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沙丘事變 二合一


    『太遺憾了……麽?』


    聽到趙主父語氣平靜的那句話,蒙仲不自覺地緩緩攥起了拳頭,感到莫名的心寒。


    東殿的偏殿,與正殿這裏其實距離並不遠,充其量也隻有十幾丈距離而已,蒙仲相信,當肥義在臨死前高呼著那番慷慨激昂的話時,趙主父這邊其實也能聽到。


    但是趙主父毫無異動,甚至於,仍舊端坐在此,與鶡冠子喝酒談聊。


    哪怕是蒙仲此刻親口告訴趙主父,告訴他肥義已死,換來的,也僅僅隻是趙主父那一句“這可真是太遺憾了”。


    仿佛死去的僅僅隻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而不是輔佐他十幾年,勤勤勉勉、萬分忠誠的臣子。


    『……』


    張了張嘴,蒙仲不知該說什麽。


    他隻是感到失望,為趙主父的反應感到失望。


    因為他心中,趙主父實在不應該用這種態度、這種語氣來回應肥義的過世——蒙仲說不清楚趙主父應該用怎樣的態度與語氣,但是趙主父此刻的態度與語氣,著實讓他感到心寒。


    畢竟那可是肥義,自趙主父繼承國君之位一來,最支持的老臣,沒有肥義,趙主父根本難以堅持胡服騎射的改革,哪怕是近幾年趙主父與肥義關係惡劣,可這也是因為肥義堅守一心,盡心盡力地輔佐趙王何所致——趙王何的王位,是趙主父親手賜予的,肥義盡心盡力輔佐趙王何,最終卻反而遭到了趙主父的忌諱。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為何趙主父您……要這樣回應?”


    在沉默了許久後,蒙仲忽然低聲問道。


    聽聞此言,趙主父端著酒碗抿了一口,旋即淡淡說道:“那你覺得我該如何回應?為肥義的死驚慌失措?亦或是震驚?……這樣你就滿意了?嗬,你在殿外那番話,說什麽「假若公子章當真挾持了趙主父,我當立即出城調集信衛軍」……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吧?既然你已看破了這件事,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說到這裏,他撇頭看向蒙仲,沉聲說道:“趙國的臣子,並非是我趙雍的臣子。我的確為肥義的死感到惋惜,畢竟肥義是曾經最支持我的臣子,但現如今,肥義已非是我的臣子,而是……你可以說他是趙何的臣子,也可以說他是趙何的臣子,但是,並非是我趙雍的臣子。我給過他的機會,衷心希望他能向以往那般,繼續輔佐我,然而肥義拒絕了……他寧可與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他素來心存警惕的人合作,也不肯重新輔佐我,甚至於,還要百般阻撓我的意誌……他已成為了我的敵人,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當他做出這個選擇時,我與他的君臣之情就已經到盡頭了。在我眼裏,肥義與趙成、李兌,並無多大區別。”


    蒙仲聞言一愣,頗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您將肥相與趙成、李兌一概而論?”


    “為何不可?”


    蒙仲瞥了一眼蒙仲,旋即正色說道:“蒙仲啊,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難分對錯的。你們道家弟子在這些事上就太過於絕對,肥義固然品德高尚,值得尊敬,但品德高尚值得尊敬的人,就不會是你的敵人麽?嗬嗬!……我聽說你與田章亦稱兄道弟,但我告訴你,田章當年覆亡燕國時,也沒少殺戮燕國之人,以至於至今仍有燕人對田章恨之入骨,你又如何看待這件事?”


