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夢是熱鬧的。


    她夢見她種的花,她培植的草,她養的貓、狗和小鳥。


    她夢見微風在吹、葉子在顫、秋千在蕩,她聞到他的氣息。


    抬頭還可以看見那兩片翠羽一般振翅欲飛的眉毛,還有一雙多情的眼,她夢見三伯、六叔,四嬸、還有青霞表叔、青虎表哥對她的種種關愛、溫情,溢於言表……她聽到逍遙而深情的歌聲,而且聞到甜糕、年糕和步步糕的膩味,她嗅到臘肉和臘梅混和的過年味道,她感覺到廚房灶上的鍋燒開了。


    大家正要用哄的用喚的用各種嗬護的方式讓她出來吃團年飯……她好像還睡在柔軟如天鵝絨羽的床褥上,為過分豐富的溫馨而盈著淚,然而壁爐裏的薪人就快要熄滅了,隻剩下一點兒餘燼,一丁點兒微紅——紅?不知小紅現在怎樣了?在睡夢中的搖紅,忽然為這個想法而驚醒過來。


    這段日子以來,她常常都是這樣一驚而醒,每次驚醒的理由都不同,甚至很多時候驚醒的地方都不一樣,但每次都是同樣的驚、而、醒。


    醒了更驚。


    帳前那一雄薪火,的確已快燃盡了,隻剩一些微的餘光,經強烈的山風一刮,呼勒勒地,又全紅了一陣,盡管是兒支已快燒成炭精的木條,也綻發出像鐵條給淬而打磨時的厲紅來!這是山上,快接近黎明了吧,特別黑暗。


