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世貞見姑父竟這般勢利,趨炎官場,隻覺氣血上湧,按捺不住,破門而入。那顧瓊正和夫人說話,忽見世貞突兀而入,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神情極是不自然。世貞原想奚落姑父幾旬,便拂袖而去,如今見姑母雙目垂淚,神情慘然,隻怕傷了姑母情麵,便軟下心來,施禮稟:“孩兒倉促離京前來拜望姑母,承豪姑父盛情款待,實是感激不荊今見姑母康泰,也便放下心來。隻因舊日與友人有約,明日當去探望,不得久留,特來向姑父姑母辭行。”


    顧氏夫人聽罷,猜到他是聽到剛才言語,心中甚覺不安,慌忙起身扯住他衣袖勸說道:“我兒才來一日,如何便要走,萬萬使不得。若有甚麽言語不周觸犯侄兒,隻看姑母麵上不與計較罷了1世貞見姑母急得言語慌亂,隻差些哭將起來,心下甚是不過意,隻好寬慰道:“孩兒本願多陪伴姑母些日子,隻是不好負約,還望姑母體諒。日後但得空暇,定當前來拜望1那顧瓊聽到此處,知他識趣,正中下懷,便插嘴說道:“侄兒千裏而來,理當多住留幾日。既是有舊約,也不便強留。明日老夫自當為侄兒設酒餞行。”世貞退出房來,顧夫人哪裏肯依,一把鼻涕一把淚,直和顧瓊鬧至半夜。


    卻說柔玉小姐見父親無情無義,全不顧念自己終身,隻攀鄭家權勢,把自己往火坑裏推,又欲將世貞驅出府門,心下悲痛欲絕,徑直哭跑回閨樓,茶不思,飯不進,心中暗暗怨恨父親道:“你把勢利招牌掛在額前,隻攀鄭家權勢,反慢待表哥,苦不相憐;竟將女兒許配與那惡人,教我終身無靠,好不識人也!想表哥遭此輕薄,定然含恨而去,天涯相隔,永不再來。我一片相思向誰訴?”不由得眉黛凝寒,長籲通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愁懨懨拂動絲弦,唱一曲《鬥鵪鶉》道:


    欣逢著才貌雙雙,恰好的年華兩兩。情相近,一瓣心香;歎終身,哀怨淒傷。管什麽鄭家勢狂?怎地伯嚴親難搪,猛可裏生不忘,一任價死難降。博得個月滿花芳,不枉卻人間天上。又唱曲《紫花兒序》道:


    喚不醒雙親愚憨,道不盡誹惻柔腸。隻為著心貪勢利,逼效鴛鴦,強結魔障。


    卻教我終身孤苦怎依傍?豈甘心把那鳳花雪月俱撇蕩?如今俺兩情難忘,偏要結地久天長!


    這時丫環翠荷自花園中折得一束桃花回來,剛上樓時,聽到小姐暗自傷感,卻是為世貞之事,心下同情,也不由暗自說道:“公子高雅超群,豐姿奇偉,老爺有眼無珠,卻把他當作禍端,真個是人心難淪1柔玉見丫環在妝台前往瓶中插著花兒,也自傷歎,輕輕問道:“翠荷,你方才自言自語,說些什麽來?”


    翠荷一驚,圃首看著小姐臉色,試探說道:“方才我從園中回來,見到王家公子從內廳出來,說是明日便要高去。”


    柔玉驚駭得翻身坐起問道:“你可知卻是為得什麽?”


    翠荷搖頭苦笑道:“王公子十年不來,卻來了一日便走,便是傻子,心裏也明白1柔玉平日看待翠荷,恰似知已姐妹,如今聽她說得這活,便把母親欲退婚許親,父親不允,恐他生禍遭受株連,故此欲驅他出府門之事一一說與翠荷。翠荷聽得,便直問一句:“小姐心下究竟是何打算?”


