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今日來遲了,抱歉。”入門就是一聲歉意,撩開幔帳走入房間的女子微微低著頭,很誠懇的說。


    “墨鯇與我這樣熟了,怎麽還是如此拘禮?”輕聲笑著起身相迎,秀水坊坊主殷寰親昵的拉她過去:“不妨事的,咦?墨鯇今日與人動手了?”


    “是……”明豔玲瓏的女子麵有難色,踟躇不安的跟著走進屋內:“是那一位。青陽派那一位。”


    “哦……”麵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殷寰纖指輕點粉腮,悠然道:“果然是了不得的人物啊,竟然能讓墨鯇也吃了虧。不過如此年紀,當真功夫了得?”


    “我原先也以為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於是今日找由頭與她對了一掌,那孩子不過與家中之華之錦一般年紀,可是內力深厚截然不同。”池墨鯇想了想,折起秀眉:“即便我突然發難,她也遊刃有餘,可見對敵經驗十分豐富。內功路數走的是陽剛一派,但又不足……很難形容,這完全不像是青陽派內功。不是那種穩紮穩打淳樸渾然的感覺,雖然烈,但不燥,說不得多麽磅礴,但確實足夠精純。”


    末了歎了口氣:“興許因為是女子吧,這樣的內力若是男子修煉定是霸道無雙,然而畢竟女子體陰,或許無法發揮其剛烈也是常理。”


    見殷寰隻顧著為她煮茶,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池墨鯇又接著道:“有個不太好的消息,她似乎是懷疑到聿齎城的頭上了,今天竟然來套我話。”


    “哦?結果如何?”殷寰問。


    池墨鯇有些羞愧的低下頭:“給她套了去。”


    “噗嗤……”殷寰非但沒有責怪,反而笑了出來,眼帶新月意,手掩芙蓉口:“不出奇……墨鯇的話,確實不出奇呢……”


    “阿寰……!”池墨鯇被她笑紅了臉皮,不由連坊主的尊稱都扔去一邊,殷寰呈上一盞香茗道歉:“因為墨鯇啊,實在是不適合這樣的事情呢。”一雙眼彎成月牙,三月楊柳一般的女子笑道:“以前不是一直隻在司兵堂做事?那才適合你直來直往的性子,不知副城主是為何要你做這江南巡察使……”轉念一想:“或許……”


    “或許怎樣?”池墨鯇輕易的就被帶著走了,殷寰心道,或許正是看中了你這不會與人虛以委蛇的直率性子,口中卻道:“或許因為你對江南比較熟悉吧,畢竟是江南池家的長女嘛!”還煞有介事的拍了拍池墨鯇的肩,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樣。


    池墨鯇才不信呢……卻也懶得與這八麵玲瓏的秀水坊主人爭辯,隻是口中低聲咕噥道:“分明你才是真正的池家長女……”


    “墨鯇還在在意這個麽……?”支著顴骨淡淡一笑,殷寰輕撫池墨鯇肩頭:“不要在意了,都那麽多年的事情了,況且……與你不同,這件事,可是我自己同意的。”


    “所以我才不明白你為何會同意啊?”不能提這件事,隻要一提到池墨鯇就會激動起來:“為什麽要用自己來交換我……”


    雖然兩人看上去年紀相仿,但其實呢?其實殷寰足足比池墨鯇大了六歲,當年兩人交換身份的時候,池墨鯇還是什麽也不知道的幼兒,殷寰卻已經是懂事的小大人了。(.無彈窗廣告)連為什麽會選擇年齡相差這麽大的兩個人交換身份也不明白,池墨鯇知道殷寰一定清楚所有的內情,可是多年以來,她卻從不肯透露一句。


    “好了……都做了二十年池家的女兒了,有哪裏不好嗎?”有一搭沒一搭的安撫著暴躁起來的小美人,殷寰軟趴趴的靠在自己的手臂上,試圖轉移話題:“韓綠今早又衝我發了一通脾氣,我這個坊主啊,是越來越形同虛設了。”