    很冷。


    風聲很淒厲。


    搖紅隻覺一陣發寒,一陣淒涼。


    她不禁把衣衽拉高了一些,才發覺雙手仍給布條緊綁著,很不方便。


    這兒沒有柔軟的床褥。


    這兒沒有花香沒有鳥語。


    這兒沒有她熟悉的人和事。


    她已好久沒吃過熱騰騰的食物,她甚至已兩天沒有進食過了。


    這幾沒有那一對飛揚的眉毛,多情的眼。


    他是不在的。


    唯一殘存的,也許隻是,她在夢中因感動而遺留在頰邊的淚痕。


    那是夢。


    夢熱鬧。


    現在醒了醒後淒然。


    這是座古老而寂寞的山上。


    這是一個荒山之夜,除了冷和風聲,就隻有恐懼和流亡。


    這些天來,在山上逃亡,給她唯一的記憶,除了是千辛萬苦,還是萬苦幹辛,以致就是九死一生。


    一生九死,其餘,就是荒涼、淒涼以及哀涼。


    唯一美的,那就是日出日落,這兒的旭陽和夕陽,都同樣滾圓、滾紅、滾得發亮。


    甚至比這狂風中的餘燼更金更亮。


    她看殘焰,就難免也看見睡在殘薪旁的那個“人”。


    不,那不能算是個人。


    那是頭洪荒殘存下來的獸。


    不,不;這也不能算是頭獸。


    因為他完全是人的形體,但全身千瘡百孔破破爛爛,他沒有一塊肌肉不潰腐著,沒有一個器官不走樣。


    就算是一條巨晰亦比他體麵,一隻蟾蜍也比他完整,他全身膿瘡,肌骨斷裂,癱在那兒.發出獅子與狼交尾時的鼾聲,通體像給豺狼咬破了的膽汁鋪滿。


    他盡管是睡著的,但齒縫仍發出啃齧骨路的磨嘶聲,一隻右眼仍睜大著,卻幾乎完全翻白,隻剩下一點暗紅,像裏麵居然有一小塊紅寶石,很妖的紅著。


    搖紅看看“它”.她就是跟“這東西”上了山,渡過了這些天。


    天。


    她忽然悄然欲泣。


    很無助。


    欲崩潰。


    而且完全無依。


    絕望的無依。


    一燈如亙。


    窗外夜色將明未明,仿佛出的那一邊有人吐了一口血,在適當的時候會一躍而成為一顆圓心。


    鐵手和猛禽在看“飄紅小記”。


    “飄紅小記”裝訂成一冊,但裏邊卻分成三集,顯然是分二個不同的時期記下來的。


    鐵遊夏和劉猛禽當然先按照秩序,看第一集。


    這第一集首頁寫下了“曉紅”二字,大概在記下裏邊內容時的心情,也像破曉時分那樣的紅一般的喜不自勝、銳不可當吧?“曉紅”黑字體絹秀,勾勒問自具一股英氣,而逗撇間又流露出一股嬌憨的媚意,有些句子,閃爍著驚豔般的才情;有的想法,交織著無法按捺的才氣。


    有時像一首歌,有的像一句詩,像一記絕筆,透露著風華與風情。


    雖然這些到了第二集“亂紅”後,已全變成了風霜與滄桑。


    猛禽和鐵手在這迫促的時間裏,當然無法一一詳讀“飄紅小記”,他們當然也不及一一抄謄“曉紅篇”的內容,瑣記,可是,當鐵手神捕與黑夜鬼捕讀罷此集,掩卷冥思,不勝追回之時,心中所出現劄記裏的情和物,人和事,不僅是浮光掠影,也是永誌難忘的。


    在“飄紅小記”首篇“曉紅”裏,搖紅姑娘大致上是這樣記下了她那揚眉的歲月。


    慘綠的遭際:她有一個十分愉快的童年和相當愉快的少年。


    那時候,她母親依然在生。


    搖紅的娘是“山東神槍會”孫家外係“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的掌上明珠:公孫小娘。


    公孫小娘貌美如花,不但在武林中是出名的美女,在江湖上受到年青俠客,名士的愛慕與追求,連”神槍會”裏各堂子弟,高手,也有不少人拜倒在公孫小娘的石榴裙下。


    公孫小娘不但人美,人心也好,廣結人緣,門裏門外,大家都疼愛她。


    她還得到乃父”一柱擎天”公孫自食的真傳,輕功極佳,還精通“彈指聽聲,聽音辨穴,金釵索命、銀針度活”四大訣法,不但能文,而且能武,非但賢慧,又有俠裂義氣,正是人人稱羨最後,因為“神槍會”中主事一切的“一貫堂”堂中三大堂主之一的公孫落寞大力撮合之故,公孫小娘終於下嫁“一言堂”中出類拔萃但比她年長許多的戰士:孫疆。


    公辦小娘與孫疆共結鴛盟之後,孫疆事業,更是蒸蒸日上,不久,原來主持“一言堂”的總堂主“三刀六洞,一槍七殺”孫自燼,在殲滅“烏有幫”吳氏兄弟十八騎一役中,為“四分半壇”陳氏昆仲伏襲,回返總堂,飲恨而歿。


    孫疆迅速擺升為“一言堂”總堂主,因其過人威望,以及出手聲勢,江湖上已多稱他為“山君”而不名。


    孫疆因得公孫小娘及所需的“安樂堂”資源供應,源源不絕,加上孫氏夫婦,對外持內,都頭頭是道,“一言堂”及“山君”聲名,更是不脛而走,扶搖直上,而且權力和影響力也愈來愈大。


    這時際,搖紅便出生了。


    搖紅出世之前,好像還有一個哥哥,叫做孫兵,但才誕生不久便天折了。


    為此,孫疆夫婦都待搖紅為至寶。


    那時候,孫疆的性情並未變得像後來的暴戾和嗜殺,對妻女嗬護備至,一家人過得十分和睦思愛。


    ——對於搖紅本身成長以前,尤其是在她懂事之前的事跡,在“手記”裏隻是略作記述,並不詳盡,那是因為她年紀還小.就算是父母結合時候的種種事跡,她也多是從風聞中聽說的。


