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正是乍暖還寒。


    冬日積雪早已消融,隻有新枝嫩葉間微沾霜白之色,卻也稀稀薄薄,好似一口暖氣就能將其吹得化開。庭院內種得兩棵玉蟠桃樹,正攢足了精神吐著嫩芽,枝椏梢頭新綠錯點、花苞初綻,透出無限春色盎然之意。


    杜玫若一時恍然,憶起舊年桃花繁盛時。皇帝用力攀折一枝桃花,震得花瓣似雨般散落,將花枝含笑遞到自己麵前,比著讚道:“桃之夭夭,爍爍其華……”彼時歡喜的低下了頭,少女笑靨映著燦燦桃花,周遭一切都成粉柔之色。


    “娘娘,該梳妝了。”


    “嗯,我自己來。”杜玫若慣性的走到妝台前,拿起一把鏤雕桃木金絲梳來,漫不經心梳了半日,忽然抬頭問道:“玉荷,有消息了沒?”因見玉荷沉默搖頭,手上動作不由更緩些,“莫非,皇上再也不來了。”


    “不會的,娘娘!”玉荷嚇得趕忙打斷,正要再說,卻見外間小太監進來,神色慌張慌張,急急叩道:“啟稟寶妃娘娘,多總管求見。”


    “多祿?”杜玫若甚是高興,也沒來得及理會小太監的慌張,急忙讓玉荷伺候著梳妝完畢,挽著一帶海棠色輕羅流蘇出去。


    “寶妃娘娘,皇上讓奴才送東西來了。”多祿跟隨皇帝良久,位子越高,待人接物越是謙卑恭和,今日不知何故,卻搭著拂塵並不見禮。


    杜玫若不見皇帝已是擔心,瞅著多祿更是疑惑。雖然如此,還是朝著天禧宮方向欠了欠身,“謝皇上賞賜。”側身吩咐玉荷端茶,又回笑道:“有勞多總管,特意辛苦這一趟……”


    “娘娘,不必多禮。”多祿出聲打斷,招呼小太監遞上托盤來,一層薄薄的黃綾覆在上頭,綾下亦沒有凹突形狀,自然無法猜出內中何物。


    杜玫若上前拈起黃綾,仿似冬日晴空下的積雪,一團奪目的瑩白寒色映入眼簾,亮得讓人睜不開眼。隻聽玉荷“啊”的一聲,緊接著便是茶盅“哐當”碎地,似驚得話也說不囫圇,連聲囁嚅道:“這,這是……”


    杜玫若瞬間失神,明白過來便欲衝出殿去,卻被幾名身強力壯的太監拉住,隻得高聲喊道:“放開我!本宮要見皇上,一定是弄錯了。”


    “噯,娘娘好糊塗。”多祿搖頭一笑,說不出是嘲笑多一些,還是憐憫多一些,“皇上是不會見娘娘的,又怕娘娘生事,所以特命奴才過來。這種事絕不會有錯,娘娘且放心好了。”


    “不,本宮要麵見皇上!”


    多祿卻不理會,隻是朝身後招了招手,立時有數十名內廷禁衛圍過來,“娘娘,何必讓奴才們為難?娘娘素日何等聰明,還是快些領旨罷。”說著歎了口氣,又補充了一句,“這是皇貴妃娘娘親自挑的,娘娘還不放心麽?”


    “是她……”杜玫若喃喃自語,終於死心。


    ----時光更迭,世事如織。


    那年,也是早春之時。因為剛過完六歲生辰,杜玫若穿著茜紅色小綾襖,從宴席上散回房間,路過花園春色正好。順手掐了一朵玉蘭花,花瓣單薄、秀致可愛,於是歡歡喜喜別在襟間,回頭問道:“奶娘,好不好看?”