    柔玉道:“我心已許,卻隻恐他無情。”


    翠荷道:“這般便好。小姐既有心於他,何不早作打算,明日公子一走,便是那鏡中花影水中月,連個邊兒都抓不著了。”柔玉稍稍思忖,便率直說道:


    “也罷,如今事急,隻怕些什麽,自古道‘君子周急不濟富’,今夜初更時分,你約他到後花園來,待我表明此心,自省得空自愁歎。”翠荷點頭道:“小姐言之有理,隻是我請他時,卻怎麽講?”


    柔玉道:“你便講我園中拜月賞畫,求他指教。


    他若來時便罷,若不來時,便講我雖得珍畫,不通知音,留之無用,當一把火燒盡,正對那冷意灰心。”


    翠荷稍思又問道:“更深夜靜,倘若事情泄露卻怎好?”


    柔玉淡淡一笑,斷然說道:“古來多少俠女做得好大事,我們兄妹怕些什麽。”


    正是:


    無意功名有意書,丹青雅意重鴻儒。


    雲封玉屑雙拜月,一片冰心在玉壺。


    不言丫環報信。隻說小姐柔玉麵對孤燈,煎熬等待。聽得譙樓更鼓初點,心下且喜且驚,輕啟門戶,同翠荷直往後花園來。二人到得花園之內,柔玉命翠荷在園門芭蕉石旁把守,窺視動靜,自己繞過假山,直向拜月亭來。點燃香燭,將那珍圖鋪設於案,隻作祈禱拜月狀,兩隻耳朵,卻仔細聽著前後的動靜;一雙眼睛,隻搜尋那左右的人蹤。正自心慌清急,忽見黑黝黝一人影向亭前走近,仔細看時,正是公子世貞,隻喜得一顆心怦怦險些跳出喉嚨來。等到世貞來到跟前,柔玉道個萬福說道:“蒙哥哥應約前來,小妹敬請指教。”


    世貞拜揖還禮說道:“世貞明日當去,賢妹有何話講?”


    原來世貞赴約幽會,非為兒女私清,雖知柔玉傾心於他,但眷眷之心仍念隱娘,隻因楊家遭禍,未曾許定,然俠義之腸,測隱之心,更使他不忍辜負她。今夜相邀,本欲不來,又知柔玉天真任性,若隻恨自己,倒還不算什麽,隻怕使起性子,果真將那千古珍畫連同一腔情恨付之一炬,自己則是那罪禍之根,便是後悔,也無可補救。況且自己明日便去,便見得一麵,權作辭別,講明原委,想也無妨。


    柔玉聽世貞講明日便去,心中慘然,含淚說道:“哥哥請來,可識得此畫麽?”


    世貞道:“識便識得,但不知賢妹拜月何意?”


    柔玉道:“哥哥酒宴之上,可曾聽父親講得,此畫雖為珍寶,卻是奴家的陪嫁?”


    世貞微微點頭道:“這也聽得。”柔玉此時情動,秋波流盼,直盯住世貞問道:“哥哥可在內廳前隔窗聽得母親講道將奴許配於你?”


    世貞鄭重說道:“賢妹何出此言?你本身有婚約,乃待聘娶,便是姑母講出此話,須知你我乃嫡親中表,禮法相關。”柔玉道:“那鄭家婚事,我死不肯從,哪個應允,哪個去罷了!若說姑表配偶,古來盡多。況上有母命,當不為私。今夜得贍儀表,奴以終身相托,這裏有父親所贈珍畫,便如奴身,今不以相薦為恥。


    如若哥哥不嫌棄,敬請笑納。”


    世貞委婉推辭,道:“此畫乃傳世珍寶。姑父以千二百金購之,視為家珍,賢妹雖是好意,隻是不敢造次。”


    柔玉聞聽此言。幽恨頓生,瞪圓杏眼間道:“此畫確值千金。奴身當不值幹金、抵不得一張畫兒?”