    不過,關於這段“一言堂”與“安樂堂”的傳說與軟聞,年紀較長的鐵手和猛禽,都不陌生,耳熟能詳。


    的確,直至她未及以棄前的一段少年歲月,她仍是在十分幸福。


    充滿關愛的氣氛下渡過。


    公孫小娘多攜同她到“娘家”渡過。


    外公對她,疼寵有加,而且“安樂堂”資源豐富,親係眾多,誰都對這位冰雪聰明而又有閉月羞花之容的小女孩,疼惜嗬護,使她純真的童稚,慘綠的少年歲月,過得十分豐富,溫馨而多采多姿。


    那時候,孫家嫡係和外係的人常聚於一堂,包括長孫。


    公孫、仲孫的親友,多在“安樂堂”歡聚,——安樂堂,真可謂是東北武林中一塊“安居樂業”之天堂。


    對於孫搖紅,在“安樂堂”的歲月,都是平安,快樂的。


    那兒有疼她的親人、長輩,同伴,丫鬟、家丁,一家子樂也融融。


    在夏天,他們在荷塘捉青蛙,在草坪放風箏,四嬸靜靜地給她吃的蓮子冰糖,青虎表哥偷偷塞給她的泥塑娃娃在許多仲夏之夜,搖著扇聽大人們真的和假的故事,不覺神往……大家都特別疼她。


    在冬天,有一年下了一場瑞雪,梅花都在一夜間吐豔,萬樹千技掛滿了冰花,青霞表叔特別送了給她一座刻著她生肖的冰雕,六叔私下買了件連帽金紅碎花滾絨襖給她過年……那一年,爆竹歡天,一地的白雪點綴了破碎的紅喜。


    ——誰都喜歡這善解人意,俏麗可人而又擅吹笙編曲的小女孩。


    她喜歡替庭園裏的花花樹樹取名字,連貓貓狗狗也不放過。


    她如果喜歡一顆果子,眼看它長大了,成熟了,她也不舍得吃,當它是活的,有生命的,別人吃了它她也會為它哭。


    有次她騙一向十分疼愛她的“奶娘”何大媽,梨子因為受了她情之所鍾,還“展出”了她的名字來。


    何大媽對她的活初不以意,不料往梨樹下一站,霍然真的看到梨子的黃綠相間處,真的呈現了個“紅”字。


    可把她唬得不敢再吃梨,甚至連水果都不敢吃了。


    後來還是“十二叔”孫巨陽為何大媽開解:說那“紅”字想必是搖紅姑娘拿紙兒寫了先貼上去的,梨經久日曬雨淋,日漸成熟,撕去紙兒,那“紅”字自然就呈現不同色澤,仿似與生俱來一般。


    博學多聞,機智過人的孫十二叔這一說,才釋了何大媽之疑。


    那些日子裏,搖紅愛笑愛鬧,與手帕交公孫邀紅乘舟采荷,臨風釣雪,朝陽喂雀,夕照吹簽,日子不知過得多寫意,後來她年紀稍長,家裏亦有些了些轉變。


    那當然是不愉快的遞變。


    但不快之變遷卻來自快意平生的男子。


    因為“安樂堂”裏,出現了兩個非常出色的人物,兩人都很年輕,兩人都很不凡。


    一個叫孫青霞。


    一個叫公孫揚眉。


    孫青霞那時候大約二十餘歲,原本是神槍會裏“拿威堂”的後起之秀,但他好像是因為不喜歡“拿威堂”的殺伐過重,故向負責決策的“一貫堂”提出內調至“安樂堂”;這可能也因他一向對堂主公孫自食為人仰儀之故。


    這人非常與眾不同。


    山東孫家的人都以槍法成名,他偏練出絕世的劍法,獨創一格,一路進攻,絕少防守,名為“一直劍”。


    他的劍法就像是流出來的,而不似是刺出來的。


    他的動作也似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


    連她的娘親也忍不住如此讚他的輕功:“看到他那麽美妙的身法,還以為自己是殘廢的。”


    可是孫青霞對她娘親更是心儀。


    他曾對孫巨陽孫十二步盛讚過公孫小娘:“那麽高雅曼妙的氣質,誰也模仿不來,跟她站在一起,好像自己是從地底裏長出來的,一身是泥。”


