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墨家祖庭派出大量修士攜帶物資抵達雪域天池,白城的雛形正在緩緩出現。


    ……


    入夜。


    一襲絳紫色長衫的年輕人背著尋鹿劍,越過石橋,來到了小鎮橋東的一座酒館內,此時已經夜深,酒館中並沒有太多的客人,唯有一襲戎甲、背著劍的老者還在飲酒,他一身妖氣,絲毫不加以掩飾,而小鎮裏的修士也見怪不怪了,大家都知道黃庭遇是妖族劍修,就連小鎮裏的蒙童都聽說過百年前黃大妖仙拔劍砍妖祖的事情。


    “黃老哥。”


    顧硯書一屁股坐在了黃庭遇前方,從腰間摘下了一個酒葫蘆,笑道:“別喝那等沒滋沒味的酒水了,嚐嚐我的。”


    “哦?”


    老黃將酒碗向前推了推,也不擔心顧硯書下毒,畢竟十二境妖族劍仙早就百毒不侵了,一口下肚之後,老黃眯起了眼睛,笑道:“冬藏釀的杏花酒,偷來的?”


    “什麽叫偷啊。”


    顧硯書笑道:“冬藏姐姐為人極好,對任何人都那般和藹,她是看我顧硯書一個人在山巔別苑過得孤苦,所以送了一壇杏花酒給我解悶子的。”


    “最好如此。”


    黃庭遇咧嘴笑道:“我們山巔別苑可不興小偷小摸的啊。”


    “那是,那是。”


    顧硯書點點頭,拿起一雙筷子就去夾老黃麵前的花生米。


    老黃卻伸手攔住,笑道:“要吃自己買,老子的軍餉就隻有那麽多,還得存一點零花錢喝酒娶媳婦用,跟你顧硯書不熟,可千萬別在我這裏蹭吃蹭喝。”


    顧硯書哈哈一笑:“就這點零碎銀子還想娶媳婦?黃老哥真當世上的女人都那般的賢良淑德不計較?”


    老黃笑笑。


    “行!”


    顧硯書起身,從小二那裏又拿了幾道佐酒菜,一起放在老黃的桌上,然後用手指沾酒在中間畫下一條線,道:“我的菜黃老哥隨意吃,黃老哥的菜我顧硯書絕對不碰,江湖規矩,恩怨分明。”


    “恩怨分明?”


    黃庭遇冷笑道:“你這畜生若是知道恩怨分明,就不會被林昭幽禁在山巔別苑了。”


    “你不知我心境,懶得跟你計較。”


    顧硯書舉起酒碗:“今天隻喝酒,不談江湖恩怨,如何?”


    “行。”


    於是,兩人觥籌交錯,隻是喝酒。


    深夜時,老黃酒興漸漸濃鬱,而顧硯書則早就已經不勝酒力,畢竟已經不是十二境劍修了,可以用一身劍意震散酒勁,他的這個一境劍修比未入門的江湖遊俠也沒強多少,一臉的醉醺醺,握著酒壺,道:“黃老哥,今天這頓酒,必須記在我顧硯書賬上!”


    “喲,你小子有錢了?”


    黃庭遇咧嘴笑:“莫非是偷的山主的?”


    “那不能……”


    顧硯書從腰間掏出一隻儲物袋,嘩啦啦的倒出了不少金鯔錢、飛魚錢,笑道:“秦嶺那邊,殺人的時候有時候也是取物的。”


    “嘖嘖,髒錢。”


    黃庭遇笑道:“這頓酒你不配請,老子來吧。”


    “黃老哥。”


    顧硯書一個踉蹌,雙手交疊放在桌上,將腦袋斜斜的墊在手上,一身酒氣,整個人有種失魂落魄的感覺,道:“你覺得林昭這種人……活得真的不累嗎?”


    “嗯?”


    黃庭遇皺了皺眉,旋即冷笑道:“當然累,林昭凡事都想求一個問心無愧,這種人自然是活得最累的,不像是你顧硯書顧大劍仙,一言不合拔劍砍了就完事了,你這種人身上的因果重的很,別看現在坐擁十二境,說不定十三境時渡雷劫就煙消雲散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你說了算,就算是時候未到吧。”


    顧硯書咧嘴笑道:“你呢,林昭過得不痛快,你黃老哥難道就過得痛快了?”


    “老子痛不痛快關你屁事?”


    黃庭遇揚眉嗤笑道:“就你那個雞零狗碎的心境還想在雪域天池攪弄風雲?省省吧,也就是林昭是秦先生的弟子,脾氣好,換成別人早就把你一劍砍了,我黃庭遇經曆了多少顛沛流離就有多少心境,不似你顧硯書,覺得世上的人都欠你的,我黃庭遇與這世界,兩不相欠,若真是誰欠了誰,也必定加倍償還。”


    顧硯書眸子裏透著一絲狠辣,冷笑道:“堂堂十二境巔峰妖族劍仙,距離十三境也就隻有一步之遙了,竟然就這麽甘於寂寞,甘願在這區區的雪域天池上當個什麽勞什子副帥?說句難聽的,你黃庭遇在人族天下,隻要你願意,就能開宗立派,就能成一州之主,整個大商王朝在你麵前都要禮讓三分,總好過於在這裏俯首帖耳,當林昭的一條看門狗!”


