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青陽山下一路急行,薑黎縱是不會騎馬也逼得會了。此間夜裏在一個驛館裏歇了一晚,幸而前昭文帝元啟二年的時候曾下令‘邸第三百餘所’,使得中原地區每隔三十裏即設驛站,方便往來。次日即可到達振洲,由振安改行水路,據說可日行數百裏。


    驛館本不接待白身,但河南道一帶青陽勢大,加之此館地處偏遠,少有人來,唐煙兒塞了些錢,便順順當當的住了進去。次日一早,他們起身往碼頭去,薑黎此前從未行過水路,坐過的最大的船就是畫舫了,不由得對即將到來的水上旅程十分期待。


    他們先去聯絡了當地青陽派分堂,分堂裏為他們補充了幹糧食水,因南下的緣故,還置備了不少輕衫薄裝,派人送他們到碼頭,好將馬牽回去。


    一行人中雖然年紀最大的以上次就去過揚州的秦奏凱最長,已經二十三歲,但論起江湖經驗,無人敢在天涯為家的唐煙兒麵前誇口。她一早打發了錢銅去碼頭守著,定了一艘返航運貨的商船,商船會在鬆州停留,他們正好下船轉道淮水。吃過午飯,分堂的人來報,說是商船開始裝貨了,酉時正就出發。


    包裹早是打好了的,唐煙兒點點頭:“嗯,還有時間,不急。”又說:“船上無聊得很,這一坐少說半個月,都去市集轉轉吧,買點解悶的東西。水果鮮貨也買些,中途不定在哪兒停。船上吃飯可沒多少選擇的餘地。”想了想,搖搖頭:“還是多備些幹糧吧,雖然裏頭大半都要白費的。”


    薑黎沒聽明白,問她:“為何說幹糧要白費?”


    唐煙兒衝她眨眨眼:“等你上了船就明白了。”


    她帶著人去市集,除了她,薑黎,有琴姐弟,錢銅,王大寶,還有上次去揚州的秦奏凱,和隨侍有琴徵的如慧同行。雖然口中都說是青陽弟子,但是身份差別卻鮮明得很,唐煙兒是掌門愛徒,理所當然她說了算。有琴徵,有琴羽,和下山前才脫離白衣身份,升做入室弟子的薑黎,還有同是入室弟子的秦奏凱差不多身份對等,餘下三個卻是純粹打雜跑腿背行李的。


    買了些幹果鮮果,並小食零嘴,唐煙兒甚至還買了幾本雜書遊記和一副便於攜帶的雙陸。大家出來多是門中公帳支錢,錢有定數,若平時有積蓄手頭會稍微鬆泛些。可這一位啊,出手都快趕上豪門世家的公子哥兒了!


    她平日裏出手大方薑黎也不管她,可是:“你買雙陸做什麽?”


    “玩啊。”唐煙兒奇怪的看她一眼:“半個月都呆在船上,你準備怎麽辦?天天發呆麽?”


    “可是……”薑黎緊趕幾步追上那個還在買東西的家夥:“可是你這都花了多少錢了?”


    “唔……沒注意。”那人大言不慚,薑黎氣惱:“敗家子!”


    唐煙兒一聽就笑了:“師父以前也常常這樣罵我爹。”


    “不必擔心,我出來時景年給了好大一疊銀票,就算在外麵玩個幾年再回去也沒有問題。”她得意洋洋的道:“幸而昭文帝下旨發行了銀票,不然我都不想出門了。出門就要買東西,可是買東西又要花很多錢,錢帶多了會很重,帶少了又……”她還在搖頭晃腦的念叨著,薑黎已經奇怪道:“掌門哪裏來的那麽多錢?”專為富商所準備的銀票最低麵額也要十兩銀子吧?五兩銀子已經足夠一個平民的四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花銷了!


    在這家夥麵前都不好意思說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一錠整的銀子。


    “我爹爹的。景年當然沒那麽多錢,青陽派雖然在各地都有所經營,但是……”她看了一眼薑黎,和後麵的有琴姐弟:“恕我直言,我在青陽這麽久,除了那個開陽殿的商續柳,就沒見過幾個會做生意的,我還想過是不是成天練武腦子都練笨了呢!”


    她不等薑黎發作,接著又說:“再者,就算有所收益也歸於青陽派了,景年當那個掌門一年也隻得四千七百錢而已,還不夠五兩銀子。嘖……”


    一臉不屑之情溢於言表,薑黎盡量不要去關心為何景年能夠隨便動用唐家的錢財,權當是因為唐煙兒的緣故,隻問:“既然如此,你和掌門之前為何還會淪落到無錢付賬的地步?”


