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世貞三人空尋一場驚慌,又出城來。至碼頭上尋雇一隻篷船,柔玉翠荷仍是男裝打扮,乘船而去。依依別情,挽不住流水已遠。


    隻說趙文華奉密旨選美,到處耀武揚威,勢焰熏天。令士卒在城內街巷飛馬直撞,但見絕色女子,便黃簽加額,如同趕豬羊一般,驅逐到一深院鎖閉起來。


    因此蘇州城內人情洶洶,未免街談巷議,偷偷罵娘。那趙文華隻恐人心不服,便秘密派得多人,沿街監謗。遇有不平之人,憤慨而言者,立飭拿間。杖笞兼施,重者便入獄。因此滿城之人,敢怒而不敢言。趙文華放下心來,便夜夜將那所選美女揀得一二名妙齡嬌豔者入府作陪,尋歡縱樂。無奈那所掠女子皆含淚賠笑,勉強奉迎,暖被霄裳,不得其妙趣,心中仍是厭煩。


    蘇州最多樂戶,有名的歌妓,往此聚集。一日天色陰雨,趙文華不能出外遊玩,就寢寓所。一杯來了又一杯,直飲得酒氣熏天,仍是心煩不樂,便又命仆人廣索歌妓伴酒。不多時,歌妓陸續到來。


    大家奉酒作陪,獻著色藝,都是嬌滴滴的麵目,脆生生的喉嚨,撩人魂魄的姿態。


    不獨助興,且醒神撩情。眾歌妓之中,有一少婦,獨生得天然俏麗,脂粉不施,猶豐姿照人,映入趙文華眼中,恰似鶴立雞群,不同凡豔。道她怎生模樣?但見:


    水剪清眸,春桃拂臉,意態幽花殊麗,玉肢風前香軟。螺髻插紫金釵,如撚青梅窺小浚不教楚峽雲飛過,正是巫山夢裏人。


    那趙文華看得呆了,嘴唇張一張,喝聲彩不知高低。隻把空杯連連飲著,心兒卻飛去身旁,早撲到美人身上。且說趙文華看得出神,隻把那空杯攥定,也不放下,隻連連飲著。在座眾人,皆哧哧偷笑。趙文華醒過神來,也不臉紅,竟招手將她喚到跟前,賜酒三杯,說道:“眾芳姬暫歇,且聽她獨歌一曲,以飽耳福。”


    那少婦施禮謝過,便不慌不忙,退卻兩步,拿起琵琶,嬌喉婉轉,唱了起來。剛剛唱得一句,趙文華道:“不必唱大曲,隻唱小曲罷。”少婦嫣然一笑,唱《琥珀貓兒墜》道:


    幽窗悄靜,恨月伴孤燈,枉了奴心寧耐等!隻萬愁又醒夢難成,薄情,猛咬玉齒和你鳳拆鸞零!


    趙文華便用扇子擊手心與她打板。隻見她輕啟碎玉般兩徘皓齒,果然是雅韻悠揚,一板一眼,一音一節,作法又入情淳化,神韻惟妙,階下無不暗暗喝彩。她又續唱尾聲道:


    冤家下得忒薄幸,割舍得將人孤零,那世裏的恩情,翻成畫餅!


    趙文華聽出了神,越聽越好,越看越俏,不由得擊案稱讚。到了曲終,仍覺得餘音繞梁,嫋嫋回蕩。


    時值湯裱褙湊趣問道:“這曲子唱得可好麽?”


    趙文華道:“妙!妙!妙哉!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湯裱褙聽罷,反倒歎了口氣道:“妙是雖妙,隻可惜這般英女,這般妙曲,隻大人與小人飽了眼福耳福,不能把與相爺與公子賞玩1趙文華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又令此歌妓侍飲、那歌妓不敢推辭,剛剛幾杯香醪下肚,滋潤得春心,頓時臉泛紅暈,渦生梨頰。趙文華直勾勾將她瞧著,神魂都飛了,不覺骨軟筋酥,欲火如熾,一刻難挨,打熬不住,便滿滿斟得一杯酒遞與她,乘勢把她手兒攥祝那歌妓向他丟個眼色,嫣然一笑,低下頭去,愈發嬌羞生豔。文華就如癡了一般,便叫親隨賞眾妓銀子一兩,命一班女樂隊盡行退去。


