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彥的家境,在我們班裏,當年也許是最好的了。他父親是市立一院的醫生,他母親原本也是醫生,因為患有心髒病,長年在家休養,但享有病假工資,而他哥哥曾是海軍戰士,複員後分配在哈市著名的大工廠裏。徐彥是我們班幾個沒下鄉的同學之一,在他哥哥工作的廠裏當車工。我在班裏當“勤務員”時,幾乎去遍了全班同學的家,徐彥的家當年是最令人羨慕的。不隻我羨慕,每一個去過他家的同學都印象深刻,羨慕不已。他家的房子倒不大,前後皆有花園,是有較高地基的俄式磚房。前窗後窗的外沿,砌了漂亮的窗沿。門前還有木板的台階,冬天一向掃得很幹淨,夏天徐彥還經常用拖布拖,那大概是他主要的一項家務了吧。那時候的哈爾濱,很少人家能直接用上自來水。但徐彥家廚房裏有自來水龍頭,而我們幾個,都是從小挑水的,長大後以挑水為己任。我們在中學時代也都沒穿過皮鞋,但徐彥既有冬天穿的皮鞋,也有夏天穿的皮鞋。不論冬夏,他一向衣著整潔。最令我們向往的,是他自己有一小“套”屋子可住。不是一間,而是有“門鬥”、廚房,分裏外間的單獨一小套,連地上也都鋪著木地板。說到地板,我們幾個的家裏竟都沒有。雲河家的地要算“高級”一點兒了,卻也隻不過是磚鋪的,另外幾家,泥土地而已。那樣一套小屋子,與他父母和妹妹住的屋子在同一個大院裏。在那個大院裏,幾戶有四五口人的人家,所居便是那麽一套小屋子。他居然還擁有一架風琴,就在那小屋子裏。總而言之,在我們看來,他當年實在是可以算做“富家子弟”了。他還是美少年,眉清目秀,彬彬有禮,我們幾乎從沒聽過他大聲說話。要是他生氣了,反而會不說話。他的性格更像沉靜的女孩子。


    倘以我們的學校為中點,我們幾個的家在同一邊,而他的家在另一邊。每天放學,一出校門,我們和他便“分道揚鑣”了。在學校,課間我們也不怎麽主動接觸他。他終究還是成了我們情義小團體的一分子,起先是因為“文革”。“文革”中我們的身份雖然還是中學生,卻不上課了。於是以前不怎麽來往的同學,也開始接觸了。後來,則是由於我和他的關係一下子變得親近了。我們初一下學期,我的哥哥患了精神病;我們初二上學期,他才讀小學三年級的妹妹,因為在學校裏受了點氣,隔夜之間也不幸成了小精神病患者。我母親聽我說了,非要我帶她去徐彥家認認門,為的是以後能經常向他的父母取經,學習怎樣做好患精神病的兒女的家長。無奈之下,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帶著母親去到了徐彥家。怕自己無聊,我還帶了一本《希臘悲劇選集》,也是從鄰居家收的舊書堆中發現的。


    母親和徐彥的父母說話時,徐彥將我帶到了他的房間裏。他的沉默寡言加上我的自卑心理作怪,我表現得極矜持,低頭看書而已。


    他坐在我旁邊表現著主人應有的熱情,隔一會兒就找話跟我說。要是他不說什麽,我也不開口。終於,他問我看的是什麽書。這一問,打開了我的話匣子,跟他說起了書裏的故事。兩個多小時後母親才起身要走,徐彥還沒聽夠呢。幾天後他受他父親的吩咐,到我家來送安眠藥,我向他展示了我犯禁收藏的十幾本書,建議他選一兩本帶回家去看。


    他說:“這些書以後中國不會再有了,如果別人在我家看到了也跟我借,萬一還不回來怎麽辦?我這人嘴軟,別人一開口借,我肯定會借給的。”


    我說:“那我也認了,絕不埋怨你。”他想了想,卻說:“我還是不借的好。以後咱倆在一起,我聽你講就是了,我愛聽你講。”後來,母親經常獨自去他家,成了他家的常客。因為兒女患同一種病,我的母親和他的父母之間,漸生相互體恤的深情。當年即使有證明,也隻能一次從醫院買出十幾片安眠藥,而徐彥的父親,可以為母親一次買出一小瓶來,這減輕了母親總去醫院的辛苦。自然地,我和徐彥的關係也逐漸親密了。我以每次見到他都給他講故事的方式報答他父親對我家的幫助。


    他哥哥參軍了,他妹妹有那樣的病,他母親還有心髒病--綜合這些理由,使他可以免於下鄉。


    我下鄉後,每次從兵團給他寫信,都拜托他去我家替我安慰我的母親、教導我的弟弟妹妹們聽母親的話、實際看一下我哥哥的病情。而他對我的囑托一向當成使命,往往去了我家,一待就是半天。其實我覺得他並不善於安慰人,卻是特有耐心的傾聽者。他的心如院長嬤嬤一般善良。我想我的母親向他傾訴心中的悲苦時,一定也仿佛向對有著宗教善良情懷的人傾訴吧。


