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逃脫
路歇爾並不會駕駛軍艦，她按照輔助駕駛係統的指示把它開到了大氣層之外。
她心髒中的重力鎖還未被引爆，審核委員會的醫生一定已經慌了神，這是整個計劃中最好的一件事。最壞的一件事是，她在醫院不小心扭斷了夏洛的手，現在他沒法自己駕駛救生艦返回。
路歇爾一邊打開艙門，一邊對夏洛說：“聽著，我會把你扔進救生艙，順便給你留下通訊器，你隻要等他們來救你就好了。”
“你逃不掉的。”夏洛皺著眉問，“太可惜了。”
路歇爾知道他是在可惜優秀基因的消失。
“是啊，太可惜了。”路歇爾笑著把他推進救生艙。
夏洛在門內微笑：“你流著珍貴的血，注定要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和你的母親一樣。”
路歇爾一把合上了救生艙的門，夏洛那張不討她喜歡的臉從她眼裏消失。她在空蕩蕩的軍艦裏放聲笑道：“錯了，親愛的，政治將成為我的犧牲品。”
救生艙與軍艦主體分離，路歇爾徹底失去人質。
地麵部隊注意到了這一點，很快偵查表盤上就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紅色敵對目標。路歇爾沒有在意這些，她調出了艦上的內部通訊裝置。她要求一架軍艦的主要原因就是軍艦可以用軍方內部通訊通道。
“咳咳……”她對著大屏幕清了清嗓子，“你們好？有人在看嗎？”
遊夜艦隊的指揮部已經監視這架被她開走的軍艦很久了，他們立即將屏幕上的內容轉到各部門，由專業的側寫師和談判人員進行連線。
路歇爾湊到鏡頭附近，那副未曾被任何媒體曝光過的精致麵孔出現在無數屏幕中。她有不染一絲雜色的銀發，還有顏色極淺，目光卻極深的眼睛，張合的嘴唇讓人心生遐想。
她確認鏡頭連接好了，於是在正前方的椅子上坐下。
指揮部迅速將艦隊調往被劫的輕型軍艦附近，無數炮口對準了指揮艙方向。而那架輕型軍艦沒有試圖逃離，路歇爾一直坐在椅子上，沉然不動，好像已經準備束手就擒。
就在指揮部準備下令強行登艦的時候，一道紅色警報響起。
“報告，目標艦已開啟自毀模式！”
“預計影響範圍是……”
“距離自毀開始還有十分鍾，前線艦隊請求強行登艦！”
無數警報接連響起，指揮官覺得頭上的汗順著脖子流了下去。
路歇爾把倒計時卡得非常刁鑽。因為從戰士們登艦到進入艦上指揮艙停止自毀，差不多就是十分鍾。如果快幾秒，他們就能阻止爆炸；如果慢幾秒，那麽登艦的人和附近的艦隊全部會收到波及。
如果現在選擇全部撤離，肯定不會有任何損失，可他們也無法再從茫茫星海中找到路歇爾。如果現在選擇派人去停止自毀，那麽就有兩種最極端的結果，一種是成功停止了自毀，並且捕獲路歇爾；另一種則是，沒能停止自毀，派出的人和接應他們的軍艦全部被毀，路歇爾逃之夭夭。
這時候，放映著路歇爾身影的屏幕裏，她開始說話了，用的是誰也聽不懂的亞特蘭蒂斯古語。
“我亞特蘭蒂斯裔巡遊宇宙億萬年之久，與之同誕，亦與之同亡。族人天性傲慢貪婪，不精於業。幸有神眷，每逢赤夜，便與星軌共鳴，掌其協律。”
指揮官終於做了最冒險的決定，他下令道：“派人登艦！阻止自毀！再讓審核委員會調語言學專家過來，聽聽她說了什麽。”
一小支敢死隊接近了輕型艦，他們幾乎沒花什麽時間就把門打開了，畢竟這本來就是軍方的東西。輕型艦很大，能夠裝載百餘架機甲，上百噸的兵器物資，從入口到指揮艙還有很曲折的路，要經過無數鎖死的門。
這個小隊都經過了專業訓練，一刻不停地開始突破重圍。
幾乎是同一時間，審核委員會的語言學專家也加入了連線，開始解讀路歇爾到底在說什麽。大概五分鍾後，小隊已經抵達指揮艙附近的保護層，語言學專家及時翻譯出了下一段話。