    “是麽?”


    黃庭遇微微一笑,起身抬手按住了顧硯書的後腦勺,狠狠的將其按下,頓時“蓬”一聲輕響,整張桌子都被壓碎了,旋即黃庭遇一腳踩在了顧硯書的腦袋上,壓抑著心中想將他的腦袋一腳踩爆的衝動,冷笑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顧硯書這種睚眥必報的畜生這輩子都懂不了老子的心境,也更加懂不了林昭的心境。”


    說著,黃庭遇揚長而去。


    當顧硯書狼狽不堪的起身時,外麵傳來了黃庭遇的聲音:“桌子賠人家酒家,若是有絲毫僭越,林昭能饒你,我也不會饒你。”


    店小二戰戰兢兢。


    “沒事,沒事啊……”


    顧硯書嘿嘿一笑,擦了擦臉上的汙穢,將一顆散碎銀子放在了案上,一雙眸子直勾勾的看著店小二,笑道:“拿著拿著,我又不是不講理的人。”


    當他走出店的時候,店小二已經是一身冷汗,從未體會過如此絕望、恐怖的感覺,那年輕人的笑容,仿如夢魘。


    ……


    顧硯書失魂落魄,過了石橋,返回山巔別苑去了。


    石橋後的一株老樹上,林昭靜靜的坐在樹杈上,一旁,黃庭遇飄然落下,笑道:“這場窺探心境的局還要多久,我是真的有點忍不住了,剛才很想一劍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啊!”


    “再給他一點機會吧。”


    林昭皺了皺眉,道:“老黃,你覺得性善性惡,到底是怎麽回事?”


    “哼~~”


    老黃一屁股坐下,道:“林昭,其實啊,我在妖族天下祖地成長的時候,是不知道世間有善惡之說的,我隻是草原上的一條野狗罷了,餓了就去獵殺兔子、老鼠等等,每天過得戰戰兢兢,又要防著比自己更強的猛獸,我為了果腹,去吃了那吃草的兔子,你說是性善還是性惡,而那獅子想吃我黃庭遇,又算是性善還是性惡?”


    林昭陷入沉默。


    老黃自嘲笑了一聲:“妖族天下是莽荒天地,沒有那麽多的講究的,一切隻是為了活下去罷了,也就是你們人族這邊,出了儒釋道,開始解釋善惡之說。”


    “嗯。”


    林昭坐起身,一雙眸子看向遠處顧硯書的背影,道:“按照道家來說,善惡本不該幹預,順其自然便是了,顧硯書背負尋鹿劍出山複仇,本來就是一件尋常事,他殺了人,別人複仇,一劍砍了他顧硯書也無可厚非,我本來就屬於恩怨中的一環,他殺了我的同門好友劉星舒,殺了我同門的儒家劍修肖聰,按理說我殺顧硯書也沒問題,但我若是殺顧硯書,就不再是清靜無為,而是自行幹預了。”


    “佛家的道理呢?”黃庭遇笑問。


    林昭笑笑,說:“佛曰世間無善惡,善惡同等,應以善報惡,當遇見一個惡人時,這也是屬於你自己的惡業,因為因果相連,那惡人興許就是來報怨的,惡人想殺你,有因必有果,興許是你的前世害了人家,所以,就該規勸惡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佛慈悲。”


    黃庭遇雙手合十,心思澄澈,一睜眼卻又滿是戾氣,咧嘴笑道:“去他娘的立地成佛,人若是壞事做盡,老子更想一劍送他去見佛祖。”


    林昭哈哈一笑,道:“儒家的道理就更簡單了,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儒家本來就講究一個棄惡揚善,而且素有君子不器的說法,若是真的規勸不了,那就隻能以雷霆手段了。”


    老黃眯起眼睛,笑道:“所以,這就是你一次又一次的給顧硯書活下去的機會的原因?”


    “差不多吧。”


    林昭皺了皺眉,道:“因為我自己的心境其實也還有些遲疑,顧硯書性情暴戾,但是是有原因的,他始終認為世人皆負尋鹿劍,我一劍把他殺了就等於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如今……就是顧硯書對這人世間說話的機會,如果他不珍惜的話,我就隻能當仁不讓,這因果落在我一人身上,也沒有關係。”


    “嗯。”


    老黃打了個嗬欠:“走了,回去睡覺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柳璃櫻多半已經為你暖好被窩了,回去抱著折扇神女,過神仙日子去吧。”


    林昭翻了個大白眼:“滾蛋!”


    “哈哈哈~~~”


    黃庭遇擺擺手,笑道:“讀書人啊,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什麽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弄得自己那樣那般踟躇不定,要換成我老黃啊,早就讓柳璃櫻、冬藏、杦梔、餘晚檸一被窩了,順便問問楚雨願不願意,女子武夫的拳頭是糙了一點,但別的地方應該不糙的。”


    “滾蛋!”


    林昭一腳踢在黃庭遇的屁股上,頓時黃庭遇趁勢禦劍而去,風中留下哈哈大笑聲。


    林昭則再次看向山巔別苑的方向,心誌再次堅定了一些。


    若是秦先生在,恐怕也不會容留他那麽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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