    眾人謝過賞散去,趙文華隻將這歌妓獨留下來,正待引人寢室,忽有家人稟報:“有徐孝廉拜望老爺,在門外等候召見。”一邊說著,便將禮單奉上。趙文華正欲火難挨,猛聽得此時有人求見,頓時大怒,正待發作。卻見那禮單上恭列白米1五百石,名貴古玩字畫皆多,便消下火氣說道:“今夜公務甚忙,命他改日再來吧1待家人走後,趙文華引那歌妓剛剛進得內室,便上前一把摟住道:


    “心肝,今日遇到你這般人物,便是死也值了1那歌妓含笑不語,半推半就,被趙文華擁入羅緯,急急解帶寬衣。


    待到天明,趙文華令家人持十兩銀子,去她院裏送賞,隻道留她唱數日曲,卻不放那女子回去。自此連宵歡娛,所有以前寵愛的美人,與她相比,味同嚼蠟,不去理會。數日之後,趙文華於枕席歡樂之間驀然問道:“你我恩愛數夜,竟忘記尋問芳名,你卻叫什麽名字?”


    女子含笑嗔道:“姓名於你有何樂趣?我隻當你終生不問呢1正是:蜂蝶隻尋花中蕊,哪管牡丹與白芍。”


    趙文華接連數日,隻把功夫用在這女人身上。


    那孝廉徐仁義先是來訪,他哪裏有空相見,及至孝廉相約,文華仍是推倭。


    因是人情重了,偶爾也有所念,時值蘇州知府調任,趙文華便寫了個三寸紙條兒,囑咐家人給那徐孝廉送去,囑托道:“承那孝廉費心孝敬,至今仍沒甚官職,我離京之前,聞得義父還有幾張朝廷欽賜的空名告身-付,今蘇州知府又調任,便把這知府空缺安與孝廉,令他即日便可赴任。至於命詔,待我與義父寫一書信,告之此事。日後行文補辦罷了。”


    家人奉命而去。趙文華便提筆鋪紙,將徐孝廉如何孝敬之事備說仔細,又將所選美女數名以及徐孝廉所敬獻的古玩珍畫一一清點,密使心腹監護,星夜趕往京城。敬獻嚴嵩父子。


    半月有餘,那趙文華對這女人,也漸漸厭膩。


    一日無事,忽然想起徐孝廉屢次相約不曾去得一下,一時高興,使命家人備轎,徑往徐仁義私宅而來。沿街之上,正是熱鬧,人們認出是趙文華轎子,哪個不惶恐避讓。到得徐府果然好一座宅院。


    但見門前一道水巷,泊得畫航漁船。兩岸桃柳生煙,隱顯出一帶白粉牆。走過石橋,一座三沿滴水磨磚門樓,上橫著王石匾額。朱門開處,遙見院內假山曲廊隱現,奇花異草爭豔。原來那徐仁義當了幾日知府,便買下如此宅第,這官果然做的!


    趙文華到了門前,轎也不下,命小廝上前稟報。門人聽得是趙文華來訪,慌忙迎入府內,殷勤侍奉。隻是那徐孝廉升了知府尚在衙門不曾回來,慌忙遣人去奠報。趙文華在廳內由眾人侍奉喝了幾懷香茗,無心等待,竟自去後花園遊玩。


    果然好座花園。但見:徑鋪彩石,紛紛盡點蒼苔;檻作雕闌,處處奇葩異卉。天桃鳴翠,聲瀝咽萬株楊柳鴛啼;行沾清昧,看盈盈醉步袖滿幽香。鳳台龍沿,猶聞洞蕭引鳳儀;竹閣鬆軒,俯見青萍躍金鱗。假山拳石,碧洞通幽藏意趣;牡丹亭畔,滿院海棠飛粉蝶。


