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三十九年九月十三ri,王恭妃病逝。死去的王貴妃的境遇,折shè出活著的太子朱常洛的景況。王貴妃安葬一年之後,朱常洛遭到心懷叵測者的暗中詛咒,說明他的地位直到此時依然岌岌可危。萬曆四十一年六月初二ri,一個名叫王曰乾的武弁(錦衣衛百戶)告發:jiān人孔學等人,受鄭貴妃指使,糾集妖人,擺設香紙桌案及黑瓷shè魂瓶,由妖人披發仗劍,念咒燒符,又剪紙人三個(皇太後、皇上、皇太子),用新鐵釘四十九枚,釘在紙人眼上,七天後焚化。


    萬曆皇帝獲悉後,憤怒不堪,責怪內閣首輔為何事先沒有報告。內侍太監聽到皇上問話,便把早已遞進的內閣首輔葉向高的奏疏交給皇上。其實葉向高已經知道此事,他的奏疏建議:


    為皇太子考慮,皇上應該冷靜處理此事:如果大張旗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反而使事態惡化,那麽‘其禍將不可言‘。萬曆接受了這個建議,因為隻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唯一的上策,如果張揚出去,勢必像‘妖書案‘那樣鬧得滿城風雨。


    第二天,葉向高指示三法司嚴刑拷打王曰乾,把這個危險人物打死在獄中。他所告發的案情太嚴重,又真假難辨,隻有以不加追查、不事張揚、消滅活口的方式了結,才能化險為夷,化有為無。葉向高不愧老謀深算,顧全了皇室的根本利益。


    不過,這一事件或多或少透露出,宮廷內外圍繞皇太子的爭鬥,雖然悄無聲息,卻處處閃現出yin森的刀光劍影,朱常洛的ri子如履薄冰如臨深淵。萬曆四十一年年底,皇太子妃郭氏病故,葬禮一拖再拖,其實是不想按照皇太子妃的規格發引。這種事態反映了皇帝對皇太子的冷漠態度。正是由於這種緣故,朱常洛身邊的jing衛人員寥寥無幾,慈慶宮一派冷清景象。


    這些因素,終於誘發了震驚一時的行刺太子的‘梃擊案‘。


    萬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ri的黃昏,一個陌生男子,手持棗木棍,闖入慈慶宮。第一道門寂然無人,第二道門隻有兩名老太監(一個七十多歲,一個六十多歲)把守,這個陌生男子打傷一個老太監,直奔前殿簷下。說時遲那時快,太子內侍韓本用率七八名太監趕來,將凶犯擒獲,押送東華門守門指揮朱雄處。


    巡視皇城禦史劉廷元立即對案犯進行初審,案犯供稱:本名張差,薊州井兒峪人。此人言語顛三倒四,好像瘋子。再三嚴刑審訊,他的供詞仍語無倫次,隻是說些‘吃齋討封‘、‘效勞難為我‘之類不著邊際的話。


    消息很快傳到宮外,běi jing城人情洶洶,紛紛揣測鄭貴妃在背後搗鬼。


    刑部郎中胡士相、嶽駿聲等奉旨審理此案。張差供稱:被人燒毀供差柴草,氣憤之餘,從薊州來到京城,要向朝廷伸冤,便在五月初四ri手持棗木棍,從東華門直闖慈慶宮雲雲。


    胡、嶽二人依照‘宮殿前shè箭放彈投磚石傷人律‘,擬將張差判處死刑。這是一種簡單化處理方式,僅僅以‘瘋癲闖宮‘論處,不追究是否有幕後主使人,迎合朝廷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則。


    然而外廷的一些正直官員對此抱懷疑態度,非要追個水落石出不可。刑部主事王誌案就是一個代表人物。五月十一ri輪到他提牢,在獄中仔細察看案犯的動態。


    此時,正值獄中開王誌案見張差年輕力壯,並無瘋癲跡象,便對他突擊審訊,對他說:‘實招與飯,不招當餓死!‘張差望著邊上的飯菜,低頭不語,少頃,答道:‘不敢說。‘王誌要隨從人員退去,張差這才招供。他供出了內中的隱情:他的舅舅馬三道、外祖父李守才帶來一個不知名的老太監,對他說:‘事成,與你幾畝地種,夠你受用。‘然後就跟隨老太監來到京城,住在一個大宅子裏,另一個老太監說:‘你先撞一遭,撞著一個,打殺一個,打殺了,我們救得你。‘隨即給我一根棗木棍,領我到厚載門進入內宮,來到慈慶宮,打到一個老公(老太監),老公人多,遂被縛。


