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辯論(二)


    “道無問,然人有惑,古之聖賢,學自天地而通達,然而古今聖賢僅幾人?大多是惑惑眾生。……小子曾聽說,昔日齊國有一人路經「泰山」,心血**登上頂峰,見腳下一片雲海,遂誤以為自己已登上巔峰,遂心滿意足下山而去。不曾想回到山下之後,他回首再看黟山,才發現自己所登的山峰,不過是黃山其中一座小峰而已。……小子認為,惑惑眾生,或難免被困惑所障目,難見泰山真麵目,此時便需要聖賢傳道,亦解眾生困惑。”


    頓了頓,蒙仲又說道:“生惑而不能解惑,便難免有人會曲解章義,甚至是斷章取義。昔日鄭國有權臣「祭仲」專權,鄭厲公深以為禍患,遂叫祭仲的女婿「雍糾」將其殺死。雍糾得令後,便密謀此事,不想卻被他的夫人「雍姬」所知。雍姬左右為難,便詢問其母「丈夫與父親哪個更親」,她母親便答道,任何男子,都有可能成為一名女子的丈夫,而父親卻隻有一個,兩者如何能相提並論?於是,雍姬便將其夫婿密謀殺翁之事告訴了父親祭仲,祭仲當即派人將女婿殺害。得知事泄,鄭厲公逃亡到蔡國,隨後祭仲迎鄭昭公入國。……這即「人盡可夫」的典故。然而後來卻有人誤會了其意,用「人盡可夫」批判荒**的女子,曲解了本意,小子認為,這即是困惑不能解除而任由發展的例子。”


    蒙仲朝著莊子拱了拱手。


    其實聽到前半段時,莊子的麵色其實已經好看了很多。


    此前他對蒙仲有諸般的差印象,不止是因為蒙仲鍥而不舍的請教,主要還是在於後者動不動就請教。


    儒家講究言傳身教,告誡學子多學多問、不懂即問,但道家不同,道家的學習方式就是自己琢磨,並且,要求不要死讀書,要多看看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看看哪些是人可以向天地學習的。


    所以說,似蒙仲先前那般鍥而不舍的請教,其實非但沒有博得莊子的好感,反而讓莊子很不喜——認為蒙仲此舉隻是為了單純引起他注意,功利心太強。


    這也正是莊子此前對蒙仲始終視而不見、甚至於到後來看到蒙仲來請教就皺眉頭的原因。


    不過在聽了蒙仲幾句話後,莊子忽然發現這個小子倒也不是不學無術,甚至於還稱得上有點聰慧。


    當然,更重要的是,蒙仲在話中對莊子又有所示好,說莊子這樣的聖賢,應當為世人解惑。


    不得不說,這句話簡直說到莊子心坎上去了。


    由於莊子年輕時曾當過漆園的小吏,因此,後世的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稱其為「漆園傲吏」,這不是沒有理由的。


    莊周雖是道家的聖賢,但他為人極其高傲,雖然不能說目空一切,但卻有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他認為當世是「道虧」之世,世人乃惑惑眾生,是‘失道者’,而他是當世唯幾的‘得道者’,因此他應當「以不惑解世人眾惑」,使當前的亂世返回至德之世。【ps:春秋戰國時期,禮樂崩壞,諸侯相互攻伐,父殺子、子弑父,叔伯兄弟自相殘殺,又有諸國攻伐,民不聊生,所以被莊子認為是「道虧」的年代。】


    但遺憾的是,就像莊子的摯友惠子曾經取笑他的那樣,莊子的思想並不被世人真正所接受,因此莊子後來隱居,也未免沒有憤世嫉俗的意思。


    不過說實話,莊子的思想不被世俗接納,這也不是理由的,單說他堅決反對君主製,光這一點就已經注定難以被廣泛傳播。【ps:頗有意思的是,堅決反對君主製的莊子,他的著作被曆代多位君主視為必讀的書籍,並且在宋朝時還被封為「南華真人」,稱《莊子》為《南華真經》,但在民間卻很少有人問津,大多是儒法那幾家的言論。】


    因此,當蒙仲表示莊子應當肩負起「為世人解惑」的職責時,莊子心中還是很受用的,連帶著對蒙仲的印象亦提高了不少。


    於是他點了點頭,認可了蒙仲那「學有惑就應該問」的說法,畢竟蒙仲已有理有據地說明了「困惑應當及時解釋清楚」的原因。


    而在這種情況下,蒙仲立刻拋出了他捏在手中的「理」,正色對莊子說道:“在這些日子裏,我觀惠子的著作感到困惑,便請教莊子,一連詢問三回,夫子不應;又請教宋子著作,一連三回,夫子不應;再問夫子親筆所著,一連三回,夫子不應。此後,李悝的《法經》,吳起的《吳子兵法》等等,小子皆誠心誠意向夫子請教,然而夫子從不回應。俗話說再一再二不再三,小子認為已做到誠心誠意,可夫子卻始終不回應,閉其言、藏其知,對小子視若無睹。試問,究竟是小子占理,還是夫子占理?”


    “這……”


    聽到蒙仲有依有據的話,莊伯為之語塞,忍不住偷偷瞄向莊子。


    而此時的莊子,眼眸中已經沒有慍怒之色,取而代之的則是恍然與深思。


    顯然,此刻莊子也明白過來了:感情這小子先前鍥而不舍的前來請教,根本不是為了博取他的注意,而是為了先占到一個理字,以便於此刻用這番話來堵他的嘴。


    但遺憾的是,此時他明白過來卻為時已晚,因為道理都在蒙仲那邊——是因為他接二連三地‘不教’,無視蒙仲,才讓這小子‘產生’了「道家將亡、皆因莊周不樹」的想法,這邏輯上是沒問題的。


    至於真相嘛,無非就是這小子從一開始就挖了一個坑,等著他莊周掉到坑裏罷了。


    『此子小小年紀,心機卻很重啊。』


    莊周目視著蒙仲暗自想道。


    期間,莊伯仔細觀察著莊子的神色,見後者臉上並無怒色,卻也沒有再提示他做出反駁,遂明白莊子這是認栽了—從道理的角度,恐怕已經說不過那叫做蒙仲的小子了。


    然而就在這時,莊伯卻注意到莊子伸手捋著胡須,意有所指地看著他。


    『這是要我從禮數再與此子辯論辯論?』


    莊伯心中大感驚訝。


    要知道據他所知,莊子對儒家的評價是非常差的,甚至於還專門寫了《胠篋》、《盜蹠》等幾篇文章去抨擊儒家,抨擊儒家‘助紂為虐’,是幫助君主、貴族等上位統治者壓榨平民的幫凶。


    但既然莊子要自己繼續與此子辯論,莊伯亦不好違背,於是他在想了想後說道:“道理你姑且說得通,但夫子比你年長幾旬,乃是你應當尊敬的長輩,你直呼夫子名諱,豈非無禮?”


    蒙仲聞言拱了拱手,反問道:“莊伯您的意思,是希望小子看在莊夫子比我年長許多的份上去尊敬他嗎?”


    這是一個設有陷阱的反問,倘若莊伯承認,那豈不是說莊子隻是空活了一大把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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