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王權讓渡


    惠盎對蒙仲說,這個宋國可能就隻有蒙仲才能說服宋王偃,這話並不誇張,但確切的說,這句話真正想表達的,是這個宋國可能隻有蒙仲具備勸說宋王偃的資格。


    宋王偃這位毀譽參半的君主,他暴虐、易怒、好強、傲慢,沒有資格的人,他根本不會允許對方提出什麽建議,哪怕是正確而有益的建議。


    那麽,這所謂的‘資格’是什麽呢?


    其實指的就是犧牲、貢獻與能力這三項。


    犧牲,指的就是為宋國付出的犧牲。


    就拿蒙仲來說,他的祖父蒙舒、父親蒙瞿、兄長蒙伯,這祖孫三輩都在宋國對外的戰爭中付出了性命,這使得蒙仲成為了宋王偃眼中的‘忠義之士’,使得宋王偃對蒙仲充滿好感。


    同時,才使得宋王偃對蒙仲格外的包容,他能容忍蒙仲對他發出一些質疑的聲音。


    但光有犧牲,宋王偃充其量也隻會將那些質疑的聲音當做抱怨,對於這種聲音,他會包容,但也不會包容地太過,更別說會聽從,除非對方同樣具備貢獻。


    這裏所說的貢獻,即對宋國的貢獻,很巧,蒙仲也占了。


    拋開蒙仲十四歲時跟隨宋國王師攻打滕國不算,隨後蒙仲為了鞏固趙宋之盟而前赴趙國,以及後來蒙仲在宋國逼陽幫助太子戴武擊退齊國名將田章的率軍入侵,再到蒙仲為了鞏固魏宋之盟而前赴魏國,蒙仲所作的這一切,宋王偃其實都看在眼裏。


    這讓宋王偃覺得,這個小子與他一樣對這個國家抱有熱誠。


    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反過來說,倘若彼此的信念一致,那麽自然而然就是同道之士——你看蒙仲這些年對宋王偃多有質疑、嘲諷,但宋王偃卻對此毫不在意,甚至於在蒙仲成婚時,還贈送了相當貴重的賀禮,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於宋王偃對蒙仲的認可。


    至於最後的能力,或者說才能,倒反而隻是‘加強’前麵兩項的附加罷了。


    當然,也很重要,畢竟‘犧牲’與‘貢獻’隻能讓宋王偃覺得蒙仲有資格與他交談,有資格向他提出建議,但唯有‘才能’,才能說服宋王偃聽取蒙仲的建議。


    這一點,蒙仲當然具備,剛剛幫助魏國從秦國手中奪回了兩百餘裏土地的他,宋王偃當然會聽取一些有力的建議。


    總而言之,正是因為蒙仲身具犧牲、貢獻、能力這三個條件,宋王偃才會格外地包容,否則換做旁人,像蒙仲那樣當麵指著宋王偃嘲諷他,叫他退讓王位,早就被宋王偃呼喊衛士殺了。


    別忘了,宋王偃確確實實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暴君!


    隻能說,蒙仲是最特殊的那個人,他具備著許多讓宋王偃欣賞的‘閃光點’,比如為了宋國犧牲的祖孫三輩家人,比如蒙仲不厭其煩地設法鞏固宋國與趙魏兩國的同盟,比如蒙仲武力與謀略兼具,等等等等,正是這些閃光點,讓宋王偃對蒙仲格外的包容。


    毫不誇張地說,就連太子戴武,在宋王偃心中的欣賞程度都遠遠不及蒙仲,更別說其他人。


    通過武力擊敗宋王偃,迫使宋王偃默許迎接太子?


    似這種事,換別人來看看,哪怕是戴不勝、戴盈之這些宋國的忠臣,保準也會被宋王偃怒斥,甚至於,在宋王偃被徹底激怒的情況下,說不定還有性命危險。


    唯獨蒙仲……


    宋王偃對他的容忍度極高。


    “阿仲,他需要您的允令,大王……”


    惠盎攙扶著宋王偃走向王宮,期間低聲說道:“否則名不正、言不順。”


    聽到這話,宋王偃冷笑著嘲諷道:“他不是準備迎回太子取代寡人麽?寡人的舊令,對他還有什麽約束性麽?”


