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上午九點。


    一輛公共梭車停靠在了第十五中學門口,隻蕭瑤一個人跳下了車。


    初看過去,站台上空蕩蕩的,再仔細一點,卻能發現站牌下的縫隙間,露出一雙精致的黑色小皮靴來。


    大約聽見了梭車離開的聲音,藏在站牌後的女孩,小心翼翼的探了出來。


    高高的衣領遮住了脖子,一副誇張的墨鏡占據了半張臉,白色的絨線帽套在頭上,隻露出兩三縷淺亞麻色的長卷發。


    “噗……”蕭瑤握著拳頭,掩住自己忍不住翹起的嘴角,清咳了兩聲,“你不熱麽?”


    看這身搭配,梁笑笑的眼睛估計還是帶著的,可,她大概忘記帶溫度計了。


    不過是初秋而已,至於這麽誇張麽?


    裝備得嚴嚴實實的梁笑笑,聽到之後,並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是小老鼠一樣環顧一周,才壓低了聲音開口:“你出來的時候,有沒有遇見子玉?”


    蕭瑤直盯盯的看了她好一會兒,眸色是夜一樣的暗沉,看不出什麽情緒來。


    包得這麽周密,梁笑笑明明熱得有些發燒,卻在這樣詭秘的目光下,打了一個寒戰:“怎……怎麽了?”


    蕭瑤的眼珠子微微轉動了一下,似乎向她身後瞟了一眼:“就在你身後呢……”


    “啊?!”梁笑笑心驚膽戰的捂住臉,飛快回頭,卻被蕭瑤冷不丁的掀了絨線帽。


    ——身後一個人都沒有。


    梁笑笑摸著沒有遮掩的頭發,縮了縮脖子,怒瞪了蕭瑤一眼:“你騙人!”


    蕭瑤若無其事的扭過頭去:“車來了。”


    梁笑笑的目光幾乎要將她盯穿了。然而站點冷清,公共梭車停留的時間也短,眼看著蕭瑤一隻腳已經跨了上去,梁笑笑隻能恨恨的跟上。


    然而在刷卡的時候,蕭瑤卻微微側過了頭,狀似不經意的說道:“她七點就出門了。”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耳朵卻可以輕易分辨得出來。


    梁笑笑怔愣了一下,許久才反應了過來,稍稍鬆了口氣,甚至有些不好意思的,小聲對蕭瑤說了聲“謝謝”。


    蕭瑤若有所思的看了她很久,把梁笑笑看得都炸了毛:“有什麽好看的!就這麽稀奇麽?!”


    蕭瑤嘴角的弧度微微上翹,搖了搖頭,移開目光。


    ——沒什麽稀奇,但……真可愛啊……


    因為和蕭子玉要好,所以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就感覺好像背叛了對方麽?


    這種純粹的、片麵的、非黑即白的陣營劃分,對蕭瑤而言,真的是很久沒有體驗過了。


    沒有絕對的朋友,也沒有絕對的敵人,世家之間,總是保持著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掛著友好的麵具,掩藏住厭惡的內心。這樣的事情,即使是自己都難以免俗。


    明明年少的時候,最討厭的,就是這種虛偽的人呢。不僅討厭,還拉幫結派的找人麻煩呢……


    現在回想起來,當真覺得幼稚得可愛。


    梭車的速度很快,但望京的地域卻也遼闊,等到達市中心的購物區,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


    購物區的地板和牆麵大多由玻璃材料搭建起來,高低錯落的建築物沐浴在陽光下,像是一簇簇璀璨的水晶石。


    這一塊相對封閉,雖然裏麵的走道十分寬廣,足以作為飛梭跑道,但禁止任何交通工具的進出。


    公共梭車也不例外。


    從第十五中學到購物區的公共梭車,作為目的地的站點隻有一個。幾乎是在兩人下車的一瞬間,蕭瑤就感覺到了一道灼熱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側。


    □□的小胖子並沒有現身,遲鈍的小姑娘也沒有感覺到。


    梁笑笑熟門熟路的,將蕭瑤領到了自己最常光臨的地帶,一排排的零閃亮亮的擺在那兒。


    蕭瑤不急不緩的跟在後麵,有些漫不經心的看著指示路牌,反倒像是一個陪逛的了。


    “過來過來!快試試!”沒幾分鍾,梁笑笑就拎出了好幾件衣服,塞在了蕭瑤的懷裏,推著她進了更衣室。


    不知道是不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梁笑笑挑出來的,總是些偏中性的簡約款式。不過她的眼光倒也不錯,顏色純粹而分明,套在身上清新爽朗。


    蕭瑤向來是個幹脆利落的,試完以後,直接將幾套常服一卷,擺在了櫃台上。她的手速也快,瞬間就結了賬。


    這節奏……未免也太快了吧?!