    世貞道:“豈敢!愚兄隻恐賢妹忒地任性,倘有不測,使千古珍畫毀於一旦,故鬥膽前來相勸。今賢妹私贈此畫,萬萬不可1柔玉見世貞語意皆堅,垂淚歎道:


    “唉!罷了,正是,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奴有從兄之意,兄卻如此無情;如今在你麵前,我醜態盡露,反招君笑,有何臉麵為人,留得此畫又有何用,罷!不如與畫同盡,抹去世上恥笑1柔玉說罷,淒然淚下,將畫兒揣於懷中,踉蹌奔向荷池,便欲投水自荊世貞見狀大驚,慌忙搶步上前將她攔腰抱住勸道:“賢妹不可如此。”柔玉癱軟在他懷裏,隻是流淚不止,哽咽歎道:“我心太癡,枉作多情,反招得人間羞恥。自見君麵之時,我心已屬君矣!如今遭此無情冷落,也是咎由自取,君既無意,救我何用,便是我人活得,此心已死矣1世貞攬柔玉溫香於懷中,聽她淒慘之言,便是鐵石人幾,心也軟了。暗自想道:


    “蒙她一片熱心待我,難得如此一往深情。我若負情,眼見她要殉情喪生;若是允下此親事,想那隱娘隻身天涯,顛沛流離,誰可見憐?”歎息兩聲,又勸柔玉道:“賢妹不可如此,非是愚兄不從,隻是……”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柔玉聽他話兒活動,抬起淚眼間道:“隻是什麽?”


    世貞遂將隱娘之事一一向她敘說一遍。柔玉聽罷,心下思忖:“我隻道他心如鐵石般冰冷,不想倒是賢德重情之人。他是人中琬琰,若能以身相托,使是死也瞑目了。”想到此處,真情益堅,含情說道:“哥哥少年英賢,蘊藉風流,使人欽羨。那楊家小姐身遭不幸,承蒙哥哥憐才仗義不見棄,實是令人可敬。我柔玉但得哥哥垂憐,但做偏房也情願1世貞見她情真意堅,甚是感動,便道:“既蒙賢妹盛情,隻是世貞不才,羞得山雞配鳳凰,恐負娥娥芳心1柔玉見他應允,心下頓喜,起身牽起手道:“兄既見允,奴家平生之願足矣。須要星前月下,海誓山盟,兔使奴家有自頭之。”


    世貞應允,二人重新設得香案,把那畫兒作媒證,素手相攜,雙雙跪於香案之下,望月拜上三拜,海誓山盟,永不相欺,自頭偕老,伉儷同歡。正是:


    翩翩美少年,配蟬娟,丹青為媒實堪羨。心撩亂,話語甜,今宵了卻相思怨。山盟海誓拜月前。隻恐分離各一天,別時怎得重見?


    拜畢,柔玉益**深,戀戀不舍道:“明日哥哥果真要去麽?”


    世貞歎道:“如今世態炎涼,人情卻薄了,隻道銅臭可誇,名利可逐,用得著時便親,用不著時便遠,著實可笑:世貞向是我行我素,卻受不得這般醃-氣!明日是走定了,隻是姑母恩深,恐冷落了一番厚義。”


    柔玉也陪他歎息道:“隻因父親仕途曲折,也便勢利起來。他時常講道,如今的官兒,都是為上司做的,但若保得烏紗,奉承便奉承,裝樣便裝樣,說假話便說假話,個個如此,且是那忠直良臣,便是為國為民說得幾句話時,哪個不惹出禍來?似哥哥如此肝膽之人,乃頂天立地偉丈夫,當是可敬可羨!隻恨奴家不是男兒,不能伴哥哥闖蕩四海,作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兒。”世貞聽罷連連點頭,道:“難得賢妹有此心,也便夠了。”柔玉複問道:“哥哥明日是何去處?”


    世貞道:“我隻對姑母講是舊友相邀,其實不過是借口,哪裏有什麽去處,便到蘇州遊玩幾日便回京罷了。”


    柔玉道:“是水路還是旱路?”


    世貞道:“自是水路方便。”


    柔玉片刻不語,忽淒然歎道:“明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日相見?賤妾既是哥哥之人,便同去如何?”


