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筵席間的爭執(二) 二合一


    ————以下正文————


    『比試劍技?』


    趙相肥義皺皺眉,開始為事態感到擔心了。


    雖然他也聽說,像蒙仲這種家族子弟,一般在八歲到十歲左右就會開始鍛煉武藝,且蒙仲在趙國時,也曾展示過他在武力方麵的能力,但即便如此,滿打滿算蒙仲習武也不到十年,並且考慮到此子又是莊子、惠子、孟子的弟子,肯定是文才勝過武學,未必招架地住薛公田文身邊那些俠勇。


    要知道那些粗獷的俠勇,那可是憑著武力、憑著劍技才得到了田文的賞識,且年齡也比蒙仲至少年長十歲,似這種比試,根本就不公平。


    想到這裏,肥義立刻開口勸阻道:“薛公,請約束您的門客,王宮之內,不宜動刀動劍……”


    聽聞此言,那名俠勇滿臉憤慨地叫嚷道:“肥相,我敬重您是一位賢良之人,但請您莫要插手幹涉此事……”說著,他轉頭用凶惡的目光盯著蒙仲,狠聲說道:“我輩雖說粗鄙,但也知曉「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所謂養士千日,用在一時,我牟肖在薛公門下數年,寸功未建,然薛公卻待我如知己手足,今日有狂妄之徒出言羞辱薛公,我若視若無睹,還配稱之為人麽?!”


    說罷,他目視著蒙仲喝道:“小子,你可敢應戰?!”


    聽了這個名為牟肖的俠勇一番話,在旁圍觀的賓客們微微點頭。


    士為知己者,這個典故說的是「豫讓」。


    豫讓是晉國「六卿之亂」時期,智家宗主「智伯瑤(荀瑤)」的門客。


    當時,智伯瑤聯合魏氏、韓氏,進攻趙氏,沒想到魏氏與韓氏兩家恐懼趙氏覆滅後智家對他們下手,便在三家聯軍進攻趙氏最後的領地「晉陽」時,暗中聯合趙氏,裏應外合重創了智氏,致使智家一敗塗地。


    隨後,趙氏的家主「趙襄子」,聯合魏氏、韓氏,反攻智家的領土,殺死了他深深記恨的智伯瑤,並將後者的頭顱,製作成了酒器。


    智家,因此在晉國消亡,一部分族人逃亡秦國。


    而此時,智伯瑤的門客豫讓卻沒有逃跑,他用木漆塗抹全身,故意使全身皮膚潰爛,又吞下火炭故意使嗓子沙啞,改頭換麵,就是為了刺殺趙氏的宗主趙襄子,為智伯瑤報仇。


    第一次行刺時,豫讓躲在茅廁裏,趁趙襄子出恭時驟然發難,隻可惜被趙襄子的護衛抓到。


    被抓獲後,趙襄子向豫讓問清楚了原因,得知豫讓「吞炭漆身」就是為了刺殺他為智伯瑤報仇,頗為動容,對左右說道:“智伯瑤已死,並且無後,然此人仍要為其主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殺之不義,我當謹避之。”


    於是,便叫衛士放過了豫讓,且此後小心翼翼地躲避著豫讓。


    果不其然,豫讓在被釋放後,依舊沒有打消報仇的信念,哪怕他的友人勸告他放棄這段仇恨:您曾經也侍奉過範氏、中行氏,為何唯獨對智伯如此忠誠?


    此時豫讓便說出了那句千古流傳的名言:範氏、中行氏以眾人(普通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唯知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


    那名友人又勸他道:憑你的才能,倘若竭盡忠誠去侍奉趙襄子,那他必然重視你和信賴你,何不等你得到他的信賴以後,再殺他為舊主報仇呢?


    豫讓笑著說道:為舊君主而去殺新君主,這是極其敗壞君臣大義的做法。我欲殺趙襄子為智伯報仇,就是為了闡明君臣大義,並不在於是否順利報仇。我若委身於趙襄子,做了人家的臣子,卻又在暗中陰謀計劃刺殺人家,這就等於是對君主有二心。我今天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即是為了使後世天下懷有二心的人臣羞愧!