    打包好的衣物被放進了包裝盒裏,貼上了標簽,隻需蕭瑤留個地址,購物區的工作人員就會自動將東西送回家去。梁笑笑看著包裝盒的盒子封上,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這些就夠了麽?”


    “不過是尋常換洗的,隨便一點就好。”蕭瑤手抄在口袋裏,在前麵帶路,臉上的表情有些淡淡的,似是有些低迷。


    梁笑笑卻不明白,這種有些壓抑的情緒從何而來。她本想再說些什麽,可打量著蕭瑤的表情,又有些說不出話來,隻能悶著腦袋在後麵走著,時不時的覷一眼。


    然後,她看見蕭瑤拐進了一家禮服店。


    店鋪上的招牌,是用小篆勾勒的“禮魂”二字,在禮服這一塊,主打的是沉鬱嚴肅的風格,適合較為靜穆莊重的場合,色調多以黑白二字為主。


    梁笑笑在門口躊躇了一下,才撩起了麻繩編製的簾幕,進了店。


    一般來說,經營禮服的店鋪,多是量身定製。但也架不住有時候別人要得急,所以也會備有各個尺寸的成衣,隻需稍作修改,就能上身。


    方才還十分隨意的蕭瑤,此刻卻極為專注的挑揀著禮服的款式和材質,細細的摸過邊角縫合的位置。挑選了一圈,蕭瑤最終停在了一款墨色直裾深衣前,邊緣繡著細細密密的銀色萬字暗紋,典雅而莊肅。


    “你……這是……”梁笑笑張了張嘴,卻又覺得有些失禮。


    雖然這是一件男款的禮服,但梁笑笑關注的卻不是這個……真正的問題是,這件禮服,似乎是專門用來參加葬禮啊……


    蕭瑤看著她這副模樣,倒是垂眸輕笑了一聲:“對呀,我是要去參加一個葬禮。”


    但看禮服的款式,隻怕葬禮的規格也不小吧……


    梁笑笑雖還有些疑問,卻知這些不是她該插手的。梁笑笑猶豫的看了看蕭瑤的表情,辨別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說是難過,嘴角的笑容卻也不十分牽強。大抵是……有一點兒惆悵,有一點兒懷念,有一點兒自嘲,還有那麽一點兒,輕鬆?


    梁笑笑小心翼翼的靠過去,攬住蕭瑤的胳膊,似乎是想給她一點兒安慰。


    悶悶的走了好一會兒,梁笑笑忽而轉過頭來,下定了決心一般的開口:“現在時間還早,不如我們過一會兒……去遊樂園吧?好不容易來一趟市區,而且這裏也離得挺近的,不是麽?”


    “遊樂園麽?”蕭瑤倒沒梁笑笑想得那麽鬱悶,此時此刻,思緒更是跑得不知道哪兒去了。


    一想到又偷偷摸摸、幹起了尾隨勾當的小胖子,蕭瑤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古怪而富有深意。


    一整個中午,在購物區解決午飯的時候,梁笑笑都被一種詭異的感覺籠罩著。


    不僅是蕭瑤的笑容詭異,就連周圍的客人,都好像在對著自己這個方向指指點點一樣……梁笑笑有些毛骨悚然的扭過頭去,卻發現自己身後隻是一麵玻璃牆而已,牆外也隻一團空氣,什麽人都沒有。


    ——梁笑笑哪裏知道,玻璃牆的另一側,是一隻鬼鬼祟祟的小胖子。


    這小胖子看起來有些笨拙,偏偏一見梁笑笑扭頭,藏起來的速度比誰都快!


    蕭瑤就坐在梁笑笑的對麵,對這一切盡收眼底,憋著笑,在心裏感慨:這小胖子,可真夠沒出息的啊!對他來說,偷窺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麽?


    蕭瑤托著下巴,看向梁笑笑的背後:“話說,你喜歡齊銘,就因為他長得好看麽?”