    世貞驚道:“不可!不可!姑父若知道,斷然不允,惹出事端,益發遭亂了。”


    此時園外,有人輕輕咳嗽數聲。柔玉驀地想起丫環翠荷仍在門外。看看天時,早已暗月西斜,已是更深,柔玉不覺身上冷將起來。世貞見狀道:“想是夜深了。


    賢妹請回繡閣罷,愚兄要去了。”世貞去字未落,柔玉已是淚花瑩然,柔情不盡,飲泣說道:“哥哥,你路上須要自己保重,隻恨賤妾不能相陪了。”世貞道:


    “賢妹放心,天色已晚,請回去安歇了吧1二人戀戀不舍,揮淚相別。正是:


    話別臨歧各滲然,雙垂別淚意懸懸,咫尺天涯相思恨,卻使喬妝趕畫船。


    且說次日顧瓊設得酒宴,為世貞餞別送行,顧夫人珠淚漣漣,拉著世貞手兒,兒長兒短,不忍分別,又是千般叮嚀,萬般囑咐,話語不盡,隻說得世貞神情黯然,哪裏飲得下酒去。壽兒不知就裏,隻是廝纏世貞不放,責怪他食言,不曾與他試對詩文。世貞卻暗自奇怪,設席半晌,唯柔玉不曾入席相見。顧夫人命貼身丫環去喚,丫環去得疾,卻也回得快,隻道小姐並丫環翠荷俱不在繡樓。夫人隻道她不肯見此傷感景象,也就罷了。宴席之上,顧瓊有意陪笑敷衍,世貞卻是無心應酬,不一時便酒殘席散。世貞辭別起身去了。正是:


    揮恨別離去,冷落意中人。


    且說世貞雇得一篷船往蘇州而來,時值三月天氣,正是和風習習,花雨紛紛。


    綠楊枝上囀黃鵬。紅杏香中飛紫燕。踏紅塵香車寶馬,浮綠水畫航歌船。世貞隻因心中鬱悶,沿岸雖是萊花翻黃浪,青山列畫圖,卻是無心欣賞,隻覺得櫓聲咿呀生煩,水聲嘩嘩添亂。獨自在案頭擺張桌兒,解下佩劍,胡亂向船家討得些豌豆作酒菜,隻管頻頻大杯狂飲起來。


    船行數裏,隻見岸上一個鬆林,多是合抱不交的樹。林中隱隱一座庵觀,坐落山坡之上,周圍一帶粉牆包裹,向陽兩扇八字牆門,門前一道彎彎溪水,甚是僻靜。世貞看時,恰見一仆童隨著一個書生從林中而出。遠遠望去,但見那書生逸致翩翩,有出塵之態。到得岸上,也早望見世貞,招手叫道:“船是上蘇州去的麽?”


    船家道:“正是,送一位相公的。”


    書生道:“既如此,可帶我主仆一帶,便與相公同去,舟金依例奉上。”


    船家道:“相公也是上蘇州遊春玩要麽?待我問過艙前相公,隻是老兒不敢自主。”


    世貞聽得二人言語,又去看那書生,且是生得清秀豐姿,甚覺可愛,心下想道:“我孤單一人,正自煩悶,便帶了這二人去,與他們做個相知往來,到那裏做下處也好。”便對船家說道:“他既是也去蘇州,便下船來做伴同去何妨?”


    船家聽得這話,便把船攏岸。那世貞到近前看那書生,吃了一驚,一頭上船,一頭直朝他盯看,隻顧看。心裏暗想道:“我眼裏從不曾見得這般風流少年,竟是如此俊雅超逸,卻又麵熟得很,似曾哪裏相識,可惜想不起來。”


    那書生飄逸-灑,擺出大家風度,大搖大擺上得船來,和世貞見禮畢,隻是望他笑。二人艙裏坐定,船家撐船離岸,卻值順風,便拽起片帆,船順風疾去。


    二人艙中置得薄酒,世頁問道:“公子哪裏人氏,卻是如此麵善?”


    那相公複笑道:“我本太倉人氏,與公子本是同鄉,且曾同吃得酒席,如何不識?果真貴人多忘事?”