    “……”蒙仲微微皺了皺眉。


    此時,趙主父長長吐了口氣,淡淡說道:“你是道家弟子,追求你心中所認為的‘德’,我並不會對此多說什麽,甚至於,我很器重像你這樣的人。……肥義也有他所堅持的‘仁義’與‘忠誠’,事實上,像安平君趙成、奉陽君李兌等人,其實他們也並非品德敗壞之人,相當年我初繼位時,各國聯合對我趙國施壓,你以為當時助我使趙國渡過難關的,就僅僅隻是肥義?不!事實上,趙成、李兌亦貢獻了很大力量,幾次三番出使魏、齊、秦等國,我趙國上下團結一心,這才渡過難關。……蒙仲啊,人的品德,很多時候其實並非是決定是友是敵的關鍵,關鍵在於各自的立場。你曾經或覺得田不禋是一個可以結交的人吧?甚至於很長一段時間,你們還兄弟相稱,相信今日之後,你對田不禋多少有了幾分改觀了吧?在很多人眼裏,田不禋就是一個陰狠而詭計多端的小人,然而以你的睿智,竟然沒能察覺到這一點,這說明什麽呢?隻能說明田不禋對你並無惡意。……而在我眼裏,田不禋固然陰狠而詭計多端,但卻是一個值得信任的臣子,為何?因為我知道他想要什麽!他想要成為趙宋兩國的‘共相’,使趙、宋兩國皆重視他,這就是他想要的,他想要這份名譽。……而這,對我而言並無害處,是故,我與他不會成為敵人。……蒙仲,利益、立場,這才是決定是敵是友的關鍵。在利益麵前,或敵或友的關係,其實非常模糊,利害一致,便是天然的盟友;而利益衝突,那就注定隻能成為敵人。”


    說到這裏,趙主父看了一眼蒙仲,正色說道:“再說肥義,我亦惋惜於肥義的死,但即便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默許公子章與田不禋的行為,因為肥義啊,他已經是敵人了。……你問我為何對此事反應冷淡,因為我很清楚,為了做成這件事大事,肥義非死不可!……肥義固然是值得尊敬的人,但他非死不可!”


    “……”


    聽到趙主父這番話,蒙仲默然不語。


    平心而論,趙主父這番話,也算是誠懇了。


    的確,趙主父完全可以換一種態度,換一個蒙仲能夠接受的態度,甚至裝作痛心疾首的模樣,哪怕二人彼此心中都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是的,蒙仲方才所不能接受的,是因為趙主父連遮掩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這樣的確很“真實”,毫無虛假,但也過於讓人心寒。


    讓蒙仲感到心寒。


    曾幾何時,當蒙仲初次見到趙主父時,包括後來與趙主父共浴時,趙主父給他的印象,仿佛是一位胸襟宏達的長輩,平易近人,而今日的趙主父,卻讓他感到無比的陌生——或許,這才是一位雄主本應具有的品質。


    見蒙仲久久沒有回應,趙主父輕笑著說道:“好了,肥義的事,就到此為止吧。現在你立刻出城,召集信衛軍入宮,助公子章一臂之力。……對此,你有什麽異議麽?”


    蒙仲深深看了一眼趙主父,微微搖了搖頭。


    “很好!”


    趙主父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去吧。……待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你想要的,無論是趙宋同盟,亦或是冊封於蒙氏一族。”


    “……”


    蒙仲默默地看了幾眼趙主父,旋即抱拳離開。


    待等蒙仲離開後,鶡冠子這才回到屋內,重新坐在趙主父的對麵。


    他搖搖頭說道:“趙主父,您方才不該那般直白的,蒙仲小友乃是莊子的弟子……”


    “他遲早要麵對的。”


    趙主父抿了一口酒,淡淡說道:“除非他像他的老師莊子那般,隱居世外,不問世事,否則,他遲早要麵對這些事。……經曆後一次,他日後就能慢慢適應了。”


    『未必。』


    看著頗為自信的趙主父,鶡冠子捋著髯須,心下暗暗想道。


    方才蒙仲離去時,他清楚看到了蒙仲陰沉的麵色,由此他暗自猜測,趙主父的那番話,其實並沒有真正說服這位小友。


    這位小友之所以選擇繼續聽從趙主父的命令,可能僅僅隻是為了確保趙國的穩定,或者隻是為了報答此前趙主父對他的恩情,但是等這件事結束之後,那就未必了。


    『待此事結束之後,我再想辦法勸勸那位小友吧。』


    鶡冠子暗暗想道。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沉著臉離開了東殿,返回城外的信衛軍軍營。


    約半個時辰後,他回到了信衛軍的軍營,將樂毅、蒙遂、向繚三人招入帥帳,將「肥義被公子章誘殺」這件事告訴了三人,直聽得三人皺眉不已。


    “公子章果然還是動手了。”樂毅皺著眉頭說道。


    相比較他這句中肯的評價,蒙遂、向繚二人則是氣憤於田不禋利用蒙仲,畢竟此前因為蒙仲的關係,他們對公子章、對田不禋的印象還是相當不錯的。


    不得不說,也虧得樂毅、蒙遂、向繚三人都屬於是比較冷靜的,倘若換做蒙虎、華虎、穆武那些人,恐怕早就暴跳如雷了——誰能忍受被自己人利用呢?