    唐煙兒看笨蛋一樣看她一眼:“就算有再多的銀票也要有錢莊兌錢啊……不是說了我們當時不在中原麽,胡人可不認夏朝的銀票。”


    東拉西扯一趟,看看時間差不多,唐煙兒招呼眾人去碼頭,薑黎第一次見到那麽大的船,和其他的商船一起停靠在碼頭上,岸邊四處都是赤膊的工人在上下貨物,還有運送貨物的馬車牛車,送行的男人女子,遊曆名山大川的書生士子,帶著家眷的商賈。饒是初春乍暖還寒,碼頭上卻是一片熱火朝天,嘈雜的聲音讓長年待在安靜的山上,習慣了舉止有度,清音細語的年輕人們茫然失措。


    唯有唐煙兒,麵對這樣的場景露出了久違懷念而興奮的神色:“就是那艘船!你們先過去!銅板,你帶我去找船老大,元寶,幫忙拿東西。”


    唐煙兒果斷的吩咐,然後跟著錢銅擠進一堆裝貨的人群裏去,薑黎看她淺杏色的衫子消失在大汗淋漓的胳膊和腿中間,麵帶憂色的猶豫了一會兒,有琴徵拍拍她的肩膀:“別擔心,她沒問題的。”


    看到有琴徵的笑容她才放下心來,幾個人擠到船邊,王大寶跟一個男人說了幾句,那人要他們在這裏等等。四周來來往往的工人身上散發著濃濃的汗臭,薑黎不由得微微側首。雖然在山上也屬於幹粗活的那一個階層,但是她從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場景。


    青陽派身為名門正派自有它的矜貴威嚴,門下弟子說不得如何氣質卓然,文成武就,但在那樣一個安靜高雅的環境裏,即便是武功打鬥都遵循著規矩依足了禮節,師父們沉穩莊重,師兄師姐彬彬有禮,尊師重道。那是一種與世隔絕的寧靜才養的出來的清雅。


    便如此時,即便極端不適應髒亂的環境,幾個女孩子也不過是側首低頭,卻並不失禮的在人前以袖掩口。


    薑黎簡直難以理解每天換數套衣服,幹淨得神仙一樣纖塵不染的唐煙兒,是怎麽能毫不在意的擠進那些滾落著汗珠的胳膊和大腿裏的。


    那些赤膊的男人來來去去,簡直要讓人連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隻好死死盯著腳下方寸土地。


    忽然一隻秀氣的白緞雲紋布靴闖進視線裏,唐煙兒大手一揮:“走吧,上船!”她對那個守著船的男子道:“已經跟你們船老大說好了,咱們八個。”她點點同伴:“行李就這些。”


    那男子點點頭放他們過去,招呼船上船工帶他們去艙房。


    他們一行剛好四男四女,共分兩間房,因為商船船艙局促,也沒別的辦法,雖然仍是通鋪,好歹隻有自己人,比和外人睡一塊兒強些。艙房很小,一個通鋪靠著牆,一扇窗子,一張桌子釘死在地板上,幾根凳子和一個釘死在牆上的五鬥櫥。


    “差不多,還湊合。”薑黎都為之皺眉,唐煙兒卻笑著拍拍手,放了東西一臉滿意:“別站門口了,進來吧。這算不錯的了,正是船最俏的時候,等你到揚州就能看見了,一條運河堵滿了船,全是往來運貨的商船,載人隻是順便,不坐這些往來的商船,除非自己包船,不然就隻能坐那種百裏一停,一停一天的運船了。”她笑道:“那坐到揚州不知何年何月。”


    “也是,出門在外,沒得那麽多講究,好歹是咱們自己人,也好。”還是有琴徵率先進來,把包袱放在唐煙兒的旁邊,打量了一下那通鋪:“隻是這被褥……”


    “別蓋,有虱子。”唐煙兒一本正經的說,臉上卻是滿臉壞笑:“我可沒騙你們!”


    薑黎剛剛準備坐下去,給她嚇得一蹦就起來了:“你別嚇人,那你還坐上麵!”


