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不久就要分別,我跟他們四個更加依依不舍,他們幾乎天天都來我家。沒什麽事也來,沒什麽話說就陪我一塊兒沉默。他們因為沒報名和我一塊兒下鄉,都挺內疚,仿佛愧對了我們之間的友情似的。我就安慰他們,各家的具體情況不同,沒人逼到頭上,何必非走?何況,樹起、雲河、鬆山,他們學習都特好,考高中、考大學是手拿把掐的事。他們的家長也都有意培養他們,那為什麽要放棄誌向呢?至於玉剛,他隻有姐妹,是家中唯一的兒子,父親又長年生病,不走也有不走的原因,萬一不久能分配工作了,那不是更好嗎?


    我這麽勸慰,他們也就釋然了。和我同一批下鄉的隻有楊誌鬆。那一批全校才走了12名學生,我們班就我們倆。誌鬆也來過我家一次,恰巧樹起他們四個在。誌鬆家住學校附近,所以此前他與我們接觸較少。但在全班男生中,我們都覺得最與我們性情投合的,非他莫屬。


    樹起鄭重地說:“你來得正好,有頭等大事托付你。”誌鬆愣愣地問:“什麽事?”雲河反應快,立刻就明白什麽事了,朝我翹翹下巴說:“我們把他托付給你了。沒我們在身邊,你一定要多操點兒心,別讓他哪天被打成‘現行*************鬆山附和道:“對對,這可真是頭等大事!別的方麵我們對他沒什麽不放心的,就是他這裏邊太複雜了。”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隻想不說還行,萬一不該那麽想的還偏要那麽想,還要忍不住說,後果可就嚴重了!”


    玉剛最後說“:我們授你權,他一胡思亂想,你就替我們敲打他。”誌鬆樂了,指著我說:“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他們幾個把你交給我了!如果到了廣闊天地你還胡思亂想,想了還說,看我不收拾你!……”


    當年的我們,不過都是貧家子弟,又都是中學生,哪裏諳知變幻莫測的政治風雲?又怎麽能參與什麽國家大事?於我,實在是由於耳聞目睹太多的冷酷亂象,厭惡之極,也壓抑之極。每欲一逞少年之勇,以圖釋放罷了。偶有反抗的意圖,卻枉有此心,並無此膽。顧及家境,於是顧及自身,學做一個隱忍之“憤青”。於樹起、雲河、鬆山、玉剛四個,實在是怕他們的情義冊上,哪天不得不劃掉了我的姓名,痛心不已。


    樹起是一心要做“革命人”的。但“革命”在他那兒,是被充分理想化了的。他想做的是完全符合人道主義甚至足成楷模的“革命人”。“革命”一表現出凶惡,他內心就掙紮了,鬱悶了,認為那是“革命”的恥辱,不屑與之為伍了。


    而雲河、鬆山、玉剛三個,隻想本本分分做人,什麽“革命”不“革命”的,都當成是“專門好那個”的人的事。何況那樣的所謂的“革命”,在他們看來就是“集體演戲”。他們做“逍遙派”做得心安理得。誌鬆也是那樣。


    當年倒是他們比我和樹起都活得超然,活得明白,活得純粹。誌鬆的父親和樹起的父親一樣,也是拉車的,當年也快60歲了。


    誌鬆上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他當年下鄉的想法也和“革命熱情”無關。那一年他父親病了,不能再幹拉車運貨那麽辛苦的活兒了;而大姐、二姐、大哥都已成家,各自小家的日子也都過得很拮據,二哥剛參加工作,每月僅18元工資。僅以學習成績而言,他也是那類升高中考大學不成問題的學生。但考慮全家今後的生活,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決定下鄉了。


    有同班同學跟我一塊兒下鄉,真是我的幸運。知青專列一開,車上車下一片哭聲,我倆卻是微笑著向同學們揮手的,仿佛隻不過是很短暫的離別。誌鬆在哭聲中對我說:“到了地方,咱倆都得要求分在一個連隊啊!”


    我說:“當然。樹起他們托付你管住我的嘴嘛!”他樂了,又說:“明白就好,那以後就得服管。”事實上,到了北大荒以後,我並沒太讓他操心過我的思想和我的嘴巴。遠離了城市,“家愁”不用每天直接麵對了,令我厭惡的現象也看不到了,心情便豁然開朗了。不太習慣的是每天三頓飯前必得正兒八經地“敬祝”一番。以前都是在家裏吃飯,完全沒有這般經曆。但到了連隊,別人都這樣,自己不習慣也得習慣!在食堂吃飯的老戰士們原本也是不做這番動作的,見幾名女知青帶頭,其餘的知青們也都貫徹這一“革命”的日常儀式,也隻得效仿了。誌鬆倒是很適應,甚至還有幾分喜歡。當然,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情願。某日,他背著人問我:“敬祝的時候你怎麽像是被迫的?”