“四百日之前，亞特蘭蒂斯王朝末代君主特古拉三世遇刺身亡，皇室傾頹。”
“以三大方麵軍為首的亂黨趁虛而入，圍堵王都。”
指揮官緊張地讀著倒計時：“還有四分十秒，現在情況如何？”
“正在突破保護層！”前線回報。
除了這個敢死隊，其他所有艦隊都已經撤下，現在監控著被劫輕型艦的隻有衛星。衛星上傳遞出清晰的畫麵，一大一小兩艘艦船死一般寂靜地對峙著，所有人的心跳都隨倒計時一秒秒減少而逐漸加快。
屏幕之上，路歇爾微微露出笑容，雙手優雅疊在膝上，聲音平緩從容。
“然叛黨血統不正，星力不予，使世界陷入不可阻擋的衰落之勢。”
語言學家正想翻譯，忽然發現她這句話已經是通用語了。
路歇爾與指揮官同時拔高聲音：
“而今！”
“最後十秒！”
指揮艙的門打開了。
椅子轉過來，屏幕上出現路歇爾的背影，而闖入的戰士麵前，她笑靨如花，溫和恬靜。
——“請讓我讀完這首詩。”
是的，與那時候是一模一樣的心情。
有人朝路歇爾射擊，她胸口中槍，後退一步，卻沒有倒下。那個大口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然後被她自己伸手撕開，這血腥的一幕讓所有闖入者都驚呆了。她纖細蒼白的手指陷入焦黑的血肉之中，一點點，一絲絲，聲音粘稠，緩慢又讓人飽受折磨。
最後，她從心口拈出一個芯片，正是重力感應器。
路歇爾仰頭回望，將沾滿血的手抬起來，銀發映著猩紅，她挑釁似的說道——
“而今，王裔歸來。”
獨.裁者做出最惡毒的預言，屏幕瞬間陷入一片漆黑，檢測儀上的所有生命信號都消失了。
衛星影像上，爆裂的火光輕易吞噬了一切。
*
這幾天，以利亞成功破解了機甲上的信號傳輸裝置。
他們在西北星域租了一個小型實驗室，以利亞不負眾望地解決了道格拉斯的傷勢，並且對西北軍新式機甲進行了全麵徹底的研究。不久後，它能夠被正常使用了。
“雖然用的是納塔爾的加密方式，但之前錄下來的東西並不是傳給納塔爾的……”
科茲莫把新搞到手的武器放下，順口問道：“那是傳給誰的？”。
“研究院。”
“研究院？”
“這個還不是最重要的。”以利亞將一張圖表攤在桌上，解釋道，“這種機甲相對於以前的有了幾個新特性。首先它支持單人多線操作，也就說一個人可以同時操作好幾個這樣的機甲。這個性能可以幫助某些超級機師，發揮出200%以上的能力。如果混戰中有機師出現身體無法行動的情況，也可以由其他人接管他指揮權。”
以利亞把圖表翻過一頁，又說：“還有一個特性是我上次沒有發現的。它的藏匿能力非常好，可以回避目前的大部分反隱設備。這種隱匿能力再加上多線操作帶來的靈活手法，它算是獨具匠心的刺客型機甲吧。”
這時候道格拉斯進來，正好聽見他們討論。
他問道：“現在都以正麵戰場居多，西北軍係為什麽要研發這類機甲？”
以利亞沒有正麵回答問題，而且說：“你們發現沒有？這類機甲體型特別小，可以在一般民用艦內穿行。也許以後軍人進行肉搏的場合會越來越少，這類機甲將出現在更多場合，由機師穿戴它執勤、巡邏、甚至按照指示暗殺恐怖分子頭領。”
而這就意味著真正的軍事化時代即將到來。
科茲莫若有所思地說道：“西北總督海莉一向是激進派，推行全民軍事化並不出奇。”
道格拉斯問：“可是路歇爾要它幹什麽？”
如果隻是單純需要武裝力量，明明可以挑選比這些更具威力的重機甲。
以利亞看了看科茲莫，盡量客觀地回答道：“她這邊有擅長多線操作的機師……應該是看中了這點吧。”
門外傳來一聲巨響，尤真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大叫：“你們都不看新聞嗎？”
都沒人來得及問“什麽新聞”，尤真已經一口氣把事情說完了：“路歇爾劫持納塔爾大使，然後坐上軍艦自爆了！”