    唐煙兒雙手支著身體坐在通鋪邊哈哈大笑:“虱子不敢咬我呀!”言罷把被褥一股腦的推倒一邊卷起來扔地上角落裏:“好了,晚上就睡床板吧。”她拿出包袱裏的皮氅鋪在上麵:“船艙裏應當不會很冷,不然……船上洗澡也不方便啊,縱然是惹了虱子跳蚤,就隻能等下船再說。”她看三個人一臉不可置信,再次捧腹笑起來。


    “你們還真是從沒出過遠門啊!”她笑得肚子都痛了:“薑黎也就罷了,姐姐可不應該呀。”


    有琴徵想起自己方才失態也有些好笑:“我幼時家教甚嚴,家父還未去時在遠處做官,家裏也是不許我出門的,出門最遠的一次就是父親因故獲罪,遇著師父,家人於是將我和阿羽遠送青陽,卻也是坐的馬車,一路住的客棧,實在是沒有……”她苦笑:“沒有坐過船。”


    “其實也不是所有船都是這樣,隻是這不是什麽大碼頭,真正的大船不停靠這裏,即使有錢也沒辦法,人家要運貨的,不可能將就人,而若我們此時不走下一批船來要等七八天以後。”唐煙兒解釋著:“若是到了淮水轉運,那裏倒會有大船,但是我想,那已經離揚州很近,路上又要頻繁換船,不如直接坐小船倒快些――你們不知道,到了大運河那裏整條河麵上都是運貨的商船和進貢的大船,堵塞在河麵上走都走不動,倒是小船還靈巧些,在大船中間的縫隙中穿梭,一日一停,到下個地方再換小船,晚上在岸上歇息,白天坐船,這還快些。”


    “若是等我們辦完了事返回的時候,便可跟著那進貢的大船走,那船上就跟客棧似的,又大又舒服,還能洗澡!上麵通常都是些當官的,隻要不跟他們打照麵,還可以跟著他們吃那些私廚做的菜。他們升遷或是貶謫都會把自己家的廚子帶上,偷偷給廚子塞些錢,他們也不介意為你多做幾盤菜!”


    聽唐煙兒說著那些旅行見聞和奇人趣事,幾個人很快就將環境的惡劣拋諸腦後,到了酉時,船工全部都回到了船上,貨物上下完成,收了跳板和纜繩,工頭喊:“起錨了!”


    屋內的人一聽,俱是兩眼發亮,唐煙兒笑笑:“去看看吧。”


    他們出去,正逢對麵的男子們也探出頭來,便招呼一起。


    船上一片熱鬧景象,船工跑來跑去,粗重的纜繩拖在甲板上,吆喝聲震耳欲聾,還有人趴在船舷邊跟親友告別。他們走過去看,正看到一根粗大的鐵索吊著船錨被收上來。


    “好大……!”薑黎驚訝得退後一步,背後一個船工赤著腳‘咚咚咚’跑過,側身避開她,嘴裏叫嚷著:“小娘子躲遠些,小心撞著你!”


    薑黎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隻手攬著腰拖了過去,一頭撲進某人懷裏,清淡的沉水香味道撲麵而來,她心知是誰,臉上一熱:“做什麽……”


    “別擋了人家的路,這些漢子都是急性子,你耽擱了人家做工要挨罵的。”唐煙兒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哦’了一聲,試圖直起身子,唐煙兒牢牢把著她的腰不放,她抬頭看時,見那一臉不懷好意,登時惱了,從她懷裏掙出來:“幹什麽不放手?”


    “不願放。”唐煙兒幹脆答道,扭了頭去看桅杆上:“啊……開船了。”


    桅杆上升起帆布,掌舵的聲如霹靂,從船尾吼道船頭,船老大折著兩道眉能夾死蒼蠅,伸著指頭戳船工的脊背:“快點快點!懶骨頭沒吃飯嗎……”


    船隨著水波退開岸邊,漸漸加速,清風拂麵而來,清晰的告知行船的速度正節節加快。薑黎抓著船舷低頭下望:“開了……!”本是溫溫柔柔的棲息在水麵上的船,一旦展開了帆布,就像是鳥兒展開了翅膀,順著南下的風破開浪花,原先的清風也成了疾風,吹得衣衫頭發無一不亂,說話要吼,連眼睛都睜不開。


    上了河道轉過彎,船尾拖著長長的白線,偶遇波瀾就上下起伏,薑黎抓著船舷的指節漸漸泛出白來,唐煙兒眼尖,上去握住她的手:“難受麽?”


    薑黎不抬頭,就點點腦袋,唐煙兒低身去尋她的臉孔,扶著她的臉把她的頭抬起來。薑黎麵白若紙,嘴唇緊閉泛著烏紫,兩眼發紅,眼淚汪汪,顯然忍得極為辛苦。


    那邊有琴羽已經趴在船尾‘哇哇’的吐開了。


    知道畢竟是女兒家,不願在人前作那般難看的樣子,唐煙兒把薑黎有琴徵和如慧帶去另一側的船尾:“吐吧,吐習慣就好了。”薑黎想到她買了好些幹糧:“你早就知道……哇!”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再閉不上,趴在船舷上大吐起來,這一吐連帶有琴徵也顧不上儀態了,扶著船舷也吐起來。


    唐煙兒背靠著船舷哈哈大笑:“北人頭一次坐船的難得幾個不吐的!”