    世貞拱手謙道:“隻是在下眼拙,但是麵善,卻記不起來,敬請見諒,敢問年兄大名?”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我便-州,姓王雙名世貞,乃當今天下才子,你如何便不知?”


    世貞道:“世貞不才,區區不足掛齒,年兄何必取笑?敢問年兄何事至此?


    是探親還是訪友?”


    那相公道:“便是去姑媽家探親;非為別處人氏,就是昆山第一大家族顧家,隻為姑父勢利,忍不得醃-之氣,故一怒而別1世貞見他說的正是自己底細,愈發詫異,驚疑問道:“學生底細,年兄如何得知,以至見笑。願君一言,以解學生之疑?”


    那公子道:“稟複不難,求相公再用幾杯薄酒,容少停奉告。”


    世貞心中愈悶,道:“酒已過分,不能領矣!學生——請教,隻欲解胸中之疑,並無他念。”


    那相公複笑道:“君果不知否?弟贈君小詩一首,當明其中疑跡。”


    世貞道:“望兄賜教。”


    那公子裝模作樣,似笑非笑,沉吟片刻,低聲吟誦道:擬向昆山覓故翁,朱門霜冷鳥驚風。


    落花欲去春無限,芳魂有意寄丹青。


    好事既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


    公子欲問真名姓,隻在‘軟碧’兩字中。


    世貞聽罷,知他意有所指,細細玩味。“首句道:擬向昆山覓故翁,無疑是指自己省親之行。朱門霜冷烏驚風,分明是姑父無情,無意留客。那兩句:落花欲去春無限,芳魂有意寄丹青,便是花園拜月,丹青為媒之說了。好事既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情。這兩句明白,是指自己應婚蘇州之遊。未兩句:公子欲問真名姓,隻在軟碧兩字中。軟碧,軟碧不正是——世貞想到此處,猛地一驚,便瞪大眼睛把那公子看個不夠,半晌終於明自,失聲問道:“你,你便是柔玉?1那公子得意笑道:“妾身便是。隻道公子是天下才幹,不想今日也有愚蒙之時,正是那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也。”那仆童半晌不語,此時忍俊不住,也笑出聲來,上前施禮道:“適才多有冒昧,還望公子見笑海涵。”


    原來那柔玉昨夜在花園之中問得世貞去處,便有心同往。餞別之時,顧夫人使丫環去呼叫時不見,卻是早已和丫環扮了男裝,暗攜寶圖潛出府外,雇覓得一隻涼篷船,早來至河岸鬆林等候。世貞哪知就裏,隻是看得麵熟,嚇煞也不敢想到這些,今見果是柔玉,猶自驚訝不止,嘖嘖間道:“賢妹卻是何為,怎得如此?”


    那柔玉斂起笑容,嗔怪道:“我既是君之人,理當隨君去,卻有何不可?”


    又道:“不日鄭府就要迎親,難道你仍要把我向火坑裏推麽?”


    世貞驚道:“姑母尋人不見,家中不鬧翻天?”


    柔玉微微笑道:“我已留得書信在房中。母親早有意將我許配於你,便是知道,想也不會見怪1世貞歎道:“好個賢妹,真真膽大包天,如今卻叫我如何是好?”


    丫環插嘴道:“小姐現帶來那千古珍畫陪嫁於你,該知小姐情誠可貴吧?”


    世貞聽得愈驚道:“如此更是瓦上添霜,益發糟了1柔玉詫異道:“卻是為何,便這般大諒小怪?”


    世貞心中叫苦,搖頭歎道:“賢妹真摯情意,世貞感激不盡,隻是這畫,非尋常之物,乃令尊千金購之,視如性命一般珍愛。雖說贈與賢妹作陪嫁,倘若發現不見,定然疑我世貞生得邪異之心,匡騙小姐,陰謀圖畫,若將事情告發,則壞你我一世清名,令天下人恥笑,禍患無窮矣1翠荷聽罷,驚得心頭卜卜直跳,慌亂問道:“公子言語極是有理,如今到得這步光景,卻如何是好?”