    杜玫若生母乃是側室,兼之與杜夫人素有隔閡,因此她也不為杜夫人所喜。杜玫若生母去後,便一直是奶娘在身邊照顧,平日總是特別疼愛她,聞言忙笑道:“好看,小姐本來就好看。”


    “好看什麽?”杜夫人正巧路過,臉上氣色很是不好,抬手指著杜玫若,對身側侍女說道:“你瞧她那眉眼,和那狐媚子一個樣!誰許她在園子裏掐花摘草的?你去,把花拿下來扔了。”


    侍女很是為難,小聲道:“夫人……”


    “稀罕,我不要了!”杜玫若將玉蘭摔在地上,用力碾了一腳,仰起小小下巴挑釁杜夫人,“免得,讓你的丫頭為難。”說罷,繞過杜夫人上了連廊。


    杜夫人氣得發抖,發狠道:“有娘生,沒娘養!”


    “你----”杜玫若畢竟年紀小,加上生母早去也是事實,一時無可辯駁,漲紅了臉無限委屈,隻有滿臉淚痕去找父親。


    杜守謙於朝廷上舉重若輕,深得皇帝信任,朝臣們也對其頗有讚譽,唯一不足的便是家無賢妻,每每總引以為憾事。聽聞女兒哭訴,念起其母多年情誼,心中惘然,不免責問杜夫人原委。杜夫人因他偏袒女兒,自己下不來台,便翻出舊時積存之事。不知怎的,二人爭執半日,杜守謙最後竟要休妻!


    杜夫人鬱鬱絕望,一巴掌扇在杜守謙臉上,恨聲道:“你以為自己當年是探花,在京裏很了不起麽?當初若沒我爹爹力保,憑你也能進到內閣裏去?隻怕現在,指不定在哪個窮鄉僻壤,做個芝麻綠豆官呢!”


    杜守謙氣得煞白了臉,隻說不出話來。外間仆人慌了神,趕緊到後堂去稟報,杜老夫人急急趕來,一行淚、一行勸,方才將此事平息。


    連父親都爭不過,祖母也責備自己,杜玫若不由灰了心,此後見到杜夫人總是盡力回避。隻是想著若親生娘親還在,也不用受他人委屈。然而,宮中一道聖旨傳來,徹底改變她的命運……


    ----鬢若裁,眉如畫,笑似三春暖風。


    皇後一襲朱色金羅蹙鳳華服,裁剪甚是合宜,臂上挽著五色鳳銜綬帶,兼之裙上金蔓草花紋襯托,更顯氣度大方、華貴難言。待宮人領進杜玫若,拉著手細細看了看,溫柔笑道:“玫若,跟著雯兒一塊玩罷。”


    “嗯。”杜玫若情不自禁點頭,有些不能相信,麵前這位溫柔美麗的女子,竟會如此憐愛喚出自己名字,幾乎要錯覺就是夢中娘親。


    入宮的頭一個月,處處都是新奇。元徵城的恢宏大氣、氣勢煌煌,讓杜玫若有些暈頭轉向、眼花目眩,原來皇城竟大到如此地步。隻是宮中規矩甚多,各人住處有定,即便是四公主仗著皇帝寵愛,卻也不能踏出正德門半步。東西六宮總共十二處,一座座華麗奢侈的宮殿裏,錦繡帷幕之後,處處都有娟美如畫的女子。


    不過任憑千嬌百媚、鶯叱燕吒,皇後卻有著獨一份的雍容高貴,那種母儀天下的大氣,將別的女子都比下去。素日裏,皇帝總是常來鳳鸞宮,對皇後也甚是溫柔,連帶杜玫若和宮人們也沾光不少。有次皇帝心情甚好,問詢四公主和杜玫若起居,誇讚杜玫若是一朵小玫瑰,後來渾名便流傳開來。


    隻是那樣其樂融融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後宮裏風波忽起,皇帝冊封了一位宸妃娘娘,出自豫國公慕家,入宮後便三千寵愛集一身。皇帝來鳳鸞宮的次數,也漸漸開始稀薄了。皇後卻絲毫沒有抱怨,賢惠大度、依舊如常,然而獨自無人時,也不免透出一絲淡淡落寞來。