    當時,孫青霞在武林中已很有名。


    他的武功很好,擊敗強敵無算。


    當然,也樹敵無數。


    他出名除了因為戰績,也因為他風流之故。


    凡他過處,都留下薄幸之名。


    到處留情。


    但他的情也似風過不留痕。


    由於他過於不同凡響,曲高和寡,又有拈花惹草浪子之名,且出手又過於淩厲利辣,決不縱敵,也不姑息養好,故他的宿敵,甚至同門都背裏稱之為“**情劍魔”。


    他不管。


    也不理。


    他才不在乎這個。


    他自覺沒有對不起人,就不管人家怎麽想。


    ——仿佛隻要他喜歡你,看得起你,你叫他“王八蛋”他也沒關係,如果他不喜歡你.憎惡你,就算你向他趴地叩頭大叫“大爺”、“大俠”,他也一劍要你的命!他就是這種人。


    搖紅的娘也很欣喜孫青霞。


    有次她聽娘親跟十二叔孫巨陽說過:“隻有這樣卓爾不凡的人,才能光大咱們‘山東神槍會孫家’的門楣。”


    另一個人,可比孫青霞更年少。


    那時候,他完全是名符其實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慘綠少年:他是公孫揚眉!公孫揚眉是六叔公孫餘酩的兒子。


    獨子。


    他跟孫搖紅一樣,都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神槍會”新銳。


    公孫揚眉是個愛揚眉的少年。


    他的眉很漂亮,像兩片黑色的羽毛。


    他深受孫青霞影響,舍槍法而練劍法為主,而且,很早就在“神槍會”群傑中脫穎而出,他自創一套“揚眉劍法”,未到二十歲已轉戰東北,博得聲名,還三人京師,不勝無歸,不但早已揚了眉,還成了名。


    那可正是英雄年少們“揚眉劍出鞘”之時刻。


    可是,這兩個男人,日後對“神槍會”(尤其“安樂堂”與“一言堂”)影響甚矩,對孫搖紅母女的一生,影響更大!公孫揚眉在他慘綠少年時,已揚眉吐氣,在武林中爭了一席之地。


    如果說孫青霞原是“神槍會”中“拿威堂”的英雄,那麽,公孫揚眉擺明了就是“安樂堂”的俠少。


    兩人都飛揚俠烈。


    兩人都教人觸目。


    兩人年紀大約相差十歲,但在一次比鬥後(沒有人能得悉那一場比拚的結果)兩人更是惺惺相惜,相互推重。


    且相交莫逆。


    不過,孫搖紅認識公孫揚眉,卻不是先見麵,而是透過畫。


    她先欣賞的不是公孫揚眉的人,而是他的畫。


    她從手帕交公孫邀紅那兒看到了好些畫。


    有的是山水。


    (怎麽畫山水也也畫得那麽**,而且有誌氣!)有的是花木。


    (怎麽畫花花草草,也繪得那麽有感情,而且還注入了深情!?”)有的是仕女圖。


    孫搖紅最欣賞的是他畫的女子:(怎麽這麽像我!)(他見過我嗚!?)(他是誰呢?)搖紅這樣欣賞著畫,發現每一張仕女圖的女子,的確都很像是她,不覺臉頰也微微燒燙起來了。


    連何大媽、孫十二叔,邀紅、小紅……都覺得他畫得像她。


    “一顰一笑簡直都是一模一樣嘛!”他們都這樣說。


    當她得悉畫者年紀還隻跟她仿佛的時候,一顆芳心,還抨碰抨碰的跳如鹿撞,以致小紅,邀紅調笑著說要介紹畫者與她相識的時候,她因為羞怯,和一種莫名的親近,還有不知原由但有點像近鄉情更怯的俱意,而斷然拒絕了。