    得知豫讓這番話後,趙襄子更加敬重豫讓的為人,命衛士不得泄露他的行蹤,更加小心翼翼地躲避豫讓。


    然而,豫讓花了很長時間、用了很多精力,仍然還是打聽到趙襄子的行蹤,躲在趙襄子必經之路的一座橋梁下。


    遺憾的是,豫讓的第二次行刺,還是沒有成功,據說是豫讓的殺氣驚動了趙襄子的坐騎,讓趙襄子下意識就想到了豫讓:“肯定還是豫讓。”


    於是,趙襄子命衛士到橋下搜尋,果然找到了豫讓,並再次將其捕獲。


    本來趙襄子並不想殺豫讓,但又擔心豫讓一次又一次地來刺殺他,再加上從旁衛士的勸說,他最終還是決定殺死豫讓。


    然而在他下令殺死豫讓前,豫讓提出了一個懇求,即希望趙襄子脫下身上的袍子,讓他用利劍將袍子毀壞,豫讓表示,這樣的話,縱使他不能殺死趙襄子,但也能對智伯有所交代了。


    趙襄子憐憫於豫讓的忠義,便脫下了袍子命衛士交給豫讓。


    隨後,豫讓在用劍砍爛了趙襄子的袍子後,大喊一聲「我終於可以報答智伯了」,隨即引劍自刎。


    趙襄子憐憫其忠義,下令將豫讓厚葬。


    至此,豫讓成為了天下義士的榜樣,留名青史。


    至此,「君憂臣牢、君辱臣死」,便成為了天下義士乃是義臣的信念。


    正因為如此,當這名叫做牟肖的俠勇試圖挑戰蒙仲而報複蒙仲對薛公田文的“羞辱”時,縱使是趙國的臣子們,亦微微點頭,用讚賞的目光看著牟肖等俠勇,甚至於,用略帶輕蔑的目光,看著至今仍然沒有做出表態的蒙仲。


    也難怪,這就是當世對於「義」的定義與風俗。


    不得不說,這些趙國的臣子們,他們與蒙仲非親非故,當然不會為蒙仲說話,此時出麵勸阻的,隻有肥義,因為肥義唯恐蒙仲被田文的那些俠勇傷害到,畢竟他還希望著蒙仲日後繼承他的衣缽,盡心輔佐趙王何呢。


    想到這裏,肥義提高聲音了聲調,對薛公田文說道:“薛公,您是天下聞名的齊相,竟要與一名未及弱冠的少年計較麽?”


    見是肥義開口,薛公田文那繃緊的麵龐稍稍鬆了鬆,隻見他輕笑著說道:“肥相言重了。……田某豈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名少年計較呢?隻不過這名少年幾番出言羞辱在下,在下的門客咽不下這口氣罷了。……我的門客欲為我討回這口氣,我又怎麽能阻止他們呢?不過肥相放心,田某保證不至於傷害到這名少年就是了。”


    說到這裏,他轉頭對牟肖說道:“牟肖,在這宮殿之內,行凶傷人萬萬不可,不過,以劍術切磋,為在座的賓客增添幾分興致,這倒無妨。”


    聽聞此言,那牟肖頓時會意,在舔了舔嘴唇後,衝著蒙仲叫嚷道:“小子,你聽到了吧?我不傷你,不過與你切磋劍術而已。……你不是曾率五百名士卒夜襲數萬齊軍且取得勝利麽?想必武力不俗吧?可有膽量與我輩切磋切磋?”


    “薛公……”


    肥義忍著心中的不快,還要勸說,卻見奉陽君李兌笑著插嘴道:“肥相,隻是切磋切磋,這又無妨?蒙司馬率五百兵而破數萬齊軍的壯舉,老夫雖有所耳聞,但終歸不曾親眼見過,如今正好趁機機會讓老夫見識見識。……安平君,您覺得呢?”


    安平君趙成看著蒙仲,冷哼一聲,假惺惺地說道:“奉陽君所言極是,老夫亦想見識見識蒙司馬的武藝。”


    不得不說,一開始的時候,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對蒙仲等人倒也沒什麽惡感,隻不過蒙仲“竄起”的速度太快了,先是被趙主父看中收為近衛,不久之後又升為近衛司馬,執掌五百信衛軍。


    更關鍵的是,蒙仲非但與安陽君趙章、田不禋等人關係不清不楚,而近幾日似乎與肥義、趙王何等人也攀上了交情。


    要知道,就算蒙仲投身以趙王何為首的“新君派”,這對趙成、李兌等人來說,也絕對談不上是自己人,更遑論這小子是真的勇猛,率五百信衛就敢夜襲數萬齊軍的營寨——留著這小子在,無論這小子支持趙主父、公子章,亦或是支持趙王何,這對趙成、李兌等人來說,都不是什麽好事。