    “話雖如此,但……”惠盎的臉上浮現幾許憂慮之色,他低聲說道:“願意追隨太子的人,固然有,但依舊願意追隨大王您的人,卻還遠遠比這要多,若不能得到您的默許,國家、臣民,都會分裂……”


    “……”


    宋王偃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是的,誠如惠盎所言,他戴偃在彭城依舊有著無上的權威,倘若不能得到他的默許,彭城的軍隊是不會聽從蒙仲的命令的,蒙仲最多隻能聚攏敗退的郯城軍,以太子戴武的名義重新聚攏這支軍隊,無論是為了抗擊齊軍,還是為了助太子戴武取得王位。


    蒙仲,可要比那個不知所謂的戴璟厲害地太多,縱使郯城軍目前已不具備與彭城軍一戰的資格,但有了蒙仲的統帥,這支軍隊說不定會發揮出更大的戰鬥力,倘若這股力量被迫用來對付彭城、對付彭城軍……


    “惠盎啊,我與你,當真隻能止步於此麽?”


    忽然間,宋王偃惆悵地問道。


    聽到這話,惠盎不禁想到了二十幾年前的宋國。


    那時的宋國,宋王偃剛剛結束接連三場針對的齊、楚、魏三國的戰爭,叫齊、楚、魏三國從此不敢再小覷宋國,而他惠盎,亦是在這個時候投奔彭城,請見宋王偃,向宋王偃講述了孟子‘仁者無敵’的思想。


    宋王偃並非是一個隻懂得用武力對抗威脅的君主,因此,他接受了惠盎所講述的‘仁者無敵’思想,當時的君臣二人,一邊以‘半儒半法’的寬政治理著這個國家,一邊憧憬著這個國家的未來。


    二十餘年,彈指一揮間,當年力能屈伸鐵鉤的宋王偃,如今也已遲暮,雖體魄因為常年習武鍛煉的關係依舊健朗,但斑白的發須,卻在無聲表述著這位君主的極限。


    想到這裏,惠盎心中著實不是滋味。


    平心而論,宋王偃遠非是十全十美的明君,相反,這是一位暴虐嗜殺的暴君,但因為知遇之恩,惠盎對這位君主抱持著十分的忠誠。


    倘若蒙仲這次沒能及時返回彭城,倘若彭城這次無法阻擋住齊軍進攻的腳步,他惠盎,會堅守彭城到最後一刻,以報答宋王偃對他的器重。【ps:想了想,作者覺得還是要提一句,曆史上的惠盎,就是戰死在彭城的。】


    “啊,接下來,會有太子接過大王你肩上的重責。”


    惠盎低聲說道。


    “嗤。”


    宋王偃嗤笑一聲,說道:“太子懦弱,寡人不放心。”


    聽到這話,惠盎義正言辭地糾正道:“不,大王,太子絕不懦弱,相反,他比您想象的還要堅強,當年臣就對大王說過,這世上最無堅不摧的劍,便是仁者之劍……”


    “行了行了,你這話我都聽了二十幾年了,早煩了。”


    宋王偃揮揮手打斷了惠盎的說教,旋即,他在沉默了片刻後說道:“你帶著寡人印令,去助那小子一臂之力吧……如你所言,名正方能言順……”


    說著,他伸手按住了腰腹,沉著臉低聲罵道:“話說回來,那小子下手還真重……”


    惠盎的眼瞼微微一動,苦笑著告罪道:“大王請莫怪,阿仲他……”


    然而還沒等他說完,卻見宋王偃抬手打斷了:“行了,相比較這個,寡人隻問你一句話,你有把握讓那小子留在國內麽?”