    更看那薔薇架、茉莉檻、芍藥畦,疊錦鋪.絨,一簇簇芳溶錦繡;又見那浴鶴池、印月池、濯心池,新荷正吐尖尖角。又有那玉雪軒、擁芳軒、醉月軒,冰鬥瓊扈浮碧液。池亭上下有太湖石、紫英石、錦川石,簇簇叢生鳳尾竹;小徑西側有紫蕙檻、金萱檻、鳳仙檻,嬌嬌豔豔鬥繁華,含笑花顫顫巍巍,堪描堪畫;美人蕉夭天灼灼,可詠可題。一處處紅染胭脂潤;問芳菲不數彩繡圖。萬卉千葩齊吐豔,滿園嬌媚逞光輝。


    趙文華被園中景物所吸引,隻身一人,在那假山邊,曲池畔,畫闌前,花徑中,獨自遊賞玩味。隻見群芳竟豔,萬卉爭春,琳琅滿目,應接不暇。走到粉牆東側,見花叢深處,有三五個丫環,在花陰下笑耍撲蝶,真真是人麵桃花,嬌豔含羞,令人心往神馳。有《金落索》為證:相約鴛花隊,偷笑啟煙扉。清晝乍來,裙飄香露醉。扇逐蝶飛,環佩聲脆。拍入花底心半醉,玉筍輕拔分嫩蕊,蹴蓮鉤踏芳叢碎。猛回首,一聲嬌咳蹙黛眉。見它翩翩成對,旖旎低回,翻過那粉牆飛。眾丫環貼足撓首,執白紗團扇連撲幾撲,那粉蝶雙雙飛過粉牆去了。正在懊惱,見趙文華在一旁竊竊相笑,卻不曾認得,慌忙含嬌跑去,到曲水橋邊,隻聽一聲女子嗔怪:“瘋丫頭慌得什麽?”語聲未落,卻從那月亮門中走來一女子,左右有丫環攙扶,徑入園中而來。原來這又是知府徐仁義新納美妾。趙文華看見她時,果真花態翩趾,柳腰嫋娜,蓮步輕移,真有花魂回飄之妙,不由又是一驚。有《二犯江兒水》為證:


    啊娜乖巧,真真個啊娜乖巧。飄飄廣寒宮人,袖籠天香筍芽纖俏。細腰肢,一撚小,穩蓮步輕遙湘裙斜拽露,隻把魂消。釵鳳頻擂,紅唇嗔,嫩臉俏。嫦娥醉嬌,絕勝那嫦娥醉嬌。羅緯香衾,何得以鸞顛鳳倒!


    趙文華看得呆了,氣也不出一下。隻見那女子摘了一朵芍藥,先是用纖纖玉指撚轉,後又銜在嘴裏,用皎皎玉齒咬得上下抖動,竟分不出臉兒花兒,花兒臉兒。她風搖楊柳般走到那通向小亭的橋上,卻又不進亭,隻倚著橋畔花檻,將那花瓣一片片扯下,拋人荷池水中,竟看著那遊魚,銜著花瓣追逐戲耍。自覺有趣,粉麵之上,竟逗出一個梨渦般的笑靨。此時,趙文華看得呆呆癡癡,欲火升騰,卻是那錦衣**,直戳戳立起旗杆來。偶望得水中自己相貌,已是兩鬢霜染,髭須斑白,益發感歎,更是按捺不住,恨不得立時就做一團兒,怎見得?有詞為證:


    意馬心猿,偏向枕畔春色,沉醉戀花陌。果然年老心未老,滿頭花壓巾帽側,鬢如霜,須似雪,自嗟惻!酒、色、財、氣古今有,得歡娛時且歡娛:貪戀有何妨,莫道怕作短命鬼,如今已過中年客。且留些,妝晚景,盡教白。


    趙文華心下想道:“人生如夢,轉眼百年,管他諸多作甚,這眼前美人,卻是放她不過!這樣想時,便彎腰拾得一瓦片,向那水底美人影處一丟,隻聽咯地一聲響,但見波影搖亂,驚動美人。二人目光相接,正待說話,隻聽得門外腳步聲急,卻是徐知府慌慌張張趕了進來。望見趙文華,一副受寵若驚模樣,深深躬身揖手道:“不知大人大駕光臨,小人失迎失敬,罪該萬死,乞請大人見諒。”


    文華聽罷哈哈大笑,一麵將徐知府攙起,眼睛卻仍向美人溜去。隻見此時那美人身影一閃,卻已出得園去,方才專心對徐知府說道:“你我兄弟,不必客氣。


    此處非官場,還是隨便些好。”