    我告訴他,我讀過一本法國人寫的關於宗教的書。那本書裏說,一日三餐是每人每天最重要的事,三餐不保,人心發慌。而宗教規定的餐前祈禱,其實從心理學上看,是一種日複一日的暗示方法。而革命,不該借助宗教手段……


    他問:“你怎麽能看到這樣的書?”我說:“我家隔壁收破爛的鄰居收回來的一本殘書,沒頭沒尾。


    我一翻,覺得裏邊在講我不知道的知識,所以就帶回家讀完了。”他又問:“後來書呢?”我說:“一本沒頭沒尾的書,不值得收藏起來,做飯時燒了。”他一拍我肩,“燒了就對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但那你也得裝出高興‘敬祝’的樣子,而且絕對不能對別人說起你剛才那番話!”其實,不僅誌鬆,樹起、雲河、鬆山、玉剛四人,也都同意我當年對現實的不少看法。我記得雲河曾當著我的麵對另外三人說,有時候喜歡聽我的一些想法。而平時最為少言寡語的玉剛則說過:


    難怪“文革”一起,首先要燒書……又一次提到這事,誌鬆說:“忘了那本書裏是怎麽寫的!你要把‘敬祝’當成好玩兒的事,我就是當成好玩兒的事。或者,心裏也可以這麽想,咱們真正敬祝的是咱們爸媽。”


    我愣了愣,原來他心裏是這樣想的!從第二天,一日三餐他必叫上我和他一塊兒進食堂。他先大聲說出頭幾句,我隻跟著說“萬壽無疆”四個字。這種“儀式”並沒持續多久。麥收一開始,所有知青都領教了什麽才叫“累”,人一累,誰都沒那種堅持下去的精神了……我下鄉前,家中被褥正好夠家裏用,所以我隻帶走了一床舊被子,沒帶褥子。第二年的布票棉花發下來之前,一年多的時間裏,我一直睡在誌鬆的半邊褥子上。半夜一翻身,每每和他臉對臉了,正所謂“同呼吸,共命運”,他家替他考慮得周到,他帶的東西齊全。而他的,基本上也可以說是我的。他的手套、襪子、鞋墊、短褲、衣服,我都穿過用過。他還多次向其他知青聲明:我有保護梁曉聲的責任啊,誰欺負他就是欺負我!盡管沒什麽人欺負我,但是他是真的可以隨時為我出頭的。


    1969年的10月末,又一百多名知青在深夜被卡車送進了連隊。他們還沒全從車上下來,我和誌鬆就聽到誰在一聲接一聲喊我倆名字。我循聲過去,車上站著雲河、鬆山、玉剛三個!


    沉默寡言的玉剛一見我倆,樂了,大聲說:“要是你倆不在這個連,那我們仨就不下車了,肯定再坐這輛車返回團部,打聽清楚你倆在哪個連,要求團裏重新把我們分去!”


    我和誌鬆自是喜出望外,逐個擁抱他們,激動地流下了眼淚。他們三個本是可以去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團的,為了能和我倆在一起,才報名到了離哈爾濱最遠的地方。


    誌鬆埋怨他們沒寫信先告知一下,雲河說就是要給我倆一個驚喜嘛!鬆山憨厚,說因為是臨時決定,走得急,隻從誌鬆家和我家各要了一封帶給我倆的家信就來了。


    那時樹起已如願在上高中。不過僅僅一年之後,他也下鄉了,而且失去了來兵團的機會,插隊去了黑龍江省邊陲的饒河邊上一個鄂倫春族為主的小村。他從那個小村寄了信給我們,我們才知道這些,個個都悵然若失,覺得這實在是我們的也是他的大遺憾。


    如今回憶起來,我在兵團最舒心的時光,便是那之後的兩年。與四個親如兄弟的同學朝夕相處,日子雖艱苦,卻也有著快樂的色彩。友誼如一盆炭火,溫暖著我們。


    那兩年我像有多位家長的獨生子--我因家事而犯愁了,他們就圍在我身邊安慰和勸解我,偶爾誌鬆還會為我唱歌;冬天到了,雲河見我的棉褲太***處露棉花了,就將他自己舍不得穿的,兵團發的一條新棉褲“奉獻”給我了;玉剛和鬆山親自動手,給我做了一床新被子;我要回家探親了,他們都主動問我打算給家裏帶多少錢,由他們來湊;我探親回來了,路上將誌鬆家捎給他的包子吃得一個不剩,他也隻不過這麽抱怨:“你這家夥太不夠意思了吧?怎麽也得給我們一人留一個呀!”……


    那樣美好的時光,僅僅兩年多就結束了。先是誌鬆調到團報導組去了,在國慶和春節的長假期間才有機會回連隊看我們幾個,最多也就住一兩天。接著雲河調到別的連隊當衛生員去了。兩年後,誌鬆上大學了,鬆山和玉剛調往其他師的化工廠去了。


    而我,則經曆了當小學老師、團報導員以及被“精簡”到木材廠抬大木的三次變動。


    正如我親密的同學們所經常擔憂的,我的知青生涯落至孤苦之境,最終竟真是由於思想由於話語。


    但即使在那兩年裏,我的思想仍有一處可以安全表達的港灣,這便要說到徐彥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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