    在低聲罵了幾句後,向繚皺眉問道:“阿仲,那眼下我等該怎麽辦?”


    蒙仲沉吟了片刻,用異樣的語氣說道:“現如今趙主父已被公子章挾持了,是故,我等也隻能聽從公子章的命令……”


    “……”


    聽了這話,樂毅、蒙遂、向繚三人的表情變得莫名的古怪。


    向繚表情古怪地說道:“這種事……騙得了人麽?就算刨除龐煖個人的才能,他手底下好歹也有五千兵卒,而公子章在沙丘行宮內,就隻有區區幾百人……”


    “這有什麽?”樂毅淡淡說道:“既然公子章這樣表示,而趙主父又不會站出來否認,那麽這就是事實……”說罷,他轉頭問蒙仲道:“趙主父……不,公子章要求我信衛軍助他一臂之力?你答應了?”


    “唔。”


    蒙仲微微點了點頭。


    聽聞此言,樂毅、蒙遂、向繚三人臉上皆浮現幾絲詫異神色。


    “你真的答應了?”樂毅頗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


    蒙仲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不管怎樣,趙主父對我等有恩,趙國如今麵臨劇變,我等理當助他平定……亂局。就算是報答他此前的恩情吧。”


    從蒙仲的話中,樂毅聽出了幾分端倪,他再次問道:“那麽在此之後呢?”


    蒙仲沒有回答。


    見此,樂毅、蒙遂、向繚三人頓時就明白了,紛紛點頭。


    顯然,趙主父對待肥義之死的態度,亦讓他們感覺有些心寒。


    而與此同時,在沙丘行宮的西殿,宮伯信期以及其麾下的宮衛們,正頑強抵抗著公子章的護衛以及龐煖麾下檀衛軍的進攻。


    不得不說,公子章反叛,這並未出乎信期的預料,畢竟肥義在前往東殿赴約前,就曾囑咐他要小心提防。


    信期隻是感到悲傷,因為公子章既然做出了反叛的行為,那就意味著他尊敬的肥義已經遇害了。


    他一邊派人通知趙平、李躋二人,命二人死守城門,準備護送趙王何離城投奔城外的陽文君趙豹,一邊則立刻將這件事稟報趙王何。


    不得不說,因為肥義此前刻意對趙王何的隱瞞,趙王何根本不知曾有公子章的近衛司馬陳討手執趙主父的令符前來請他與肥義到東殿議事,因此,當他聽到殿外忽然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時,他亦感到驚疑不定。


    而此時,就見信期急匆匆地跑路了殿內,於是趙王何連忙問道:“卿,殿外發生何事?”


    隻見信期抱了抱拳,急聲說道:“君上,公子章謀反了!他挾持了趙主父,迫使龐煖與他率軍一同進攻西殿,此地不易留守,臣立刻護送君上到城外,投奔陽文君!”


    一聽這話,趙王何嚇得麵如土色。


    這也難怪,畢竟他終歸隻是一名年僅十六歲的少年而已,且跟蒙仲、蒙虎等經曆過戰爭的甲士不同,趙王何素來養尊處優,哪裏經曆過這種陣仗?


    此時的他,也就隻剩下連連點頭了。


    片刻後,待等信期帶著二十幾名甲士保護著趙王何正準備撤向城門時,趙王何忽然想到了肥義,在幾次四下張望後,驚聲問道:“信期,何以不見肥相?肥相何在?”


    聽聞此言,信期心中一沉,在幾次欲言又止後,對趙王何說道:“君上,請恕信期此前與肥相一同對您有所隱瞞……一個時辰前,公子章的近衛司馬陳討,手持趙主父的令符,請君上前往東殿議事,肥相唯恐這是公子章與田不禋的詭計,便隻身前往試探,又叫臣向君上隱瞞……眼下公子章起兵反叛,恐怕肥相他已……已遭遇不測。”


    趙王何聞言心神大亂,一張臉頓時間變得煞白,連連搖頭說道:“不可能,不可能,肥相他說過,他會輔佐寡人直到他終老,看著寡人成為一位有道明君……”


    “君上。”


    看著趙王何那一臉痛苦悲傷的神色,信期心中亦不好受,但此刻危及的局勢,已顧不得他與趙王何再為肥義感到悲傷,無論如何,他都要完成肥義此前的囑托,讓趙王何安然無恙地出城,逃到陽文君趙豹的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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