    那徐知府聽趙文華兄弟相稱,頗是親近,又驚又喜,慌忙陪笑說道:“大人聖德鴻恩,小人銜環難報。如此相呼,便折小人壽了。”


    回到廳內,徐知府慌忙設宴盛情款待。雖是自家便宴,隻因徐仁義承蒙趙文華薦拔,如今升做知府,自是與往日大不相同。怎見得,有曲為證:


    宴,宴,宴!人情始見,醉意生,方寸亂,玉液穿腸,瓊漿引線。交際結新盟,應酬除舊冤。官場決不可無,家宅因人而看。舉杯豈是逢知已,相邀隻為烏紗顫!


    兩人安席歸座,開懷暢飲。真個是宴排異皿奇杯,席展金觥玉盞。金華酒、麻姑酒,各標珍異;珠窯玉盤,盡是四季鮮果,山珍海味。更有那粉麵丫環斟酒侍奉,殷勤陪伴。徐知府起身敬酒道:“恩入光臨寒舍,實是小人全家之幸,當開懷暢飲。”


    趙文華心懷叵測,叉手相接,自是熱情,笑笑說道:“尊下日前所獻心意,文華一一轉贈相父。今日榮華,全是相父恩典。文華無功,多蒙賜酒,真真不敢抵受:”徐知府見他熱情自謙,更是百般敬重孝順,殷勤說道:“小人本一寒儒,若非大人周全,焉有今日榮華。奈何身力卑微,便當犬馬,恐也難以相報1杯來盞去,二人溫文爾雅,笑臉相迎,心下都暗懷鬼胎。那文華一心仍在思念著園中美人;徐知府卻口口聲聲隻說無力報恩,隻圖攀龍附鳳。雖然不能麵見嚴嵩,卻借他於兒子穿針引線,以圖日後升遷,二人談得情熱意濃,卻都是借酒為媒。又有詩道那酒的妙處:


    酒,酒,酒!邀朋會友。君心熱,意綢繆。名呼食前,禮於茶後。邀寵不可無,懷情須教有。能消心下冰霜,敢壯膽氣如牛。相爺沾唇自許諾,佳人入腹共風流。


    趙文華三杯入肚,欲火如熾,借著幾分酒意,裝作隨便對徐知府說道:“人道天下美女,蘇州最佳。聽說府台金屋藏嬌,果是絕色傾城,千百裏挑一,隻是不曾識得芳容。今日你我兄弟私宴,絕無外人,當同飲無妨。”徐知府聽得此言,不僅不怒,卻竊竊暗喜。心中思忖道:“婦人言語,當比我方便得多。酒席之上,若能替我求得幾句情時,不怕他不依。”於是命丫環喚美薑盛裝出見。


    不一會兒,隻聽得屏門開處,環佩聲清,兩名侍女,擁著那園中賞魚的麗人慢步出來。人未近前,隻聞那脂粉氣馥已足令人心醉,加以體態輕盈,身材嫋娜,仿佛嫦娥下凡,仙女臨席,比那園中遙遙相望時,自是不同。那婦人走至席前,輕輕道個萬福,斂衽下拜。驚得趙文華還禮不及,急忙離座。


    袍袖閃時,先將酒壞兒碰翻,漿液淋漓,順那桌角直嘀嗒。後又拂動菜盤,看那潔淨袍袖,盡被湯汁浸染,湯一片,油一片,痕跡斑斑。那侍酒的丫環竊竊掩嘴直笑,趙文華哪裏知覺。直到美人禮畢入座,方才發現,連自己也笑了起來。


    徐知府忙道:“不妨,不妨,下官現有莽袍在內,可與大人更換,隻伯委屈了大人身份。”


    趙文華色情已動,卻瞅著那婦人拿話打趣道:“今夜便做個知府,便正是三生之願。”


    那婦人原本勾欄之女,今見他話語撩撥,雖是麵飛紅暈,哪裏敢惹,隻裝作不懂,也不言語。那文華見此狀,隻暗猜道她芳心默許,色膽愈大起來。待值席的丫環揩抹淨桌椅,換上知府的莽袍,竟借機離開上席,坐到婦人對麵的位子上來。