    這時卻見錢銅和秦奏凱還好好的,秦奏凱之前已經在南方待了一年,興許已經習慣了,錢銅倒是有意思,她便揚聲問道:“銅板,你不暈船?”


    錢銅衝她笑笑:“您有所不知,我本是南人,家在江南道姚州揚瀾湖畔,家中經商,十幾歲跟家人北上時候遇上匪盜,家裏人都死了,剛巧趕上青陽派收人,這才上的青陽山。”


    “原來如此。”唐煙兒點點頭:“那想來你是會水的了?”


    “我家鄉本是靠水而生,人人都是水上好手,我雖多年不曾下水了,卻也沒有忘了鳧水的技巧。”


    “甚好!”唐煙兒笑道:“我還愁帶著一幫旱鴨子去水鄉,萬一有個好歹豈不是要我一人去救?如今知道你會水,可真是再好不過。”


    一直在遠處聽著的秦奏凱插進話來:“大家人人都有輕功在身,便是落了水也不怕的吧?”


    唐煙兒若有深意的看了他兩眼,道:“若非我相信秦師兄人品德行,定要懷疑師兄是否真的在揚州待了一年了。”


    她說罷就不再理人,轉過去給薑黎拍背,給有琴徵遞水,忙得不亦樂乎,秦奏凱原地想了想――什麽意思?


    直到傍晚一行人才重新回到船艙,船艙裏的沉悶和外麵的涼風形成了鮮明對比,薑黎縱使再討厭裏麵的味道也沒有力氣爬出去了,她覺得自己吐得膽都裂了……


    “張嘴。”剛剛給她遞完水,唐煙兒又拿出一個小紙包,薑黎一邊習慣性順從的張嘴,一邊問:“是什麽?”


    剛說完嘴裏就被塞進一個酸酸甜甜的東西,她咂摸了一會兒:“梅幹,你什麽時候買的?”


    “在你念叨我是敗家子的時候。”唐煙兒笑眯眯的說,摸出另一包淩空扔給有琴徵:“姐姐,吃梅幹!”


    有琴徵接了:“謝謝煙兒,還是煙兒想得周到。”


    “哪裏,隻是經驗罷了。”她笑笑找出買的那盒雙陸:“我看我們今晚也沒力氣玩,先拿給對門那幫家夥玩算了。”因為到傍晚為止有琴羽已經不再嘔吐了,除了精神不大好以外,似乎已經習慣了乘船。除去依舊一刻鍾跑出去一次的王大寶,他們還有三個人可以輪流玩雙陸呢。


    作者有話要說:【邸第三百餘所】據《舊唐書?太宗本紀》載:唐太宗即位後,恢複了地主官朝覲製度,為使官員住宿方便,下令建造“邸第三百餘所”。當時,水陸驛道縱橫交錯,每隔30裏就有一所驛站。全國共有驛站1639所,以首都長安為中心,驛道四通八達。後來,又在少數民族地區修建了一條“參天可汗道”,沿途增設了68所驛站,以供來往使者食宿,甚至出現了銀牌製作的驛站專用憑證。當時還按賓客的國籍或民族,分設國家賓館,由鴻臚寺屬下的典客署負責管理接待和迎送。


    【雙陸】雙陸是古代一種棋類遊戲,有固定長方形盤,上畫左右各有六路,雙方分黑白(或紅黑)各十五個馬子,狀如保齡球的小木棒。馬子按規定在盤邊擺放,雙方輪流擲骰子,按點多少移動馬子。白馬子自右向左,黑馬子自左向右。馬子先出盡者為勝。


    【銀票】設定中由夏昭文帝魏昀首次官方發行,作為一種類似於國債的債券使用,後來與官方的‘飛錢’結合,變成一次性臨時存折。本身不是貨幣,不可直接用於交易,但民間或有流通,因最初為富商設立,所以麵額通常較大。


    【飛錢】又稱“便換”,是中國曆史上早期的匯兌業務形式。商人外出經商帶上大量銅錢有諸多不便,便先到官方開具一張憑證,上麵記載著地方和錢幣的數目,之後持憑證去異地提款購貨。此憑證即“飛錢”。


    【銀兩】中國古代有時一斤為十六兩,因為作者數學不好因而文中設定一斤為十兩,所以,一金(斤)為十兩銀,一兩銀為一千銅錢(一貫,一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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