    惠盎微微一愣,旋即立刻便明白了宋王偃的意思,想了想說道:“倘若是太子相邀,阿仲應該會考慮留下的,但臣隻怕此舉會引起魏國的不滿……再者,我弟本身恐怕也會因此而苦惱。”


    “寡人不管這些。”


    宋王偃冷笑著說道:“他既要寡人退讓,那麽,他就得付出一些代價……”


    說到這裏,他的語氣忽然一軟,歎息道:“你等將太子培養地太軟弱了……”


    惠盎當然知道宋王偃在擔憂些什麽,聞言反駁道:“不,太子並不軟弱,太子隻是將剛強放在心內。至於阿仲……”他想了想,說道:“臣有個主意,或許,可以讓阿仲身兼兩國之職,反正宋魏之盟,臣認為在太子有生之年應該不會變動,既然如此,就算我弟身兼兩國之職,魏國也不太可能會反對。”


    “封他為國相?那沒有意義。”


    宋王偃搖了搖頭。


    是的,其實此前出過身兼多國國相的例子,比如蘇秦,但嚴格來說,像蘇秦所取得的多國國相之位,其實是榮譽性質居多,各國本身其實還是有負責國政的國相。


    而宋王偃所希望的,是讓蒙仲確確實實地負責一支宋國的軍隊,幫助宋國抵抗類似齊軍入侵的重大威脅。


    可名副其實的軍權,卻與榮譽性質居多的國相之位不同,倘若宋國這邊授予了蒙仲軍權,魏國那邊又怎麽辦?天底下有幾個君王會允許臣子手握數個國家的軍隊?哪怕這數個國家本身就是盟國。


    惠盎想了想,說道:“大王,此事就交給臣吧,臣盡力而為。”


    宋王偃點點頭,說道:“其實以蒙仲的秉性,就算不這麽做,他也同樣會繼續庇護宋國,暗助太子,但你也知道,我宋國缺少能獨當一麵的統帥,像戴不勝、戴盈之等,皆不能勝任,況且他們也年事已高……由蒙仲負責著一支宋國軍隊,能夠防止宋國日後再出現類似的狀況……”


    “臣明白的。”


    “唔,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對了,你在幫寡人做件事,立刻派人給魏國送個信,就說寡人想去魏國……住一段時日,看看魏國的風景……”


    聽到這話,惠盎猛然抬起頭來,猶豫著勸說道:“大王,您實在不必……”


    “你不必說了。”


    宋王偃抬手打斷了惠盎的話,神色複雜地說道:“寡人一生不弱於人,丟不起這個顏麵,太子回彭城之日,便是寡人動身前往魏國之時……”


    惠盎張了張嘴,想再勸勸這位君主,但遺憾的是宋王偃心意已決。


    而與此同時,蒙仲已帶著他隨行的百餘名方城騎兵離開了彭城,來到了城外的軍營,即戴不勝的軍營。


    不是他不想盡快迎回太子,關鍵是他不清楚太子戴武的被流放之地,眼下又不好回去再問問宋王偃與惠盎,隻能找戴不勝碰碰運氣,畢竟據傳聞,是戴不勝抓住了太子戴武。


    但假如連戴不勝都不知太子戴武的被流放之地,那麽,蒙仲就隻能等惠盎的消息了——據他離開時宋王偃的態度,他認為惠盎應該能進一步勸服宋王偃。


    來到戴不勝的軍營,報上自己的名號,沒過多久,蒙仲便看到戴不勝帶著幾名士卒親自出營迎接他。


    似戴不勝那般粗獷的人,當然不會拘泥於什麽禮數,出乎高興,戴不勝在見到蒙仲時,狠狠地一巴掌拍在後者肩膀上,笑著說道:“你小子總算是回來了!”


    別看戴不勝現如今五六十歲的年紀,手上還是著實有勁,拍地蒙仲亦吃痛地抱怨了兩句:“戴司馬,在下日夜兼程趕來,身疲體乏,你就不怕你這一下把我拍到在地?”


    “哈哈。”戴不勝哈哈一笑,旋即,他忽然注意到了蒙仲身上的甲胄,在仔細瞅了兩眼後,他低聲問道:“這個甲胄……是大王宮衛的甲具啊,何以你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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