    三人另斟佳釀,接連又飲了幾懷。趙文華酒意有了五分,桌上賠笑給那婦人敬酒,桌下卻用腳兒暗暗去勾那婦人三寸金蓮、婦人更加羞怯,臉兒象蒙上紅紗,益發光彩照人,心欲離去又不敢,隻怕得罪他,無奈將一雙腳兒左躲右閃。徐知府哪知就裏,隻是談笑,隻是斟酒,隻是拉攏親近。


    一番酒席,從午時飲到暮至。三人飲得訣活,直到一輪明月從東上來,仍是不散。那文華與知府,俱道是酒逢知已幹杯少,杯來杯往,徐知府已是醉眼蒙隴,早有九分酒意,言語不能自己。唯趙文華心內清楚,原來袍袖又濕了,隻借掩麵飲酒之機,將那杯兒往袍袖裏灌。看看時機已到,趙文華佯裝醉樣,絆絆磕磕說道:“足下今日富貴,可知從哪裏來?”


    徐知府隻覺頭暈目眩,酒往上湧,哪裏知他心意,仍是討好說道:“小人無德無才,今日富貴全憑大人賞賜。”


    趙文華佯醉笑道:“你我兄弟,何出此語,文華雖是不才,但有用到之處,當盡力效勞。”說畢立起身來,故作踉蹌之態,走得幾步,將自己那酒濕的袍服拿起道:“兄弟既是如此厚情,看在嫂嫂的麵上,便把文華的官兒,也讓給你罷。”


    徐知府也踉蹌立起,搖晃幾下,穩下身說道:“不,不可,大人酒,酒多了,委實不可。”趙文華借酒裝瘋,又推又搡,隻是讓道:“兄弟乃手足之情,何、何必客氣,我的,便是、便是你的,你的,便是、便是我的1那婦人見趙文華酒後失態,鬢須斑白年紀,隻是一口一個兄弟,一口一個嫂嫂的叫,又把官兒推讓,隻覺有趣,哧哧笑出聲來,打趣向丈夫說道:“趙爺既是有心讓你,你便收下何妨?”


    趙文華仍裝醉笑道:“便是這話實在。若不肯收,隻、隻是信我不過麽?”


    徐知府慌忙辯道:“大人,大人高拾小人了。今日我得、得此富貴,已是領、領情不盡了。”文華上前,一把抓住他袍袖道:“文華奉命選美而來,孤、孤身至此。你不領我情時,隻、隻怕是我有求於你,你也不、不肯幫我的忙了。”


    徐知府確實已醉,哪知就裏,見他說出這番話語,漲紅了臉龐,忙辯解表自道:“大、大人忒、忒是小看小人了。想、想我一身以外,俱、俱是大人恩賜。大人隻要吩咐,便是肝腦塗地,也在、在所不辭。”文華斂住笑容,近前問道:


    “此話當真?”


    徐知府急切表自:“下官豈、豈敢有假。”趙文華複又追問:“足下果是真心?”


    知府指天發誓道:“蒼天有、有眼,須知我絕、絕非食言之人1趙文華笑笑說道:“此回此便有一事相求,不知肯與不肯?”


    徐知府揮袖說道:“凡、凡君所愛,勁盡可取去。”


    趙文華滿臉堆笑說道:“足下已有明命,兄弟何敢不遵。”一麵說著,卻健步出得廳去,向隨人密囑數語。那隨役入得廳采,搶至席上,竟擁出這美婦人至廳外,上得轎中,趙文華也飛身一躍入矯,欠身與徐知府拱手說道:“如此便生受了,生受了1說畢飛快出門而去。


    徐知府哪裏提防,先是見擁出愛妾,已自驚呆了。待到驚得醒過酒來,-蹌追至門外,已是無從追挽,隻好眼睜睜隨他而去。仆役自是不平,欲為主子效力追趕,反被徐知府攔住,懊惱歎氣說道:“也罷,也罷!事已如此,不可聲張,且不要為了一女人,壞我終生大事。”仆役聽他這樣一說,好氣又好笑,隨即作罷,略略勸慰主人數語,便各自散去。