房間裏一靜，其實大部分人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科茲莫：“什麽自爆了？”
以利亞：“路歇爾劫持了誰？”
隻有道格拉斯看起來略微怔然，“她逃跑了。”
整件事聽起來出人意料，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應該那麽驚訝。
“機甲……”以利亞突然說，“軍艦自爆，這種隱蔽性極強的新式機甲可以帶她逃脫。”
道格拉斯拎起外套往肩上一披，打開箱子檢查起武器狀況，他對科茲莫說道：“準備出發，如果路歇爾身體被毀嚴重，那麽她必須以細胞為單位進行緩慢恢複，現在她和她的超寄生體應該都很脆弱。”
“超寄生體力量削弱，應該是諾婭駕駛機甲帶路歇爾殘軀離開的。”科茲莫已經不避諱說“諾婭”這個名字了，他分析道，“她們會去白鴉座，也就是之前我們與她發生遭遇戰的那附近。”
“如果路歇爾未恢複……”
“那麽諾婭應該不會有超寄生體作為幫手，我們兩個對她一個，勝算很大。”
尤真一聽他們想對付路歇爾，慌忙道：“帶我一個，我也要去！”
“你和以利亞留在後方。”道格拉斯毫不猶豫地拒絕尤真。
他又對科茲莫說：“準備重兵器，白鴉座可能還有某些類人種族把守。我在那邊遇上艾賽亞的時候，他就帶著不少類人戰士。”
他們的民用艦已經不能再用，所以道格拉斯想辦法弄來一艘退役軍艦。以利亞配合他們把武器裝上軍艦，但是尤真一直在旁邊搗亂，死纏爛打要去見路歇爾，好嘲笑一下她的慘樣。
以利亞搬好東西，出言道：“……你們還是帶上他吧。”
道格拉斯抬起頭，也沒有立即拒絕，似乎想聽他到底怎麽說。
“我在這邊……反正也看不住他。”以利亞遲疑道。
道格拉斯笑了：“他不在這邊，就看不住你。”
說完道格拉斯就隨科茲莫就登艦準備離開了。
以利亞看了看尤真，發現他臉色陰得可怕。
“等他們抓住路歇爾，自然會帶回這裏，到時候你也能看見。”
舊軍艦起飛，轟鳴聲蓋過尤真的怒吼：“你對他們倒挺有信心的！”
以利亞讀出了尤真的口型，等舊軍艦離開之後，他才輕聲說：“如果他們贏了，你能見到路歇爾。如果他們輸了，你當然也能見到路歇爾……最後一麵。”
尤真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不久前被那架機甲逼入絕境的滋味再度浮現在他腦海裏。
——路歇爾一定會來殺掉他這個叛徒。
以利亞歎息：“你最好也祈禱道格拉斯他們能成功擊敗諾婭。”
尤真咽了口口水：“諾婭……再、再跟我說說她吧。”
以利亞又歎息：“算了，你不會想聽的。”
他轉身去整理從之前那個傳輸裝置上破譯出來的東西，尤真跟著他後麵叫嚷：“喂，劣種，快點跟我說說！”
*
這次道格拉斯有了更完美的準備，該帶的都帶上了，以利亞還仿照新式機甲加強了軍艦的隱蔽程度，給了軍艦一個完整的導航係統。
他們輕車熟路地穿過了隕石帶，然後接近上次的遭遇點。
這裏一塵未變，荒蕪恐怖，環境十分惡劣。兩人換好輕便的戰鬥服就準備出發，道格拉斯帶了手提箱，除此之外背上還背了一把巨型粒子槍。科茲莫身上依然沒有什麽看得見的武器，道格拉斯猶豫了一會兒，提議他帶點□□。
“畢竟是跟諾婭這樣的機師對戰，如果沒有重裝甲和□□的話很容易被她一槍帶走吧。”
科茲莫理了理衣衫：“正是因為要跟她這種高水平機師對戰，所以必須用我最擅長的手段。”
道格拉斯一挑眉：“也有道理。”
他放下背上的粒子槍，換了一把刺刀。
著陸之後，他們發現原本沒有人跡的地方已經多出了不少生命活動痕跡。比如明顯的重物壓痕，新翻的泥土，還有一些泡沫碎屑。
“路歇爾應該已經被帶回了這裏。”
科茲莫點點頭，麵色十分陰沉：“她布局太流暢了，沒有一點多餘的步驟，可以看出你的風格。”