    四公主自幼得帝後寵愛,天真爛漫、性子無忌,拉著杜玫若去泛秀宮請安,說是要看那女子到底美在何處。泛秀宮乃皇帝特旨重修,內殿珠簾敝月、綺幔藏雲,更兼層層薄紗帷幕不斷,椒泥檀木幽香,令人幾欲不知身在何處。二人跟著宮人往裏進,四公主也看得有些出神,末了歎道:“了不得,比母後的中儀殿還美呢。”


    杜玫若性子沉穩,順著應道:“嗯,是不錯。”


    “寅雯,過來坐罷。”宸妃聲音清澈若水,隔著蟬翼薄紗看得並不真切,隻見她翩然起身相迎,似從一抹縹緲雲霧之中走來。


    “慕母妃,寅雯給你請安。”四公主雖然年幼,行事卻是大方。


    “嗬,快起來。”宸妃柔聲一笑,掀開紗幔扶起四公主來,剪水明眸中漾著動人光芒,襯得笑意燦若雲霞,“還是你出生時見過,如今都長這麽大了。”


    四公主甚是好奇,問道:“我出生的時候,你見過我?”


    “那當然,我同你母後是表姐妹。”宸妃拉著四公主坐下,又朝杜玫若笑問道:“你就是杜玫若?聽說是寅雯的伴讀,內閣杜大學士的女兒。看你們倆在一起,倒讓我想起小時候,和皇後表姐的趣事來。”


    “是,臣女見過宸妃娘娘。”杜玫若趕緊行禮,四公主卻纏著宸妃,非要聽皇後小時候的事情。二人聊得有趣,身旁的人皆不敢出聲。


    即便是杜玫若先存偏見,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女子確實生得甚美,而且氣度上也絲毫不輸於皇後。可是,即便她美若天仙又如何?杜玫若默默坐著,等了大半個時辰,四公主才笑著站起來,還意猶未盡央道:“慕母妃,得空我再過來找你,還說以前的事可好?這會我肚子餓了,得先回去。”


    “也好,免得皇後姐姐擔心。”宸妃微笑點頭,又吩咐宮人拿出精致點心,自己起身相送道:“改日跟你母後說好再來,我讓人預備你愛吃的,說多久都沒關係,晚了就在這兒用飯。”


    四公主伸出手去,笑著勾了勾,“那好,可說定了。”


    二人回到鳳鸞宮,皇後大約得知消息,正坐在內殿舒雲長榻上等候,因問道:“雯兒,是不是淘氣去了?有沒有對你慕母妃無理?”


    “哪有……”四公主拉長聲音撒嬌,倚在皇後懷裏搖晃,仰起小臉笑道:“慕母妃說,有一次母後去她家玩,在後花園遇到一條蛇,母後當時就嚇哭了。後來一看,誰知道……”


    “誰知道隻是條繩子,對吧?”皇後打斷四公主的話,搖了搖頭,無奈笑道:“芫妹妹也真是,怎麽跟小孩子說這些?明天過去問她,非要治她的罪不可。”


    四公主樂不可支,連連笑道:“還有,還有……”


    “什麽事,這麽好笑?”


    “皇上來了。”皇後放下四公主,整理華錦宮衫迎上去,溫柔笑道:“是雯兒,剛跑去芫妹妹那邊,聽了許多故事,回來樂得什麽似的。這下倒好,我這個做母後的,一點顏麵都沒有了。”


    明帝頗有興趣,朝四公主笑道:“雯兒,跟父皇也說說。”


    四公主勉強忍住笑,一五一十說起來。明帝聽了也笑,還時不時問皇後幾句,皇後淡淡微笑著,看不出有何特別情緒,一如往常的恬靜。當時杜玫若年幼,並不懂得後宮女子之事,隻是本能的覺得,皇後不應該喜歡宸妃。然而皇後的態度,一直到杜玫若長大以後,也沒有弄清楚。