    “她又怎麽了?!”一聽殷寰受了委屈,池墨鯇什麽別的心思都拋諸腦後,揚起眉擺出一副冷臉,似乎恨不能半夜就去把韓綠逮出來教訓一通。殷寰笑意盈盈的繼續那種委屈的口氣:“誰叫我這個坊主軟弱無能呢?文不成武不就的,坊中事物均是由她在打理,卻又時時刻刻要被我壓一頭,換誰都不會開心吧……”


    “你是坊主!秀水坊的主人是你,若要論,你是主公她是臣屬,聽命於你有何不對?她難道不是秀水坊養大的?哼……如今仗著自己資曆老就欺負你年輕麽?”池墨鯇忿忿的別過頭,似乎隨時都會號召手下把這秀水坊砸個稀巴爛!


    “墨鯇……”殷寰軟軟的叫她,池墨鯇終於氣惱的坐下來:“好吧好吧,隨你去吧……反正若要論,我也是你的臣屬,你的決定,我隻要服從就好。”


    這孩子……殷寰眼裏露出一點無奈與寵溺,手指尖爬上池墨鯇的肩頭,順著女子柔和的弧度向上攀爬,經過敏感的鎖骨和優美的頸項:“之華之錦知不知道他們的大姐這麽孩子氣?”


    池墨鯇克製自己不要瞪她,但是那手指已經爬上她的下巴,輕輕撫摸著她的嘴唇。


    很癢,想要重重的咬下去,卻不知道該咬那討人厭的手指,亦或是自己不爭氣的唇,忍耐這樣的事情占據了池墨鯇大多數的精力,她隻能幹巴巴的答道:“除你之外,還沒有人敢如此折騰我。”


    “嗬嗬……”銀鈴似的笑聲,殷寰低頭下去,柔軟的唇瓣相接觸,明知不應該,池墨鯇卻再也抗拒不了這誘惑。急切的抬手摟住殷寰腰身,卻被那人強勢的抓住手腕扭到身後,嘴唇被吞噬,連舌頭也是。殷寰隻用一隻手製住她,池墨鯇不敢反抗,殷寰身體不好,功夫更差,她若是反抗隻怕會傷了她,於是隻好任由她的另一隻手扣住自己腦後,加深這個於禮不合的吻。


    “坊主……”間隙中低低的溢出口的呼喚,被殷寰一口吃掉,明知道殷寰不喜歡她這樣叫,可是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想要跟她作對。隻是因為不想讓自己沉迷誤會……她,的確隻是殷寰的臣屬而已,用自己的自由交換了她的生命的殷寰,不管對她做什麽,她都不會拒絕。


    ******


    唐煙兒的信發出之後要等待回複還得很長一頓時間,薑黎不知道竹青為何獨自回到揚州,但是有琴徵的魂不守舍是有目共睹的。


    原本就是個冷淡出塵,月下仙子一般的人物,如今由外人看來更是冷得冰雕一樣,美得晶瑩剔透毫不真實。就連與煙兒薑黎說話也敷衍許多,薑黎私下裏問唐煙兒:“竹青到底回去做什麽了?”


    “我怎麽知道?”唐煙兒一邊說一邊四下張望,薑黎瞪她一眼:“唐煙兒……”被薑黎叫著全名,唐煙兒差點一口茶噴出來,慌慌張張結結巴巴的道:“真……真沒什麽事……我已經交代揚州分堂的弟子全力協助她,她不會有事的。”


    薑黎眯起眼睛不陰不陽的笑道:“哦?什麽事情需要揚州分堂的弟子全力協助才不會有事?你讓她幹什麽去了?”


    唐煙兒撅嘴嘟囔:“我哪兒能指揮得動她啊……”


    “可是有師姐,凡是事關師姐,她一定會聽的。”薑黎歎道。


    “薑黎為何如此肯定?”唐煙兒捧著茶盞狀似不解的問,唯有那雙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薑黎無奈苦笑,揉揉她的腦袋:“隻有你這笨蛋才看不出來……”


    明明什麽也不知道還能如此精準的利用別人的感情,這樣敏銳的直覺難道也是天賦才能不成?人們隻道這世上有用盡心機的算計,可有人知,還有無心也能布下陷阱之人?