偷走磁歐石，加速亞特蘭蒂斯王朝的滅亡；磁歐石暴露，第一時間襲擊首都星給自己迂回時間，並且引誘納塔爾人入局；迂回時間內破壞了第一次掩埋，留下一個超寄生體引道格拉斯上鉤，利用內亂放出尤真並且以尤真在革命軍內部製造更大的懷疑；等她回到首都星，革命軍已經徹底陷入內部整頓，納塔爾的使者也正式抵達。
後將死了王。
科茲莫和道格拉斯順著那些人工痕跡抵達了不久前挖掘出的隱蔽入口。類人生命比較笨拙，他們擅長體力活，但是不擅長掩蓋行蹤這樣的細致活。而諾婭再強也是孤身一人，不可能事事顧全。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開始挖掘。
科茲莫突然說：“一開始覺得很驚訝，但是後來想一想，總覺得她如果逃不掉才叫奇怪。”
“革命軍內部確實有問題，但是因此而變得草木皆兵，反倒更合路歇爾的意。”道格拉斯嘴角牽動了一下，不太像在笑，“亞特蘭蒂斯宮把她變成了魔鬼，讓她喜歡上自相殘殺這種事。”
科茲莫神色有點莫名，因為他突然想起之前尤真說的“絕望”。
“你陪她渡過了自相殘殺的那兩年，會不會某種程度上能夠理解她的……絕望？”
道格拉斯的動作停下了。
“科茲莫，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說，“你記住，關於諾婭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革命軍的陣線已經不牢靠，如果我們之間的信任也被路歇爾瓦解，那麽這把就輸定了。”
科茲莫閉了閉眼，他有一瞬間為自己對道格拉斯的懷疑而感到羞愧，但很快又意識到另一件事——道格拉斯回避了他的問題。
兩個人在寂靜的隧道中前行很久，直到前方出現一點藍光。
步入光中，麵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又大又幹燥的巨型洞窟，半天然半人工，弧形天頂之上垂下無數個膠囊艙。這些膠囊艙都是半透明的，被一盞盞明亮的紫外線燈照射著，裏麵的人影浸泡在渾濁的維生溶液中。他們有男有女，全部都是銀發銀眼，渾身□□，看起來已經徹底陷入沉睡。
“難以置信。”
“我還一直在想，路歇爾是不是有什麽特殊能力，能讓她同時駕馭這麽多超寄生體而不受反噬。”
道格拉斯走上前，近距離地觀察幾個離地比較近的膠囊艙，裏麵沉睡的超寄生體全部都是本該死在舊西南總督府火海的王裔。
“所以……她一直擁有這麽多超寄生體，但是每次隻取一小部分出來用？是這樣嗎？”
“應該是，反正目前為止我沒見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超寄生體同時行動。”
科茲莫也上前看了看：“你覺得路歇爾也藏在這些膠囊艙裏嗎？一共近千個，這也太難找了……”
“我不確定。”道格拉斯遲疑了一會兒，“不能呆太久，諾婭現在可能不在基地，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回來。洞穴內地形複雜，我們沒她這麽了解，很容易吃虧。”
科茲莫點頭表示認同：“聽你的，如果沒收獲就直接離開。”
兩人花了一點時間把地上的和靠近地麵的膠囊艙都檢查了一遍，但是裏麵沒有路歇爾。科茲莫覺得自己眼睛都看花了，裏麵所有人都有銀發銀眼，身上還裸著，蒼白的皮膚被藍光照亮，分為刺眼。
“沒有。”
道格拉斯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我這兒也沒有。”
“可能在更高層。”
道格拉斯抬眼望去，膠囊艙層層疊疊，上麵的被下麵的擋住，不能完全看清。他說：“這就難辦了……”
就在他們準備攀爬的時候，一個清亮悅耳的女聲響起。