    從張差的供詞可知,他並非‘瘋癲闖宮‘,而是受宮中太監收買,闖宮梃擊的。這是重大線索。王誌案立即報告皇上:‘太子之勢,危如累卵‘,‘臣看此犯,不顛不瘋‘,‘中多疑似情節,臣不敢信,亦不敢言‘。所謂‘不敢信‘‘不敢言‘的,居然是宮中太監策劃的yin謀。


    隻要把這些太監逮捕審訊,幕後主使人即可現形。萬曆皇帝考慮得更為複雜,既然牽連到太監,追查下去,便是他們的主子。這無論如何是宮闈醜聞,必須淡化處理,因此他對於王誌的報告不予理睬。


    但是,王誌審訊的情況早已流傳出去,舉朝官員頓時議論紛紛。署理大理寺事務的王士昌以司法主管的身份向皇上遞上奏疏,指出張差竟然手持木棍突入宮禁,如入無人之境,‘已可寒心‘。他批評皇上對王誌的報告不予理睬的做法,驚歎:‘有此人情乎?‘顯然是在指責皇上對太子的安危麻木不仁,太不近人情。


    王誌、王士昌的議論,反映了外廷大臣對‘梃擊案‘的關注,人們不約而同地把懷疑的目光投向鄭貴妃及其兄弟鄭國泰身上。但是沒有充分的證據,不敢直犯其鋒。這種局麵很快被敢於披逆鱗的陸大受、何士晉打破了。


    戶部官員陸大受對於此案審理中的疑點——提出疑問:張差已招供有太監策應,為什麽不把他們的姓名公布於眾?那個作為聯絡點的大宅院,為什麽不指明座落何處?他還含沙shè影地暗示‘戚畹凶鋒‘,暗指外戚鄭國泰(鄭貴妃的兄弟),意在引而不發。果然,鄭國泰按捺不住,跳了出來,寫了一個揭帖給皇上,極力為自己洗刷:‘傾儲何謀?主使何事?yin養死士何為?‘陸大受根本沒有提到‘傾儲‘、‘主使‘,他不打自招,yu蓋彌彰。


    機敏的工科給事中何士晉抓住鄭國泰辯詞中的破綻,質問鄭國泰:陸大受並沒有直指鄭國泰‘主謀‘,何故‘心虛膽戰‘?既然如此心虛,人們便不能不懷疑鄭國泰了。他步步緊逼,質問鄭國泰:‘誰謂其傾陷?誰謂其主使?誰謂其yin養死士?誰謂其滅門絕戶?又誰無蹤影?誰係鬼妖?種種不祥之語,自捏自造,若辯若供,不幾於yu蓋彌彰耶?‘何士晉這種邏輯嚴密的推理,把鄭國泰‘若辯若供‘的醜態暴露無遺。然後進一步向皇上指出,既然鄭國泰如此汲汲於自我申辯,幹脆把張差招供的太監龐保、劉成薊親戚馬三道、李守才一幹人等,交給三法司審訊,誰是主謀,誰是助惡,必將水落石出。


    何士晉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但條分縷析,層層剝離,字字句句直逼鄭國泰,使他無地容身,不由人們不信鄭國泰與此案有千絲萬縷的牽連。輿論普遍認為,梃擊案不是一個孤立事件,它與先前一係列圍繞皇太子的yin謀,若即若離,或許就是諸多環節中的一環,亦未可知。正如《明史-王誌傳》所說:‘東宮(皇太子)雖久定,帝待之薄,中外疑鄭貴妃與其弟國泰謀危太子,顧未得事端……(張)差被執,舉朝驚駭。‘


    五月二十一ri,刑部右侍郎張問達與有關衙門官員會審張差。張差招供:太監龐保與劉成商量,叫李守才、馬三道對張差說:‘打上官去,撞一個,打一個,打小爺(太監稱皇太子為小爺),吃也有你的,穿也有你的。‘而龐保、劉成恰恰就是鄭貴妃宮中的太監,人們不能不懷疑鄭貴妃的兄弟鄭國泰是幕後主使人。