    這一夜,徐知府隻是孤衾冷被,空歎寂寞,獨自望著那窗外的月兒發呆。但見那月光,冷冷清清,穿行雲隙間,孤愁哀憐。又有曲寫那月兒道:


    月,月,月,無休無歇。冷淒淒,雲遮遮。少見團圓,多逢破缺。古今多少事,最是難訴說,陰晴原本無常,沉浮幾度明滅?穿窗夜半驚客夢,隻遣離人情慘切。


    將近五更,徐知府剛-隴睡去。忽聽門外人聲喧鬧,吹吹打打,甚是熱鬧。


    起身正要出去,忽見家人引得報門人進入廳內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徐知府道:“喜從何來?”報門人道:“奉相爺鈞旨,大人榮遷江浙巡撫禦史,特來報喜。”說罷隨將龍衣莽袍,粉底京靴,一並獻上。


    徐知府當即穿戴起來,莽袍加身,玉帶懸腰,真個神威赫奕,儀表肅穆,好不威風。心下歡喜,自不必說。當即把些銀兩賞給報門人及家人,大搖大擺,正要進得房內,忽報門外來客,徐知府出去相貝,但見府衙內各房科都有賀禮,來代他插花掛紅,彩旗錦帳極其華麗。他一一寒暄酬謝,正要請酒謝客,忽然又一彩矯徑直進得門來,停在廳外,趙文華下得轎來,哈哈大笑,攜著一豔妝女子徑入酒席落座。他仔細看時,又吃一驚,原來這女子,正是那掠走的愛妾。隻見她麵鎖愁雲,淚花盈眶,隻是向他偷偷張望,並不說一句話語,他正自詫異,又聽趙文華大笑說道:“足下今日升遷,可念奪美之恨麽?”徐知府趕忙拱手陪笑道:


    “哪裏,哪裏,承蒙大人連連舉薦,下官自是感恩不荊區區女子,幸蒙大人垂愛,理當親自奉獻府內,敢勞大人費心。”


    話語剛落,隻見那愛妾驀地立起,粉麵含怒、杏眼圓睜,含淚斥道:“負心賊子,奴自從嫁你以來,對你千恩百愛,殷勤侍奉,不想你人麵獸心,竟然獻妻謀寵,便是官兒再大,坐到皇帝位上,不伯天下入恥笑麽1責罵完畢,竟驀地將酒桌掀翻,隻聽希哩嘩啦一陣響時,滿桌盤兒、盞兒、碟兒、碗兒紛紛落地打個稀碎。滿桌之人,躲閃不及,一片呼叫。徐知府一驚,等醒來時,卻是南柯一夢。


    驚息梢定,隻見桌案上燭淚已盡,那燈花跳得幾躍,忽地滅了。隻有一束朦朧清冷的月光,照進黑黝黝房間中來。孤裳冷被,最生幻念。細細品味夢中景象,心裏卻是亂糟糟一團,苦、甜、酸、辣,不辨其味,想起愛妾的淚臉兒與責斥,心中罵道:“趙文華呀趙文華,你真真是個衣冠禽獸,仗得你奸相幹爹威勢,奪人妻女,無惡不作,真乃奸詐刁鑽的歹徒也1懊惱一會兒,一時又想道:“事已如此,罵有何用,果真若能加宮晉爵,圖得來日富貴,便舍得一賤妾,又算什麽?


    冤仇宜解不宜結。便吃得眼前小虧,須看重來日大便宜。再說天下絕色女子,何止千萬,女人便如那馬桶,隻圖用時方便,換換又有何妨?若果真以一個‘馬桶’換得半世富貴榮華,何樂而不為?”想到自己絕妙的比喻,竟然笑出聲來。


    次早起來,自將許多煩惱拋之腦後,不獨不見怪趙文華,猶恐趙文華奪己之美心下欠安。日後斷絕往來,於自己仕途不利。思忖片刻,驀地想起那愛妾平日藏有一隻珍貴玉杯,便找出來藏於袖中,命家人備得轎子,直往趙文華住所去獻杯問安。正是:


    意向機綠尋鱗鳳,甘拜豪門作犬鷹。赤繩已係氤氳使,猶聳惡心覓新盟。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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