“道格拉斯，科茲莫。”
沉重的引擎聲隨之炸開，轟鳴的殺戮機器瞬間破壞牆壁，墜落在地。
“我等你們很久了。”諾婭說道。
路歇爾並不會駕駛軍艦，她按照輔助駕駛係統的指示把它開到了大氣層之外。
她心髒中的重力鎖還未被引爆，審核委員會的醫生一定已經慌了神，這是整個計劃中最好的一件事。最壞的一件事是，她在醫院不小心扭斷了夏洛的手，現在他沒法自己駕駛救生艦返回。
路歇爾一邊打開艙門，一邊對夏洛說：“聽著，我會把你扔進救生艙，順便給你留下通訊器，你隻要等他們來救你就好了。”
“你逃不掉的。”夏洛皺著眉問，“太可惜了。”
路歇爾知道他是在可惜優秀基因的消失。
“是啊，太可惜了。”路歇爾笑著把他推進救生艙。
夏洛在門內微笑：“你流著珍貴的血，注定要成為政治的犧牲品，和你的母親一樣。”
路歇爾一把合上了救生艙的門，夏洛那張不討她喜歡的臉從她眼裏消失。她在空蕩蕩的軍艦裏放聲笑道：“錯了，親愛的，政治將成為我的犧牲品。”
救生艙與軍艦主體分離，路歇爾徹底失去人質。
地麵部隊注意到了這一點，很快偵查表盤上就出現了密密麻麻的紅色敵對目標。路歇爾沒有在意這些，她調出了艦上的內部通訊裝置。她要求一架軍艦的主要原因就是軍艦可以用軍方內部通訊通道。
“咳咳……”她對著大屏幕清了清嗓子，“你們好？有人在看嗎？”
遊夜艦隊的指揮部已經監視這架被她開走的軍艦很久了，他們立即將屏幕上的內容轉到各部門，由專業的側寫師和談判人員進行連線。
路歇爾湊到鏡頭附近，那副未曾被任何媒體曝光過的精致麵孔出現在無數屏幕中。她有不染一絲雜色的銀發，還有顏色極淺，目光卻極深的眼睛，張合的嘴唇讓人心生遐想。
她確認鏡頭連接好了，於是在正前方的椅子上坐下。
指揮部迅速將艦隊調往被劫的輕型軍艦附近，無數炮口對準了指揮艙方向。而那架輕型軍艦沒有試圖逃離，路歇爾一直坐在椅子上，沉然不動，好像已經準備束手就擒。
就在指揮部準備下令強行登艦的時候，一道紅色警報響起。
“報告，目標艦已開啟自毀模式！”
“預計影響範圍是……”
“距離自毀開始還有十分鍾，前線艦隊請求強行登艦！”
無數警報接連響起，指揮官覺得頭上的汗順著脖子流了下去。
路歇爾把倒計時卡得非常刁鑽。因為從戰士們登艦到進入艦上指揮艙停止自毀，差不多就是十分鍾。如果快幾秒，他們就能阻止爆炸；如果慢幾秒，那麽登艦的人和附近的艦隊全部會收到波及。
如果現在選擇全部撤離，肯定不會有任何損失，可他們也無法再從茫茫星海中找到路歇爾。如果現在選擇派人去停止自毀，那麽就有兩種最極端的結果，一種是成功停止了自毀，並且捕獲路歇爾；另一種則是，沒能停止自毀，派出的人和接應他們的軍艦全部被毀，路歇爾逃之夭夭。
這時候，放映著路歇爾身影的屏幕裏，她開始說話了，用的是誰也聽不懂的亞特蘭蒂斯古語。
“我亞特蘭蒂斯裔巡遊宇宙億萬年之久，與之同誕，亦與之同亡。族人天性傲慢貪婪，不精於業。幸有神眷，每逢赤夜，便與星軌共鳴，掌其協律。”
指揮官終於做了最冒險的決定，他下令道：“派人登艦！阻止自毀！再讓審核委員會調語言學專家過來，聽聽她說了什麽。”
一小支敢死隊接近了輕型艦，他們幾乎沒花什麽時間就把門打開了，畢竟這本來就是軍方的東西。輕型艦很大，能夠裝載百餘架機甲，上百噸的兵器物資，從入口到指揮艙還有很曲折的路，要經過無數鎖死的門。
這個小隊都經過了專業訓練，一刻不停地開始突破重圍。
幾乎是同一時間，審核委員會的語言學專家也加入了連線，開始解讀路歇爾到底在說什麽。大概五分鍾後，小隊已經抵達指揮艙附近的保護層，語言學專家及時翻譯出了下一段話。
“四百日之前，亞特蘭蒂斯王朝末代君主特古拉三世遇刺身亡，皇室傾頹。”
“以三大方麵軍為首的亂黨趁虛而入，圍堵王都。”
指揮官緊張地讀著倒計時：“還有四分十秒，現在情況如何？”