    雖然拒絕了之後很後悔。


    不過的,有緣的,終究還是會有緣的。


    ——雖然有緣不一定就有分,有結果。


    公孫揚眉畫那些畫的時候,也一早聽說過家族裏有一位那麽標致的美人兒。


    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也不恃別渴望見她。


    他隻是寂寞。


    他才華洋溢,但早熟令他提早寂寞。


    他打馬揚鞭,迎麵撲來的不隻是風,還有寂寞。


    他看長河落日圓,那是個圓而紅的寂寞。


    他望大漠孤煙直,那是條直而長的寂寞,他長街械鬥,浴血苦戰,取得勝利,還有附帶的傷。


    痛和寂寞,他縱橫轉戰,險勝大敵,斬殺強仇,贏回來的是榮譽,擁戴和寂寞。


    他畫畫,其實畫的不是山水,不是花草,不是美女,而是寂寞。


    他彈指聽聲,聽到的是寂寞。


    他養了頭小狗,好像收養的是寂寞。


    他的才情好像是用寂寞寫成的。


    劍法也是。


    寂寞。


    寂。


    寞。


    寂寞。


    寂寞。


    而且孤絕。


    那時仍十分年少飛揚的他,卻是怕真的去愛。


    他覺得深愛很容易便會毀掉一個人,甚至要比恨來得更具殺傷力。


    愛是要付出自己。


    所以容易輕易輸掉自己。


    ——愛得大苦,不愛也罷。


    是以他怕愛。


    他刻意逃避去愛。


    直至他遇上了搖紅。


    聽到了她的笙。


    她的心曲。


    那天黃昏,目送歸鴻,晚霞滿天,殘暉依依,穿過畫樓西。


    她在“安樂堂”的後花園“瀟湘館”,忽然感觸萬千,於是吹起裏來,那是一曲“亂紅”:亂紅飛過於秋去,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他聽到了一種悠悠揚揚的樂聲。


    他還完全體會到那音樂裏的寂寞。


    他在夕照裏聞笙。


    怔住。


    他忽然覺得好傷心。


    癡了。


    他找到了她。


    見到了她。


    震住。


    ——他這一輩子,不是為了見她而來的嗎?這個六生三世的約會,怎麽自己幾乎忘了,差點就錯過了呢?如果就這樣錯過了,自己就白來人間這一趟了。


    公孫揚眉遇上了她,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


    他以前在劇戰中不會害怕.在激鬥中不曾害怕,在生死關頭忘了害怕,然而當他遇上了搖紅,他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害怕。


    他害怕自己不夠英俊好看,搖紅會看不上他。


    他害怕自己太粗魯無文,唐突佳人。


    他害怕自己今天沒聞笙而覓,那麽一場邂逅就成了永世的撼恨。


    他害怕自己會早死,因而不能和她長相廝守。


    他害怕自己失去記憶,以致不能力她長相思。


    他害怕自己害怕成真。


    他害怕害病。


    他害怕害怕。


    他怕……他怕失去了她,其實他根本不必擔心。


    因為她一看見他來,就知道是他了。


    他來了。


    是他來了。


    她知道她這一輩要等的,應等的,以及唯一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她喜歡他神情間所流露的傲氣,仿佛,每一舉一動,都足以掩蓋了星星和月亮的柔輝,每一舉手,一投足,都說明了。


    月亮太老了,她的光華已照不清他們的臉。


    星星太軟弱,她們自己也看不清前麵的路向。


    可是他隻對她專注。


    對她深情。


    她迷上他說話時的語氣,好像這麽一句:“讀書和學習加上期待將來,就是係住現在自由自在的過活之絆腳石。”


    要是由別人來說,那不知多無知和無禮。


    但在他說來,卻隻是霸氣和爽氣。


    還有誠意。


    直至他們在一起,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也分不開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孫搖紅;她才曉得,原來他就是公孫揚眉。