    把玩著手裏沁涼的長發,薑黎輕聲道:“以前從不知原來這世上的事竟是這樣複雜,煙兒……青陽派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這個……我也難以預測啊。”歎息著,唐煙兒揉了揉眉心:“原來以為是烈刀門設計已經足夠複雜,卻沒有想到,這一趟下山,竟然牽連出這麽多的事情。森羅堂,阿薩辛聖教,甚至……聿齎城。”她眼中閃過複雜的情愫,晦暗不明的暗流滑過眼底,閉眼向後倒去,就知道薑黎一定會接住她。


    果然倒進一個馨香溫軟的懷抱,她拉過薑黎的雙手環繞自己:“薑黎,我會保護你的。”


    “欸?”薑黎一驚:“你可是知道了什麽?”


    然而唐煙兒沒有回答她,隻是用疲乏的調子,好似夢囈一般喃喃道:“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用擔心。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驀然之間,生出一種想要低頭親吻她的衝動,薑黎麵上勉強扯開笑容,聲音澀然:“好啊。”摸摸她疲倦的臉:“我等著。能夠被煙兒保護,也很好了呢。煙兒累了,去休息一會兒吧?”


    說罷沒有等唐煙兒同意,伸手將人攬過來打橫抱起。興許是真的累了,唐煙兒沒有掙紮抗議,隻是側了側身子,把臉埋進薑黎頸項,就安穩老實的閉目睡去了。


    話是那麽說,能夠被她保護很好,可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看著她這麽累而自己袖手旁觀。


    薑黎苦笑,到底是什麽時候陷落下去的呢?根本就尋摸不到源頭,找不出症結,也解不開。


    安頓了唐煙兒睡著,她推門出去,另一邊的屋子裏還亮著昏暗燈光,她走過去叩了叩門:“師姐,是我,薑黎。你睡了嗎?”


    “進來吧。”沒有多話,有琴徵的聲音似乎比白日要低沉很多,打開門時,她一身白衣被隱沒在黑暗中,那些夜色如同壓在她的肩頭,沉重得觸目驚心。


    “師姐……?”薑黎有些猶豫,不知自己是否應該將有琴徵來作為突破口,但是她不願一味被唐煙兒保護著,看著那孩子露出那樣疲憊的臉,她心疼。


    “小黎,還不睡?”問句終於卸去了一些方才的黯然,有琴徵慣常般微笑起來,空無一物的桌上隻有一盞油燈微亮,她純白的廣袖深衣裏透出女人微妙的脆弱感,薑黎覺得她是在等人,而那個人顯然不是自己。


    “竹青……還沒回來?”她問。


    有琴徵笑著搖搖頭:“也許不會回來了呢?”她像是問薑黎,又像是在問自己。


    “怎麽會?”薑黎脫口而出,對上對方帶著自嘲笑意的眼神後又愧疚的低下頭:“我是說,師姐在這裏,她怎麽會不回來?”


    “你知道了?”有琴徵道,薑黎點點頭。有琴徵也沒有多問,仿佛她已經不在意這件事了,誰知道,知道多少,她都不關心了,過了很久,她才說:“有很多人和事,長久的留在身邊,就會以為一直都在,即使消失,也會回來。可能我從未想過我真的會失去吧……就連當年她被逐出青陽派的時候,我也沒有那麽真切的感受到過。於我而言,那是離開,是分別,卻不是失去。”


    “她一直都是我的。”有琴徵微微一笑:“我以為。”


    沒有想過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大師姐竟然會有這樣霸道的一麵,那麽理所當然的說著‘她一直都是我的’,胸有成竹般的微笑,自負的流落出淡淡的落寞。連她的悲傷,都被淡化成一抹驕傲的自嘲。