    然而萬曆皇帝並不想把案情向鄭貴妃方向發展,他一直保持沉默。到了五月二十六ri,迫於外廷大臣的強大壓力,他不得不表明態度,一方麵說‘梃擊案‘不僅‘震驚皇太子‘,而且‘嚇朕恐懼,身心不安‘;另一方麵仍然堅持給張差定xing為‘瘋癲jiān徒,蓄謀叵測‘。言外之意,這是一樁瘋子闖宮的偶然事件,再三強調‘毋得株連無辜‘,希望此案不了了之。事情並不像皇帝想象的那麽簡單。看到王誌、何士晉、張問達奏疏的官員,無不譴責外戚鄭國泰有‘專擅‘之嫌;鄭貴妃當然也難辭其咎,惶惶不可終ri,哭訴於皇上。皇上要她去向皇太子表明心跡。


    朱常洛為人忠厚,心慈手軟,聽了鄭貴妃的辯解,對於此案牽連鄭貴妃感到恐懼,他不想把事情搞大,懇請父皇召見群臣,當眾判明是非曲直,迅速了結此案。


    五月二十八ri,司禮監掌印太監季恩傳達皇帝諭旨,在寶寧門召見內閣輔臣、六部五府堂上官以及科道官(給事中、禦史)。待文武百官陸續到來後,文書官又把他們引到慈寧宮門外,向慈聖皇太後靈一拜三叩頭,禮畢後,退於階前跪下。但見身穿白袍頭白冠的皇帝坐在簷前左門柱邊,皇太子身穿青袍頭戴翼善冠侍立於父皇右邊,皇孫、皇孫女四人一字兒雁行立於左階下。


    皇帝開始說話了,他先從‘聖母升遐‘、他每天都要到慈寧宮來‘行禮‘談起,然後話題一轉,說:‘昨忽有瘋癲張差闖入東宮傷人,外廷有許多閑說。爾等誰無父子?乃yu離間我耶!‘少頃,他當眾宣布結論:‘止將本內又名人犯張差、龐保、劉成,即時淩遲處死,其餘不許波及無辜一人,以傷天和,以驚聖母神位。‘


    接著,他有意向大臣們表明對皇太子的愛護之情:‘朕思皇太子乃國家根本,素稱仁孝,今年已三十四歲,如此長大,朕豈有不愛之理!且諸皇孫振振眾多,尤朕所深喜。奈何外廷紛紛疑我有他意。‘然後,舉起皇太子的手,對下麵的群臣說:‘此兒極孝,我極愛惜。‘


    他的談話被大臣打斷後,又繼續說:‘朕與皇太子天xing至親……小臣恣意妄言,離間我父子,真是jiān臣。‘這幾句話,他再三重複,臉sè顯得嚴厲起來。然後又把話題轉到今天召見群臣的宗旨上,再次當眾宣布:‘瘋癲jiān徒張差闖入東宮,打傷內官,龐保、劉成俱係主使。‘為‘梃擊案‘定下調子:凶犯張差是個瘋子,主使人隻追究到龐保、劉成為止。接著再重申處理決定:‘今隻將瘋癲張差、龐保、劉成三人處了(處決),其餘不許波及,恐傷天和,震驚聖母靈位。‘


    他說完後,轉過臉來對皇太子說:‘爾有何話,與諸臣悉言無隱。‘


    皇太子生xing溫順孝敬,順著父皇的思路說:‘似此瘋癲之人,決了便罷,不必株連。‘稍停,又說:‘我父子何等恩愛,外廷有許多議論,爾輩為無君之臣,使我為不孝之子。‘


    皇帝馬上接口,問群臣:‘你每(你們)聽皇太子說,爾等離間,為無君之臣,將使我為無父之子乎?‘一邊說一邊用目光示意內閣首輔方從哲趕緊表態。


    方從哲立即叩頭承旨,說:‘聖諭已明,人心已定,望皇上毋以此介懷。‘


    方從哲回到內閣,遵照皇上剛才的叮囑,草擬了一份諭旨呈上,皇帝稍作修改後立即發出:‘諭三法司:……見監瘋癲jiān徒張差,即便會官決了。內官龐保、劉成著嚴提審明,擬罪具奏另處,其本內馬三道等的係誣攀之人,斟酌擬罪來說。此外不許波及無辜,震驚聖母靈位。‘