    但那時候他們已下定決心,各自準備用他們分別是十八及二十年來的生命交傑養精蓄銳的力量來轟轟烈烈愛一場,並且用心應付和承擔這件事的一切後果。


    到這時候,她才知道畫畫的是他。


    原來用劍的手,也可以畫出這樣的畫的。


    她為他吹笙。


    他愛聽。


    愛得像在感受一個淒涼好夢。


    他為她畫畫。


    他畫她。


    她在瀟湘館裏低垂娥眉低吟賦,他就為她描,為她繪,為她畫出千種氣質百種風情,金風細細,葉葉梧桐聚,花紅如火,亂飛如血,她把一種千呼萬喚更與何人說的。


    千言萬語的無聲,會注入畫筆裏。


    畫成。


    人人說像,歎為觀止。


    本來大家對這對“金童玉女”,自是人人稱羨;對他們的恩愛,更不羨鴛鴦。


    可是她獨認為不像。


    因為再像,很像,更像她的女子,在他未見過她時,未見過她前,都已經畫出來了,寫出來了,以致他見到她之後,所畫的女子,反而變得遙遠了,不真實了。


    唯一像的反而是氣質。


    以及那一種不可言說的風情。


    讀:‘飄紅小記”到這一段落的時候,鐵手忽然想起在“飛紅居”壁上的畫:那湘畫裏的女子。


    ——那女子的笑靨是燦麗的,眼色卻是寂寞的。


    她的衣袂像水波一般流動,一動是一種風姿,千動是千種風姿,誰都可以情估得出,畫者對畫中女子心中有萬種牽置,都為伊之一蟹一笑而牽動。


    他為她而牽痛。


    纖痛。


    可是她的倩影仍流露出讓人無法釋懷的孤寂,像孤獨了百年,寂寞了千年,如果畫中女子的美是永恒的,那麽說,她的孤寂也一樣不朽了。


    為什麽他會這樣畫她呢?為啥他會在熱戀的時候畫出這樣的一個她來呢?鐵手知道他的為人。


    他是那種站在任何地方就像他就是這地方的主人的那種人。


    飛揚而不跋扈。


    鐵手了解他那種人。


    他本來就認識這個人。


    他私下有一半是為這入而特別趕來這兒的,他不但已為這個人而闖“一言堂”,還會為此人而登泰山。


    他既來了,已別無選擇。


    鐵手聽過他說起她的事:他甚至認為,自己渾身上下。


    甚至連頭發也在愛著她。


    而他是一個能光憑眼神就足以把敵手搗成碎片的年少英俠。


    可是他為何要這樣畫她?在愛得那麽真。


    那麽深。


    那麽瘋、那麽狂的時候,他筆下的她,依然是那麽憂、那麽鬱、那麽哀涼、那麽淒然!——難道他在和她最甜美幸福的時候,已覺察到他們的未來,是一個絕大的不幸?一個沒有底止的深淵?鐵手不知道。


    鐵手沒有問。


    那時候她隻知道他在戀愛。


    他們在京師,相交莫逆,但他還是要急急回東北。


    因為她還在那幾,他的心一早已飛了回去;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鐵手那時還沒有看過這幅畫。


    但他卻在一場戰鬥中而認識他,兩人不打不相識,而致惺惺相惜:他便是人稱“揚眉劍”或“揚眉才子”的公孫揚眉。


    破曉時分。


    鐵手與猛禽還在讀“曉紅”。


    他們即將出發,上泰山,殺山梟、救搖紅。


    但他仍來讀完,“飄紅手記”的“曉紅篇”。


    他們還在讀。


    讀她。


    這個黎明特別冷。


    外麵傳來調度兵馬的遝響,殺伐之氣愈來愈熾。


    事實上,“一言堂”在這些日子一直都是殺氣騰騰。


    但在,‘一監院”內,名捕鐵手,還有鬼捕猛禽,都在細讀“飄紅”,在體味搖紅的心思,雖然一個隻覺得心頭有點涼,另一個卻臉上發寒。


    ——這兒也那麽冷,山上一定更寒涼了吧?山上有沒有下雪?——她可支撐得下去?“曉紅”篇到了後頭,已有了明顯的轉折:首先是流言。


    由於公孫小娘常盤桓在娘家的“安樂堂”,難免蜚言叢生。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交換消息:最初是傳公孫小娘跟孫十二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孫十二為了避嫌,不想連累公孫小娘,因而毅然放棄一切,在聲名狼藉中遠離東北,主持浙江一帶“老母洞”有關“神槍會”與江南同道的聯係。