    “曾經說起來過,七夕之夜贈予心愛之人芍藥的江南風俗,於是我悄悄在瑤光殿種了一棵芍藥。那時我還不是師父的弟子,我隻是一個注定要成為瑤光殿大師姐的天機殿白衣。我每天都跑去蓮花峰看那株芍藥,誰知到直到她離開,芍藥也沒有開。”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她一個人,誰知道我隻是猶豫了那麽一會兒,她就已經自私的做出了決定。代替我做出了決定。”涼薄的聲音裏薑黎竟然聽到了恨意,不止是竹青一個人會恨,在當時,連自己的心意也被扭曲,連做決定的權利也被剝奪的另一個人也會恨。


    “事發之後我被關到朝陽峰的禁閉室,天機殿掌殿給我一天一夜的時間決定是否坦白認罪。我在猶豫,我有個弟弟,那是我家唯一活著的男孩,離家之前爹娘兄長再三囑咐,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如果我認罪,我就會被逐出青陽派,阿羽也會被牽連,我家犯的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在任何地方被官府發現都逃不了一死。如果被趕下山,沒有了青陽派做靠山我該怎麽保護他?”


    “我想了一夜,我想不出任何兩全的辦法,但是我也不可能讓竹青一個人負責,要我說‘是她勾引我的’哈……怎麽可能?我怎麽辦得到?即便是……那個人也是我,害了她的人是我,她才是無辜的那個。可是到了天亮的時候,掌殿過來接我,說一切都清楚了,是那個青衣弟子強迫我的,他們都已經弄明白了,不關我的事。然後告訴我我可以去瑤光殿了,以後就是瑤光殿掌殿飛籬的親傳大弟子,別的……都忘了吧。”


    “我不敢置信的問他,竹青呢?他們說,一早就被廢了武功趕下山了。”


    “我從朝陽峰出來一路狂奔到山下,可是早已經沒有人影了。那株芍藥,到底沒來得及。”


    油燈的光晃了晃,有琴徵抬手剔了剔燈芯,這才又穩定下來。燈光下有琴徵的臉色鏡湖水麵一樣平靜,像一片茫茫白雪落下,把什麽都掩蓋了。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追悔莫及,我那時才知道。”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


    “師姐……”薑黎無法直視那樣的眼神:“她會回來的。”


    她無法理解,曾經愛至生死處,怎麽能相忘天涯從此天高雲闊再無瓜葛?誰忍放手?一場歌舞狂筵,半生席未散,隻為當年佳景。


    “她一定會回來的。”她伸出手去握了握師姐的手:“因為倘若是我,定不甘心放手。”


    有琴徵笑了笑,凝眸對燈,展顏舒眉,風華絕代:“借你吉言,因為我……也不甘心放手。”


    “小黎來此,是問煙兒所瞞之事?”坐直了身體,仿佛剛才什麽也不曾發生過,有琴徵依然清風朗月一般,手指輕點桌沿:“那日她被我逼走,乃是因為阿羽告訴我,她曾夜會烈刀門雷成義。”滿意的看著薑黎被這消息炸得瞠目結舌,她才繼續道:“根據阿羽告訴我的消息,我想了許久,應是如此——烈刀門覬覦龍頭之位許久,然而一直不得出頭。因為八年前正邪大戰狠狠損傷了青陽派與赤霞山莊的元氣,原來的執牛耳者外強中幹,大有一蹶不振之勢,他們的蠢蠢欲動便有可能美夢成真。因此才想出這樣的下作法子。”


    “不知道是哪邊先拋出甜頭來的,阿薩辛聖教借森羅堂的人,借烈刀門的勢,而一邊為烈刀門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邊給森羅堂提供些陰毒的法門。森羅堂呢,從阿薩辛聖教那裏應當得了不少東西,用以改造自己門下弟子,烈刀門的好處也沒少拿。烈刀門則用他們做刀,借以打擊青陽。如此一石三鳥,各取所需。”


    “那聿齎城呢?”薑黎問。


    “聿齎城?”有琴徵微訝,隨即眉頭輕壓:“看來我也被隱瞞了不少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


    宋●柳永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隻合、長相聚。


    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


    況值闌珊春色暮,對滿目、亂花狂絮。


    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時留住。


    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係人心處。


    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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