    沒幾年,皇後的親妹妹進宮。當時朱貴人年幼,時常去泛秀宮與宸妃說話,或者學畫習字之類,卻甚少陪在皇後身邊。皇後不免有些唏噓,悵然道:“連佩柔----,也喜歡去宸妃那兒……”


    “皇後娘娘,剛寫好的字帖。”杜玫若捧著竹絹紙,靜靜站在皇後旁邊,看著朱貴人遠去的背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後來,杜玫若以秀女身份再度入宮時,朱貴人早已榮升為貴妃。二人來往漸多,日常言談間私心留意,方才明白當初之由。隻是那時,皇後已經薨逝十年有餘。偶爾想起,卻好似彈指之間而已……


    靜夜無聲,月華如水。


    一輪如鉤明月的懸於當空,淡薄清輝潑天灑下,與瑞獸銅鼎內的縷縷輕煙混合,似夢境般彌漫漂浮開來。杜玫若散開一頭青絲,隻著一件胭脂色薄絹中衣,襯出吹彈即破的瑩白肌膚,淺聲笑道:“皇上,還不困麽?都已經二更天了。”


    明帝唇角微微彎起,卻不答話。隻是懶洋洋撚起一縷散發,在她肩上繞圈撫弄,良久才意興闌珊放下手,闔上雙目似乎睡去。杜玫若有些失措,剛要說話,卻聽明帝開口問道:“今兒朕來的時候,等了會,聽說你去了賢妃那兒。”


    杜玫若看了看皇帝,忙道:“是,姐妹們都去了。”


    明帝又問:“怎麽,有什麽要緊事?”


    “也沒什麽,是預備中秋節宴席。”杜玫若伸手放下帷帳,躺進雲錦綾被,枕著明帝的臂膀,“賢妃娘娘說,如今後宮裏姐妹們甚多,怕宴席上安頓不周,因此讓大家揀自個兒愛吃報上,吩咐禦膳房做成食盒。不過,回來的時候----”


    “怎麽?”明帝眉頭微蹙,睜眼看了過來。


    杜玫若有些躊躇,在明帝犀利的眼光裏猶豫,最後還是說道:“在賢妃娘娘那兒說完話,回來的時候,正好遇到皇貴妃娘娘……”


    “哦?”明帝眸色微動,隻做漫不經心問道:“是麽,那她說什麽沒有?”


    “沒有。”杜玫若搖了搖頭,回想下午相遇之時,皇貴妃的確半個字也沒說,就連自己請安,也是雙痕代為免禮。


    “罷了,不必說她。”明帝似是無限倦怠,翻身睡去。


    杜玫若帶著疑惑睡下,輾轉到半夜,因覺得喉頭幹渴的緊,又不想喚人,遂自己披上衣裳下去取茶。皇帝被輕微響動弄醒,眉眼朦朧惺鬆,含混說道:“宓兒,快進來渥著,當心著涼……”


    “宓兒?”杜玫若心內一驚,差點失手砸了茶盅,卻不願讓皇帝看出情緒來,強自平靜走回去,坐在床榻笑道:“皇上也醒了,喝茶麽?”


    明帝仔細看了看,有些失望,“唔,不喝了。”


    那時,如同不懂皇後一樣,杜玫若也不懂皇帝。至於後來的皇貴妃,行事奇怪、匪夷所思,那就更讓人不明白了。如同幼時第一次見到,總是隔著一層層薄煙淡霧,整個人撲朔迷離其中,好似一團氤氳的水汽影子。


    時至今日,杜玫若方才明白。那些過往世事、恩怨情仇,一切的一切,愛也好、恨也罷,竟都與自己無關。好似演了一出熱鬧的戲,說到底自己隻不過是配角,縱使台上風光如何好,最後終將被人遺棄。


    原來,從一開始便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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