    他是個天生看不進書的人,也是一個天生懶得給別人回信的人。他竟回了我幾次信,那於他真是難能可貴的事了。


    “我到你家去了,帶去了我父親替你母親買的藥,和大娘聊了兩個多小時的家常。你家沒什麽更不好的事,你也別太惦家……”“我也很寂寞。廠裏還有許多人熱衷於搞派性鬥爭,很討厭。同學們都下鄉了,周圍缺少友誼,更沒人給我講有意思的故事聽了……”他信上的字寫得很大,也很工整。看得出,每多寫一行字,他大概都要想半天。我雖精神苦悶,情緒消沉,但寫給他的信,內容一向不乏發生在兵團的極有趣的事。我不願用我的不快樂影響他。故他給我的回信中,也曾寫過“:讀你的信,是我愉快的時候……”我上大學的前一年,被黑龍江出版社借調了三個月。那三個月裏,他家的常客不再是我的母親,而是我自己了。出版社自然是“知識分子成堆”的單位。相比平民百姓,知識分子顯然是更加憂國憂民的。那時的中國,並沒有麻木不仁的中國人胸中憂成塊壘,積怨如地火般悄然運行。我每天在出版社都會加入值得信任的人之間的“私議”。而我在他家裏,也就不僅僅是隻講故事給徐彥聽了,而是“講政治”給他的父母聽了。至於他,倒成了旁聽者。他的父母,不僅是知識分子,而且是有社會良知的人。每逢我講到義憤時,他們竟也情不自禁地插話,詛咒禍國殃民之流。我講到希望所在時,他父親還會激動得陪我吸一支煙。我是極少數由他父親陪著在他家吸過煙的人--他父親一年也吸不了幾支煙的。


    每次我走他都會送我,有時送出很遠。他不止一次告誡我:“千萬記住我爸媽的叮囑,那些話絕對不能跟別人說。你以為有的人值得信任,可萬一你的感覺錯了呢?人出賣人的事咱們知道的聽到的還少嗎?……記住行嗎?”


    他那時的口吻,更像一位院長嬤嬤了。我答應了他。


    他又說:“我可不是怕萬一你出事了,我和我父母受你牽連。槍斃你你都不會出賣我們的,這我絕對相信。可……你是我最不願失去的朋友啊!你如果出事了,我不是就連個與我通信的朋友都沒有了嗎?……”


    那時我不由得站住,凝視他,整個心感動得發燙。當年,當年,當年真是不堪回首,思想竟成了令親友們極度擔心的事。


    當年,當年,當年真是難以忘懷,有那樣的同學間的情義,如同擁有過美好愛情。


    因為在邪惡年代也曾擁有那樣一種情義,我要在我死前對這個世界虔誠地說一聲“謝謝”。


    去年我回老家,跟前文提到的幾名同學聚在了一起。我十幾年沒見過他們了,大家都老了,也都還在為各自的家辛勞。樹起兩口子都退休了,他曾為了增加家庭收入開過一個小飯店,沒掙到多少錢還累出了心髒病;徐彥為了幫婚後的兒子還房貸,退休了也還在找活幹,在外縣的一處工地上開大型挖土機;誌鬆從一份醫學雜誌總編的位置退下來後,在家帶孫子,偶爾打打麻將;雲河、玉剛、鬆山也都白了頭發。彼此臉上都有被人生折騰出來的滄桑,卻又都竭力表現出快樂,想要給朋友們留下毫無心事的印象。然而我清楚,每人都有各自的遠憂近慮。


    樹起緩緩飲了一口茶(他心髒做手術後滴酒不沾了),看著我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咱們對這家夥,終於可以放心了。”


    誌鬆反應快,緊接著說:“當年你們幾個托付給我的責任,我可盡到了啊!他後來在複旦大學上學,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了北京,有次出差去南京,還專程繞到上海,告誡他務必學會保護自己呢!……”


    雲河笑著說:“做得對,應該表揚!他上大學那三年,據說中國被打成現行***的人更多了。”


    “要說現在咱們對這家夥可以放心了,那也還是早點兒。什麽時候他不寫了,咱們才能徹底放心。”鬆山說道。


    玉剛說:“現在中國沒有***罪了,而且,我看這家夥的思想也不像當年那麽‘反動’了……”


    說到這兒,大家就都笑了。徐彥待大家笑過,也看著我說:“別深沉了,講講吧!”我問:“講什麽啊?”


    他說:“講國家唄,你當年最愛講國家大事的呀!”我想了想,說了這麽一番話:“中國現在問題很多,有些社會矛盾又突出又尖銳。可即使這樣,我也還是覺得,倒退回去肯定不是出路。我們要告訴我們的兒女,從前的中國,與現在的中國相比,是一個無望的國家和一個大有希望的國家的區別……”


    玉剛樂了:“都聽到了吧?不但不反動了,還特革命了呢!”誌鬆接著不客氣地說:“你小子打住!當你是誰呀?大領導呀?給我們作報告呢?不許裝模作樣了,喝酒喝酒!”於是除了樹起,我們都擎起杯來一飲而盡。大家剛放下杯,樹起又說:“但這家夥剛才的話,我完全同意。”雲河問:“咱們剛才反對了嗎?”


    鬆山他們幾個就搖頭。誌鬆給大家杯裏斟滿酒,站起來,朗聲道:“本人提議……”我搶著說:“為情義幹杯!”誌鬆說:“錯。我要說的是為中國的大有希望幹杯!咱們晚年的幸福指數還指望這呢,過會兒再為情義幹杯!”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將杯裏的酒一飲而盡。樹起以茶代酒,也將杯裏的茶水喝光了。都老了的我的親愛的幾位中學同學,記得那時一個個寫著倦意的臉上,呈現著難掩的期盼了……


    2011年6月12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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