    另一說是:孫疆得悉孫巨陽與愛妻有曖昧,大為震怒,曾親找上孫巨陽算賬,孫疆怒斥孫十二:“不該連自己的嫂子也起狼子野心。”


    孫巨陽則駁孫疆:“可侮辱我不可侮及小娘。”


    於是兩人大戰於“安樂堂”內,“山君”孫疆重創孫巨陽,孫因而負傷逃命,在“老母洞”養命存活,勉強維生,功力己大不如前,亦不再問江湖事。


    可是流言並沒有因為孫十二的銷聲匿跡而消淡。


    這一次傳言的對象,是孫青霞。


    他的聲名一向就不甚好,但在“神槍會”裏,因為劍法最好,才幹過人而向來受人注重。


    女的依然是公孫小娘。


    許是因為她長得標致,雖嫁人,育女後,依然明豔照人。


    她未婚前,隻是一池麗水,可是婚後的她,卻似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漣漪。


    少女的她,讓男人覺得沒有她是慘絕人衰,然而有了她就像靚絕人寰。


    可是,少婦的她,卻像不是年長了。


    隨歲月蒼老了,而是琢成了,隨歲月流金起來,她姣點得這般明目張膽,仿佛不是長大的,而是姣大的。


    偏偏孫青霞也是翩翩俗世佳公子,而且**不羈,無視於世俗藩籬。


    人們對天子驕子(女)的看法往往是:不是過於期許,那就是寧可玉碎。


    流言對他們而言,絕對不予瓦存的餘地。


    孫青霞可不是孫巨陽,他麵對傳言,堅定反擊,就像他不惜殺虎屠熊,披上了它們的皮,為了迎接一場嶗山下至昆侖的大雪一樣……可是小娘不行。


    她畢竟是個女子。


    她受不住種種的衝擊。


    流言傷人,有時比刀刃更甚。


    孫青霞再堅定,堅強,也不願強她所難,加上他任意行事,憑一己任俠之心,好惡之誌,在東北已樹敵不少,在“神槍會”亦已四麵楚歌,他亦對“大口孫家”的種種製度有諸般不滿。


    所以,他最後決定尊重她的決定,他也步孫十二的後塵。


    他走。


    離開了東北。


    他甚至更進一步,還脫離了“神槍會”。


    公孫小娘則口到了“一言堂”。


    ——惟有跟夫婿在一起,她才可以免疫於流言,傳聞。


    她帶搖紅離開了“安樂堂”。


    這時候,從手記裏已明顯可以感覺出來:她對父母之間所醞釀的衝突和磨擦,已感到十分焦慮不安。


    可是她自己那方麵,尤其在感情一事上,卻不致太過失望。


    因為孫疆雖然對妻子有無苟且之行大為緊張,並且震怒,但卻並不反對搖紅與公孫揚眉往來一事,還大力招攬。


    所以公孫揚眉加入了“一言堂”。


    他還得到倚重,成為孫疆身邊的強助。


    搖紅雖然回到了“一言堂”,為她父母的事深感惶惑,但畢竟這件事並沒有使她和公孫揚眉分開,隻不過,她再也不能回到和見著:外公那一家子的和睦與溫馨。


    她回到了她的“家”。


    因為這“家”讓她感到相當“陌生”,所以她種了許多花。


    大紅的花。


    當公孫揚眉逐漸得到“山君”信重,寄於重任,忙於奔命之時,她就在大片花圃中流連躑踢,伴她渡過許多許多、許多許多、想念想念,想念想念的日子。


    可惜,好花不常開。


    花無千日紅。


    “曉紅篇”迄此的忽止,像一記風華正茂的絕筆。


    旭日東升。


    天色大明。


    阿爾泰山的碩大巨影,已透過日照;映人正整衣待發的鐵手與猛禽之眼窗裏。


    上山的路,崎嶇峻峭,但已成為他們激揚心誌中的眼街。


    他們眼界本就很高。


    就隻看手段若何?運氣如何!--- 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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