“正在突破保護層！”前線回報。
除了這個敢死隊，其他所有艦隊都已經撤下，現在監控著被劫輕型艦的隻有衛星。衛星上傳遞出清晰的畫麵，一大一小兩艘艦船死一般寂靜地對峙著，所有人的心跳都隨倒計時一秒秒減少而逐漸加快。
屏幕之上，路歇爾微微露出笑容，雙手優雅疊在膝上，聲音平緩從容。
“然叛黨血統不正，星力不予，使世界陷入不可阻擋的衰落之勢。”
語言學家正想翻譯，忽然發現她這句話已經是通用語了。
路歇爾與指揮官同時拔高聲音：
“而今！”
“最後十秒！”
指揮艙的門打開了。
椅子轉過來，屏幕上出現路歇爾的背影，而闖入的戰士麵前，她笑靨如花，溫和恬靜。
——“請讓我讀完這首詩。”
是的，與那時候是一模一樣的心情。
有人朝路歇爾射擊，她胸口中槍，後退一步，卻沒有倒下。那個大口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然後被她自己伸手撕開，這血腥的一幕讓所有闖入者都驚呆了。她纖細蒼白的手指陷入焦黑的血肉之中，一點點，一絲絲，聲音粘稠，緩慢又讓人飽受折磨。
最後，她從心口拈出一個芯片，正是重力感應器。
路歇爾仰頭回望，將沾滿血的手抬起來，銀發映著猩紅，她挑釁似的說道——
“而今，王裔歸來。”
獨.裁者做出最惡毒的預言，屏幕瞬間陷入一片漆黑，檢測儀上的所有生命信號都消失了。
衛星影像上，爆裂的火光輕易吞噬了一切。
*
這幾天，以利亞成功破解了機甲上的信號傳輸裝置。
他們在西北星域租了一個小型實驗室，以利亞不負眾望地解決了道格拉斯的傷勢，並且對西北軍新式機甲進行了全麵徹底的研究。不久後，它能夠被正常使用了。
“雖然用的是納塔爾的加密方式，但之前錄下來的東西並不是傳給納塔爾的……”
科茲莫把新搞到手的武器放下，順口問道：“那是傳給誰的？”。
“研究院。”
“研究院？”
“這個還不是最重要的。”以利亞將一張圖表攤在桌上，解釋道，“這種機甲相對於以前的有了幾個新特性。首先它支持單人多線操作，也就說一個人可以同時操作好幾個這樣的機甲。這個性能可以幫助某些超級機師，發揮出200%以上的能力。如果混戰中有機師出現身體無法行動的情況，也可以由其他人接管他指揮權。”
以利亞把圖表翻過一頁，又說：“還有一個特性是我上次沒有發現的。它的藏匿能力非常好，可以回避目前的大部分反隱設備。這種隱匿能力再加上多線操作帶來的靈活手法，它算是獨具匠心的刺客型機甲吧。”
這時候道格拉斯進來，正好聽見他們討論。
他問道：“現在都以正麵戰場居多，西北軍係為什麽要研發這類機甲？”
以利亞沒有正麵回答問題，而且說：“你們發現沒有？這類機甲體型特別小，可以在一般民用艦內穿行。也許以後軍人進行肉搏的場合會越來越少，這類機甲將出現在更多場合，由機師穿戴它執勤、巡邏、甚至按照指示暗殺恐怖分子頭領。”
而這就意味著真正的軍事化時代即將到來。
科茲莫若有所思地說道：“西北總督海莉一向是激進派，推行全民軍事化並不出奇。”
道格拉斯問：“可是路歇爾要它幹什麽？”
如果隻是單純需要武裝力量，明明可以挑選比這些更具威力的重機甲。
以利亞看了看科茲莫，盡量客觀地回答道：“她這邊有擅長多線操作的機師……應該是看中了這點吧。”
門外傳來一聲巨響，尤真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大叫：“你們都不看新聞嗎？”
都沒人來得及問“什麽新聞”，尤真已經一口氣把事情說完了：“路歇爾劫持納塔爾大使，然後坐上軍艦自爆了！”
房間裏一靜，其實大部分人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科茲莫：“什麽自爆了？”
以利亞：“路歇爾劫持了誰？”