    明眼人一看便知,關於‘梃擊案‘的處理,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皇帝在二十八ri召見群臣時,明確宣布:將案犯張差太監與龐保、劉成一並處死。回宮後,突然變卦,把方從哲草擬的諭旨加以修改,要三法司隻處決張差一人,龐保、劉成審明以後再擬罪。


    五月二十九ri,張差被淩遲處死。對於這種處理方式,夏允彝《幸存錄》有這樣的評論:


    ‘張差處分之法,不過始則嚴訊之,繼則以二擋(龐保、劉成)及(張)差結局,所謂化大事為小事也。‘確實一語道破天機。


    皇太子朱常洛為了息事寧人,也為了不得罪鄭貴妃,前往乾清宮向父皇提出:‘龐保、劉成原係張差瘋癲jiān徒瘋口扳誣,若一概治罪,恐傷天和。‘這幾句話是皇帝求之不得即把它轉告內閣,並表示要司禮監太監會通三法司在文華門前重新審問龐保、劉成。在城內的文華門前審問犯人,實屬罕見,而且又要太監插手,其意圖昭然若揭,讓三法司感受到宮廷的壓力,宣判龐保、劉成無罪,意味著張差後麵沒有主使人。


    結果是可想而知……的。此時張差己處死,人證消失,龐、劉二犯有恃無恐,矢口否認與張差有任何關係。正在審訊之中,突然傳來所謂皇太子的‘諭旨‘,大意是說,龐保、劉成身為太監,怎麽會謀害本宮?一定是張差肆口誣陷,人命關天,豈可輕信仇家之口,株連無辜;三法司官員一看便知,這,些話表麵上出於皇太子之口,實際上傳達的卻是皇帝的意思,顯然想將此案進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殺一個張差了事。因為龐保、劉成是鄭貴妃翊坤宮的有權太監,此二人的主使之罪不成立,鄭貴妃便與此案毫無關係可言了。


    這樣徒具形式的審問搞了五次,龐劉二犯始終矢口否認。皇帝唯恐節外生枝,授意太監把龐劉二犯秘密處死。事後揚言,天啟炎熱,龐劉二犯被嚴刑拷打致死。其實在文華門內審問,根本不可能動用刑具,更不存在嚴刑拷打致死的可能,完全是有預謀的殺人滅口。正如《罪惟錄》所說:‘因斃(龐)保、(劉)成二,以滅跡。‘


    ‘梃擊案‘至此總算草草了結。三名要犯,一名在刑場被淩遲處死,二名莫名其妙的突然斃命,留下一片疑雲。然而統統死無對證,查無實據了,疑雲永遠成為疑雲。細心的人們當然要懷疑龐劉二人的被滅口,恰恰暴露了當事者心虛的一麵。蛛絲馬跡,無可掩飾。


    據《先撥誌始》記載,張差臨刑前,頗感冤屈,用頭撞地,大喊:‘同謀做事,事敗,獨推我死,而多官竟付之不問。‘他當然不會了解宮闈鬥爭的複雜xing。為了不使事態擴大,‘借瘋癲為調護兩宮計‘,便是內朝與外廷的良苦用心。隻要不牽連到內宮,不牽連到鄭貴妃,不使皇室蒙羞,一切供詞、法理,都可以拋到九霄雲外。在權大於法的時代,這樣的事情是屢見不鮮的。


    明神宗朱翊鈞逝世前,囑托內閣首輔方從哲及司禮監太監要齊心協力輔佐皇太子朱常洛,實際上已經著手帝位的交接,一切顯得十分平靜。


    然而平靜中潛伏著凶險的風波,不願意看到朱常洛登上皇帝寶座的鄭貴妃,麵對既成事實,改變策略,向朱常洛進奉絕sè美女,繼而指使親信太監向身體虧損的朱常洛進奉瀉藥,致使其病危,然後又有李可灼進奉紅sè丸藥,終於使朱常洛在登上帝位僅僅一個月,就一命嗚呼。鄭貴妃原先一直希望由她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登上皇帝寶座,沒有成功;這次又想乘朱常洛之死再一次為朱常洵謀求機會,依然沒有成功——朱常洛把他的帝位傳給了長子朱由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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