    此時柔玉也心知自己莽撞,隻為情絲所係,不曾顧得後果。心裏這般想,隻是口上不服,道:“如今事已至此,怕甚天塌下來!父親若翻悔滋事,自有母親見證作主1說話之間,忽覺船身震顫一下,停了下來,便有那船家將頭探入艙內稟道:


    “二位相公,已是蘇州到了,便就此請下船吧。”事已至此,世貞無可奈何,隻待安下身來,另圖良策。三人下得船來,柔玉、翠荷仍是男裝打扮,相隨而行,隻往城內走來。隻因這一來。正是:


    芳心隻求三春雨,真情卻化六月霜。


    風流反被風流誤,斷送愁鸞泣新凰。


    卻說蘇州城裏,本是極好去處,隻見石街水巷,別具格調,人煙稠密,車馬紛紛。兩旁店鋪林立,生意興攏到底是江南名城,和別處大不相同。三人一路走來,過一十字路口,市麵熱鬧非幾。到一家酒店門首,見三開間門麵,買賣興旺,招牌上三個字:“謝客來”。踏進鋪內,見果然好生意。三人揀得空位坐下,買下一壇金華酒,一隻燒鴨、一隻雞、一碟鮮魚、一肘蹄子,又叫得頂皮酥果餡餅兒,幾個搓麵卷兒,量酒飯算賬,該三錢四分半銀子。三人吃著酒飯,世貞隻不言語,思量如何打發柔玉並翠荷回去。


    正吃間,忽聞街上人聲鼎沸,大呼小叫,且夾有亂馬嘶鳴,踏踏蹄聲。頓時滿街大亂。行人牽兒攜女,紛紛奔竄,有的掉了鞋兒襪兒,有的翻了筐兒擔兒;攤販貨架,俱被擠倒,雞飛鵝鳴,惶惶不安。


    世貞隻道海盜入犯,囑咐柔玉、翠荷躲避店堂,自己便嗆啷啷怞出佩劍,竟去門首觀看。世貞出門看時,心下暗暗驚訝,隻見街上數十匹飛馬奔馳而來,馬上是清一色官軍。那飛馬盡在人群中衝撞,見得貌美女子,便將黃紙貼於額頭,隨後便有兵士將貼黃女子綁架而去。偶有人呼救乞饒,便有那官兵惡狠狠說道:


    “皇宮選美,哪個敢不從,便是要你腦袋,也當拔蔥兒一般1世貞見是皇宮選美,竟如此非為,心下著實氣惱。


    原來世宗皇帝貪瀅,又喜齋醮,便在宮中寵得妖人方士陶仲文、粱高輔等人。


    那梁高輔本南陽方士,年逾八十,卻須眉瞻白,兩手指甲,各長五寸,自言有吐導之術,且修得極好妙藥。你道藥中用著何物?乃是選童女七七四十九人,用第一次天癸露曬多年,精心煉製的村藥。服食之後,立見奇效,一夕可禦十女,恣戰不疲,並雲:“可長生不死,與地仙無異。”那世宗皇帝年已五十,精力寢衰,後宮嬪妃,不下百名,靠了一個老頭,哪裏能遍承雨露,兔不得背地埋怨,世宗也自覺抱歉。待到服食了那村藥,即與嬪妃等實驗,果然經久耐戰,與前比大不相同,於是龍顏大喜,傳旨選那八歲至十四歲的少女三百人入宮,待她天癸一至,即取作藥水,合入藥中,製作“先天丹鉛”。不想這一美差,竟落至趙文華頭上。


    他恃著皇帝旨意,哪管什麽年齡大小,但見絕色女子,便盡加掠奪,將那年幼的獻與皇帝作藥物,卻將那青春妙齡的攜回京內,一部分討好敬獻世蕃,一部分供自己賞玩。


    蚤亂過後,街上空落冷靜無人。世貞回到鋪內,柔玉並翠荷迎出問道:“街上為何慌亂不安?”