隻有道格拉斯看起來略微怔然，“她逃跑了。”
整件事聽起來出人意料，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應該那麽驚訝。
“機甲……”以利亞突然說，“軍艦自爆，這種隱蔽性極強的新式機甲可以帶她逃脫。”
道格拉斯拎起外套往肩上一披，打開箱子檢查起武器狀況，他對科茲莫說道：“準備出發，如果路歇爾身體被毀嚴重，那麽她必須以細胞為單位進行緩慢恢複，現在她和她的超寄生體應該都很脆弱。”
“超寄生體力量削弱，應該是諾婭駕駛機甲帶路歇爾殘軀離開的。”科茲莫已經不避諱說“諾婭”這個名字了，他分析道，“她們會去白鴉座，也就是之前我們與她發生遭遇戰的那附近。”
“如果路歇爾未恢複……”
“那麽諾婭應該不會有超寄生體作為幫手，我們兩個對她一個，勝算很大。”
尤真一聽他們想對付路歇爾，慌忙道：“帶我一個，我也要去！”
“你和以利亞留在後方。”道格拉斯毫不猶豫地拒絕尤真。
他又對科茲莫說：“準備重兵器，白鴉座可能還有某些類人種族把守。我在那邊遇上艾賽亞的時候，他就帶著不少類人戰士。”
他們的民用艦已經不能再用，所以道格拉斯想辦法弄來一艘退役軍艦。以利亞配合他們把武器裝上軍艦，但是尤真一直在旁邊搗亂，死纏爛打要去見路歇爾，好嘲笑一下她的慘樣。
以利亞搬好東西，出言道：“……你們還是帶上他吧。”
道格拉斯抬起頭，也沒有立即拒絕，似乎想聽他到底怎麽說。
“我在這邊……反正也看不住他。”以利亞遲疑道。
道格拉斯笑了：“他不在這邊，就看不住你。”
說完道格拉斯就隨科茲莫就登艦準備離開了。
以利亞看了看尤真，發現他臉色陰得可怕。
“等他們抓住路歇爾，自然會帶回這裏，到時候你也能看見。”
舊軍艦起飛，轟鳴聲蓋過尤真的怒吼：“你對他們倒挺有信心的！”
以利亞讀出了尤真的口型，等舊軍艦離開之後，他才輕聲說：“如果他們贏了，你能見到路歇爾。如果他們輸了，你當然也能見到路歇爾……最後一麵。”
尤真覺得有股寒氣從腳底升起，不久前被那架機甲逼入絕境的滋味再度浮現在他腦海裏。
——路歇爾一定會來殺掉他這個叛徒。
以利亞歎息：“你最好也祈禱道格拉斯他們能成功擊敗諾婭。”
尤真咽了口口水：“諾婭……再、再跟我說說她吧。”
以利亞又歎息：“算了，你不會想聽的。”
他轉身去整理從之前那個傳輸裝置上破譯出來的東西，尤真跟著他後麵叫嚷：“喂，劣種，快點跟我說說！”
*
這次道格拉斯有了更完美的準備，該帶的都帶上了，以利亞還仿照新式機甲加強了軍艦的隱蔽程度，給了軍艦一個完整的導航係統。
他們輕車熟路地穿過了隕石帶，然後接近上次的遭遇點。
這裏一塵未變，荒蕪恐怖，環境十分惡劣。兩人換好輕便的戰鬥服就準備出發，道格拉斯帶了手提箱，除此之外背上還背了一把巨型粒子槍。科茲莫身上依然沒有什麽看得見的武器，道格拉斯猶豫了一會兒，提議他帶點□□。
“畢竟是跟諾婭這樣的機師對戰，如果沒有重裝甲和□□的話很容易被她一槍帶走吧。”
科茲莫理了理衣衫：“正是因為要跟她這種高水平機師對戰，所以必須用我最擅長的手段。”
道格拉斯一挑眉：“也有道理。”
他放下背上的粒子槍，換了一把刺刀。
著陸之後，他們發現原本沒有人跡的地方已經多出了不少生命活動痕跡。比如明顯的重物壓痕，新翻的泥土，還有一些泡沫碎屑。
“路歇爾應該已經被帶回了這裏。”
科茲莫點點頭，麵色十分陰沉：“她布局太流暢了，沒有一點多餘的步驟，可以看出你的風格。”
偷走磁歐石，加速亞特蘭蒂斯王朝的滅亡；磁歐石暴露，第一時間襲擊首都星給自己迂回時間，並且引誘納塔爾人入局；迂回時間內破壞了第一次掩埋，留下一個超寄生體引道格拉斯上鉤，利用內亂放出尤真並且以尤真在革命軍內部製造更大的懷疑；等她回到首都星，革命軍已經徹底陷入內部整頓，納塔爾的使者也正式抵達。