    梁笑笑瞪著眼睛:“幹嘛突然提到這個啊?”


    “我隻是在想……其實孔方的五官還不錯,如果減下來的話,也不必齊銘差勁……”以蕭瑤萬花叢中過的眼光,這一點是決計不會錯的。


    ——聽說年紀大了的女人都喜歡給別人做媒,原來是真的啊……蕭瑤想到這兒,頂著一張嫩臉,不由得老氣橫秋的歎了口氣。


    “咳咳咳!”梁笑笑一口飯就這麽噎在了喉嚨裏,“你在說什麽啊!!!難道那個家夥又到處對人說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隻是隨口提一句,你又激動什麽?”蕭瑤眯了眯眼睛,饒有興趣的欣賞梁笑笑的窘迫。


    介於這種奇怪的氛圍,梁笑笑的午餐解決得異常迅速。


    等到了遊樂園的時候,周圍歡鬧嘈雜的人多了起來,掩蓋住某些小動靜,梁笑笑很快忘記了心底的疑慮,撒歡的投奔向遊樂場的懷抱。


    梁笑笑分明膽子小得要命,卻總是喜歡那些刺激驚險的項目,每每拉著蕭瑤,一會兒直衝雲霄,一會兒又極品飛車。下來的時候,這姑娘一個勁的扒著蕭瑤,又變成一隻抖毛的鳥,刺激得腿都軟了。


    可下一次,梁笑笑還是英勇無畏的衝上去,一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模樣。


    倒是蕭瑤,開慣了機甲,再體驗這些玩具的時候,都覺得太過平淡了些。最後吸引住她的,反而是路邊賣麵具的小攤子,站在攤子邊,隨手拿起一隻狡猾的護理假麵。


    “你在看什麽?”梁笑笑湊了過來,枕在蕭瑤的肩膀上,笑嘻嘻的指向一隻豬,“我覺得吧,這個才是最適合你的嘛!”


    “是麽?”蕭瑤的反應,就是抄起這隻豬麵具,捂到了梁笑笑的臉上。


    “哎?開個玩笑而已嘛,這麽認真幹嘛?”梁笑笑在豬麵具下掙紮著,但到底沒有蕭瑤的巧勁,兩個人打打鬧鬧了好久,才揭了下來,拿著這隻豬,對蕭瑤吹胡子的瞪眼。


    隻是剛拿下來麵具,梁笑笑的目光不知道掃到了什麽,手裏一送,可憐的豬“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蕭瑤見她情緒有些不對頭,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竟然對上兩雙熟悉的眼睛。


    那一對男女,隻隔了她們四五步,背後是一座巨大的摩天輪,而周圍三三兩兩的,幾乎都是剛從那上麵下來的。這一對本是在說說笑笑,然而觸見梁笑笑和蕭瑤的時候,話音戛然而止,彼此神色都複雜得很,場麵所不出的尷尬。


    梁笑笑已經完全愣住了,站在她身邊的蕭瑤,卻可以輕易感覺到她的顫抖。


    最先打破局麵的,反而是一個“局外人”。


    一具圓滾滾的身子從旁邊衝出,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將齊銘撲倒在了地上。一個精致的小禮盒摔在了地上,滾落了一地灑滿七色糖粉的曲奇。


    蕭子玉原是尖叫了一聲,正想阻止這兩人扭打在一起,卻發現齊銘受了一拳後,已經迅速的扭轉了局麵。他摸了把嘴角,很快將小胖子孔方給按到了地上,回揍了起來。


    蕭子玉看著齊銘一時無虞,踟躕了一下,向著梁笑笑靠近了一兩步,略顯幹澀的解釋道:“我隻是……呃,想安慰一下他而已……你知道的,他失戀了……嘛……”


    “是啊,安慰到遊樂園來了。”蕭瑤冷眼瞧著,並不在意那兩個男孩到底誰占了上風,誰又被揍成豬頭。男人之間的事情,並不需要任何人的插手。


    真正的當事人,梁笑笑卻沒有出聲,隻是默默的蹲了下來,將豬麵具撿起來,輕輕的覆蓋在了自己臉上。


    沒一會兒,一道清淺的水漬,從麵具下顎邊緣露出來,在梁笑笑的下巴逗留了片刻,終於是,無聲的滴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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