    泄貞憤憤,說出選美之事,三人搖頭歎息片刻道:“此地不可久留,務必速速回去,免得生出事端1三人起身,正待要走,門外走進兩個人來。前麵那人,卻好生穿戴,怎見:頭戴忠靖冠,身穿錦緞服,正是官人打扮,年在四十上下。


    隻是生得身材精瘦,黃病麵皮。一雙眼睛骨碌碌轉個不止,卻喜得嘴巴笑嘻嘻咧開。後麵那人,網巾素服,四方臉龐,年方三十幾歲,卻是斯文模樣。二人說笑進得店內,那為首漢子見到世貞,先是一征,後驚喜揖手施禮道:“玉大人卻怎麽在此?這正是千裏有緣來相會了。”


    世貞看時,卻是湯裱褙。這湯裱褙原是世貞家人,識得好字畫,精善裱工,後因嚴嵩酷喜古董玉器、字畫珍玩,將他索去,樂得他工精藝巧,又善奉承,竟提薦他做了一個經曆。世貞見他身著官服,不知為何也到了蘇州。打趣道:“裱褙發跡了。此來蘇州,可是奉聖命選美而來?”


    湯裱褙微微尷尬。自嘲道:“哪裏!哪裏!隻是為相爺辦點私事。”


    湯裱褙忙呼酒擺設。世貞欲去,二人哪裏肯依,死死纏住道:“千裏相會,哪裏便去,隻是不給小人臉麵。孝廉雖居此城內,卻是與大人初識,也當賞些臉才是1世貞推辭不得,勉強歸座。隻是柔玉並翠荷閃避一旁空桌兒上閑坐,隻當與世貞不相識。


    酒席之上,世貞間道:“此次奉旨選美的卻是何人?”


    湯裱褙並不避諱,直言道:“便是老爺義子趙文華,工部趙侍郎便是1世貞冷笑道:“飛馬選美,黃簽加額,趙侍郎此功非小,回京見得皇上,伯是又要晉升了1那徐孝廉見世貞憤慨不悅,笑笑插嘴說道:“經曆與此事絕不相幹。經曆此來,乃是密托小人,為相爺府中搜尋購買一些名珍字畫古玩。”


    世貞隨意問道:“可曾上手?”


    湯裱褙道:“便弄到一些,卻是沒什麽貴重好貨。”


    世貞道:“你相爺府中珍異,便是皇宮都不及,此地有何珍異,何蒙裱褙辛勞?”


    湯裱褙俯耳低聲說道:“我家相爺與公子,偏是喜愛古玩書畫,若有珍異,自比性命看得還要重,既是吩咐,怎敢不來?”


    言語之間,卻見一小廝慌慌張張尋到鋪內,見到徐孝廉,氣喘籲籲悄悄說幾句話語。徐孝廉聽得,慌忙起身告辭道:“二位大人權坐,小人家有私事,不便相陪,恕罪,恕罪。”說畢揖手作別,隨小廝慌忙去了。


    湯裱褙見徐孝廉那驚慌模樣,回首哈哈取笑道:“孝廉端的個如花似玉娘子,且莫叫趙侍郎選去1又飲數杯,酒散相別。裱褙問道:“王大人且是哪裏居住,待小人怞空去伺候。”


    世貞說道:“胡亂住一兩日便回京去了,不敢叫裱褙辛勞。”


    辭別裱褙,世貞複同柔玉並翠荷出得店門。柔玉翠荷適才也聽得酒桌之上湯裱褙尋畫之言,暗自驚道:“哥哥:如今卻是怎的才好?”


    世貞道:“小心便是。隻恐姑父找你不見,覓人尋畫,鬧到此處,便麻煩了。城中不可停留,待我雇得船隻,仍舊送你們回去。家中若問起,便隻道出外遊玩迷路,宿於庵中罷了.”柔玉雖是情意牽連,難托春心脈脈,不忍分離,沉吟片刻,遂默默應允。三人空尋一場驚慌,到城外走來,世貞雇一船,與二人道別,眼見扯帆去了。正是:


    春心脈脈情人遠,流水飄香歎別離。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特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金瓶梅傳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郭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郭戈並收藏金瓶梅傳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