來,渾身變的軟弱無力,她靠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


    此時夢才腦子正在想端木的事,這個青年的被捕讓他非常震驚,不久前他們還進行過一次非常敏感的談話。走了一會,他突然發現小倩沒有跟在身後,往回尋了一百多米,才發現了還沒有走出黑林子的女孩。


    “我還以為你把我忘記了呢。”小倩坐在石頭上冷笑道。她的臉色煞白,額頭上冒著冷汗。


    “你好像很難受,臉色非常難看,你剛才為什麽不喊我一聲?”夢才責怪的看著她。


    倩本來想說“告訴你又有什麽用”這樣負氣的話,但看到對方目光裏流露出的真誠,不好意思再耍小性子,隻是搖了搖頭說:“我沒什麽,隻是有些疲勞,你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休息一下自己回去。”


    “不,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裏,等你休息好了,我們一起走。”夢才堅持道,突然他看見一股殷紅的血從女孩已經顯得有點短了的褲腿裏流出,順著裸露的腳脖子流下來,將腳上的白襪子都染紅了。他驚慌的喊:“小倩,你的腿怎麽了?”


    女孩低頭看了一下腿部,臉騰地紅了。夢才並沒有注意到她臉色的變化,焦急的說:“一定是剛才穿越林子時被掛破的,流了那麽多的血,傷口肯定不小,你把褲腿往上卷起,我來幫你包紮一下。”他走近她。


    “你別……我沒有受傷。”小倩急忙道。


    “沒有受傷?你看,血還在流呢,我先為你止一下血,等會到鎮子裏再找醫生處理。”夢才蹲下去要往上擼她的褲腿。


    但她驚慌地向後退,“我真的沒什麽,你別過來。”一副又驚又羞的樣子。


    夢才急了,“這時候還裝什麽羞羞答答的樣子,趕快過來!”


    倩忽然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我自己的事情難道還不清楚?要你來管什麽閑事?你給我站遠點。”


    夢才楞住了,過了一會道:“你的姑媽把接送你任務交給了我,我就要對你路上的安全負責,等會看到你姑媽以後,你是死是活就與我無關了,現在你趕緊跟我回去!”說完他怒氣衝衝的先走了。中途女孩幾次央求走慢點,但他全沒有理睬,隻顧自己走,不一會便到了梨樹林中的那座老屋的園子附近。


    現在正是梨花開放的季節,園子周圍盛開著的雪白色花兒有一種說不出的清純和安詳。不過園子門口卻出現了與這景致不協調的場麵:聚集著一大群狗,神態動作詭異齷齪――原來它們正在準備交尾!看門犬小白正處在發情期,引來了近處和遠處的十多條公狗,它們為了得到交配權圍著它互相爭吵撕咬著。夢才心裏一陣煩躁,衝上去便是拳打腳踢,剛才還興奮無比的狗們哀號著四散而逃。


    張老師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見夢才滿麵怒容,又看到落在後麵的侄女,明白他們又鬧意見了,便笑著問道:“是狗惹了你,還是倩兒撩了你?”


    夢才壓抑著怒火說:“姑姑,小倩剛才路上受傷了,血順著褲腳直流,我要給她包紮,她說我多管閑事。”


    張老師吃了一驚:“什麽……”這時從後麵上來的侄女和她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忽然明白了。


    “小倩可能傷的不輕,您趕快帶她到衛生所去。”夢才焦急的說,他感到情況很嚴重。但張老師卻隻淡淡地說不要著急,過一會她陪侄女到大隊衛生所。又說上午趕集時買了一隻野雞,正在鍋裏燉著,現在他如果有事就去辦,但晚上一定要過來。


    夢才有些不自在了,他感覺自己剛才熱心過了頭,人家姑侄似乎都不需要他的這份熱心。他含糊的答應了一聲,低著腦袋走出了屋子。


    著他灰灰的樣子,張老師有點不安,她追到門口說:“晚飯你一定要來啊,等快吃飯的時候我叫小倩去你們宿舍喊你。”這時夢才已經走出了園子,回了一句話,正好頂著風,也沒有聽清楚。她回到屋裏,見侄女也一副不安的樣子,便問:“你今天路上為什麽要這樣對你哥哥呢?”


    女孩低下頭道:“我不這麽對他,他會沒完沒了的問我怎麽回事。”


    張老師歎了口氣,說:“今天來的多嗎?”


    侄女點了點頭。


    張老師道:“你快去換換褲子吧。”


    侄女步履蹣跚的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看著她的背影,張老師感歎的搖了搖頭――侄女從北京來這裏已經整四個年頭,轉眼間快成大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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