    再加上此人的兄弟蒙虎出言不遜,若能借助薛公田文的手鏟除此子,趙成、李兌自然是樂見其成。


    “安平君、奉陽君,你們……”


    見安平君趙成與奉陽君李兌竟然幫著薛公田文這個外人來擠兌蒙仲這名他趙國的臣子,肥義心中陣陣驚怒,麵色難看地抬手指二人正要開口,卻見旁邊伸出來一隻手,將他的手按了下去。


    他下意識轉過頭,就見蒙仲神色平靜地對他說道:“肥相,就到這裏吧。……肥相的庇護之情,在下銘記於心,不過這件事因我而起,還是由我來麵對吧。”


    “……”


    肥義驚疑不定地看著蒙仲,見後者神色平靜好似並不作偽,這才遲疑著緩緩點了點頭。


    在說服肥義之後,蒙仲直視著田文。


    『阿仲動怒了……』


    在場最了解蒙仲的蒙虎,見蒙仲麵色愈發平靜,暗自興奮地舔了舔舌頭。


    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族伴,蒙虎太了解蒙仲了,他很清楚,別看蒙仲此刻麵色平和,但實則內心恐怕是早已怒火中燒。


    不得不說,蒙虎猜得一點不錯,蒙仲對田文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


    要知道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田文出言不遜、故意生事,但是因為兩人身份的差距,以至於趙國的臣子有意無意地偏袒田文——似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這些人就不說了,其餘的趙國臣子,哪怕是此前與蒙仲關係還不錯的陽文君趙豹,都沒有出麵為蒙仲說話。


    整個殿內,就隻有肥義在竭力緩和事態,為他辯解。


    而更可惡的是,田文與他的那些門客俠勇們始終咄咄逼人——他蒙仲隻不過是反唇相譏,就被定罪為羞辱田文,那田文率先開口羞辱他與他的信衛軍,這又如何解釋?


    “田相,這是你的意思麽?”


    抬手指著牟勇等凶神惡煞的俠勇們,蒙仲很平靜地問道。


    可能是因為自信自己門下的俠勇,定能好好教訓一番這個膽敢羞辱自己的小子,田文此刻心中的惱怒已消散了幾分,更多的,則是落井下石般的快感,他輕笑著說道:“小子,田某原諒你方才的羞辱,你隻需與田某的門客切磋一番劍術,為在場的賓客助助興即可。”


    說到這裏,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擠兌道:“還是說你怕了,怕輸給田某的門客?要做一個懦夫?”


    聽聞此言,牟肖那些俠勇們哈哈大笑。


    在那刺耳的嘲笑聲中,蒙仲釋然一笑,微笑著說道:“在下願意接受田相的挑戰,隻不過,我希望田相自己出麵,而莫要假以人手……”


    田文聞言臉上的笑容一僵,頗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蒙仲問道:“你要我……與你切磋?切磋劍技?”


    說罷,他哈哈大笑起來。


    與此同時,那牟肖亦叫罵道:“小子,你算什麽東西,竟妄想薛公出麵?”


    “你又算什麽東西?!”


    蒙仲迅速冷冷瞪了一眼那些俠勇,毫不客氣地嗬斥道:“我蒙仲,乃宋**戶出身,祖上幾代皆是「車士」,為國征戰,出生入死,方得到「士」的名爵,而我蒙仲,十四歲參戰,出征便斬殺四名滕國士卒,宋王方授我「中士」的名爵。……而你等算什麽東西?會幾手劍技,投身田文門下,吃喝玩樂,搖身一變就能成為「士」了?簡直侮辱了「士」這個名爵!……隻不過是一些仗著匹夫之勇的蠻夫而已,若非憑著田文的關係,你們有什麽資格站在我麵前狐假虎威?!難道齊國就是靠著你們這些匹夫,才戰勝了秦國?”


    “你這小子……”牟肖等俠勇們勃然大怒,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因為蒙仲說得沒錯,他們這些人根本就不是正路出身的「士」,基本上都是沒有家業、背井離鄉的流民與亡命之徒,隻是因為懂得些劍術,便假稱「俠士」,投奔到薛公田文門下。


    不得不說,他們這種「士」,僅僅隻是一個虛名,根本經不起推敲。


    “閉嘴!”


    直視著牟肖那些俠勇,蒙仲語氣冰冷地說道:“在我眼裏,你等匹夫已經是死人了,就老老實實呆在那,待會有你們死的時候!”


    “……”


    聽到蒙仲這一番話,殿內頓時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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