後將死了王。
科茲莫和道格拉斯順著那些人工痕跡抵達了不久前挖掘出的隱蔽入口。類人生命比較笨拙，他們擅長體力活，但是不擅長掩蓋行蹤這樣的細致活。而諾婭再強也是孤身一人，不可能事事顧全。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開始挖掘。
科茲莫突然說：“一開始覺得很驚訝，但是後來想一想，總覺得她如果逃不掉才叫奇怪。”
“革命軍內部確實有問題，但是因此而變得草木皆兵，反倒更合路歇爾的意。”道格拉斯嘴角牽動了一下，不太像在笑，“亞特蘭蒂斯宮把她變成了魔鬼，讓她喜歡上自相殘殺這種事。”
科茲莫神色有點莫名，因為他突然想起之前尤真說的“絕望”。
“你陪她渡過了自相殘殺的那兩年，會不會某種程度上能夠理解她的……絕望？”
道格拉斯的動作停下了。
“科茲莫，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說，“你記住，關於諾婭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問過你。革命軍的陣線已經不牢靠，如果我們之間的信任也被路歇爾瓦解，那麽這把就輸定了。”
科茲莫閉了閉眼，他有一瞬間為自己對道格拉斯的懷疑而感到羞愧，但很快又意識到另一件事——道格拉斯回避了他的問題。
兩個人在寂靜的隧道中前行很久，直到前方出現一點藍光。
步入光中，麵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又大又幹燥的巨型洞窟，半天然半人工，弧形天頂之上垂下無數個膠囊艙。這些膠囊艙都是半透明的，被一盞盞明亮的紫外線燈照射著，裏麵的人影浸泡在渾濁的維生溶液中。他們有男有女，全部都是銀發銀眼，渾身□□，看起來已經徹底陷入沉睡。
“難以置信。”
“我還一直在想，路歇爾是不是有什麽特殊能力，能讓她同時駕馭這麽多超寄生體而不受反噬。”
道格拉斯走上前，近距離地觀察幾個離地比較近的膠囊艙，裏麵沉睡的超寄生體全部都是本該死在舊西南總督府火海的王裔。
“所以……她一直擁有這麽多超寄生體，但是每次隻取一小部分出來用？是這樣嗎？”
“應該是，反正目前為止我沒見過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超寄生體同時行動。”
科茲莫也上前看了看：“你覺得路歇爾也藏在這些膠囊艙裏嗎？一共近千個，這也太難找了……”
“我不確定。”道格拉斯遲疑了一會兒，“不能呆太久，諾婭現在可能不在基地，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回來。洞穴內地形複雜，我們沒她這麽了解，很容易吃虧。”
科茲莫點頭表示認同：“聽你的，如果沒收獲就直接離開。”
兩人花了一點時間把地上的和靠近地麵的膠囊艙都檢查了一遍，但是裏麵沒有路歇爾。科茲莫覺得自己眼睛都看花了，裏麵所有人都有銀發銀眼，身上還裸著，蒼白的皮膚被藍光照亮，分為刺眼。
“沒有。”
道格拉斯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我這兒也沒有。”
“可能在更高層。”
道格拉斯抬眼望去，膠囊艙層層疊疊，上麵的被下麵的擋住，不能完全看清。他說：“這就難辦了……”
就在他們準備攀爬的時候，一個清亮悅耳的女聲響起。
“道格拉斯，科茲莫。”
沉重的引擎聲隨之炸開，轟鳴的殺戮機器瞬間破壞牆壁，墜落在地。
“我等你們很久了。”諾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