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治所設在雁門縣,位於勾注山下,到金穀園隻有七八十裏的路程。(.)當日黃昏時分,阿落和劉皓南一起由南門大搖大擺地進了雁門縣城。


    雁門縣城是大宋北疆防禦體係的一個關鍵環節,與關北廣武城,關南陰館城成品字形排列,拱衛著雁門天塹,又因其與商旅必經的東徑關距離不遠,其軍事、經濟戰略地位至關重要,早在漢唐時代便是代州郡縣兩級治所的所在地。縣城周長十裏許,外形呈“醜”型,有護城河圍繞,城外烽火台林立,氣勢威嚴肅殺,城內卻是樓閣參差、店鋪雲集。一條東西大道將城區分成南北兩大部分,南街多為市坊民居,北街則為州軍衙署。


    此刻天時已晚,燈火漸明,街道上依舊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劉皓南和阿落沿著東西大道緩步而行,時見三五百姓聚集在街頭巷口低聲議論,人人麵帶悲痛憤慨之色,卻又不敢張揚,一見有陌生人走近前來,便匆匆散去。


    劉皓南所穿的仍是紫菀送他的那身左衽胡衣,好在這是邊境,胡漢雜居亦屬尋常,這身行頭並不顯眼。阿落則換上了一身破舊衫褲,頭戴氈帽,叉腰而行,一雙大眼睛滴溜溜亂轉,活像混跡於鬧市的無賴少年。


    阿落邊走邊低聲道:“我們的人已經把楊業戰死金沙灘的消息傳遍了雁門縣,不出明日,這消息便能傳到太原府去。小師兄,你這誘敵之計果然大妙!雁門軍民得知楊業殉國,定然上下大亂,楊家軍投降遼國的汙蔑之言也就不攻自破。到時河東民怨四起,潘美勢必要給百姓一個交代,重新論定此案。”


    劉皓南可不像阿落那麽樂觀,道:“雖是如此,但是我們隻有三天時間,能不能逼得潘美重理此案,還不得而知。”


    阿落顯得胸有成竹,道:“這倒不必費心,你不知楊家軍在雁門一帶的威信有多高!楊家軍自北漢年間便在雁門駐守抗遼,河東百姓三十年來深受楊家軍庇護,皆視其如再造父母,若知楊業老將軍是遭奸臣陷害蒙冤而死,必定會民怨沸騰,齊心協力為他討還公道!”


    劉皓南將信將疑:“楊家軍在此地的口碑真有這麽好?”


    阿落道:“那是自然,雁門一帶今有居民十萬戶,屯兵八萬。普通百姓有心無力,暫且不提,八萬屯兵中有三萬禁軍是潘美從京師帶來的,也還罷了,單是那雁門縣內外屯駐的五萬廂軍,真鬧將起來,還不把雁門縣翻個底朝天麽?”


    劉皓南聽得有些糊塗,問道:“你說的禁軍、廂軍是什麽?”


    阿落這才意識到劉皓南並不了解宋朝軍製,便詳細解釋道:“宋朝軍隊分為禁軍、廂軍、鄉兵、蕃兵四等,禁軍是皇帝宿衛軍和征戰戊守部隊,隸屬三衙,用於衛皇宮、守京師、備征戰和屯戍邊郡、要地。在兵力部署上,大致一半守京畿,一半戊諸郡,以便內外相製。廂軍則是各州府的雜役兵,用於築城、製作兵器、修路建橋、運糧墾荒。鄉兵是按戶籍丁壯比例抽選或募集土人組成的地方軍隊,農閑集結訓練,協助廂軍守衛城郭。蕃兵則是西北地區征調番人組成的軍隊。如今駐守雁門的三萬禁軍,便是從京畿虎翼軍中調撥來的,直接受潘美轄製。楊業此番覆沒的五千楊家軍則是駐邊禁軍中的一支,名為廣銳。”


    劉皓南恍然道:“這樣說來,楊業所率的軍隊是禁軍,也要受朝廷轄製了?”


    阿落點頭道:“宋朝太祖皇帝以武力平天下,深知武將弄權奪政的可怕,因此在立國之初便解除了一大批開國大將的兵權,並派朝官出京管轄地方。楊業雖官拜代州刺史兼三交駐泊兵馬都部署,主管軍防事務,真正主事的卻是代州通判張師亮。這個張師亮曾在朝中任左諫議大夫,因事坐貶來知代州,代州一切軍政決策,都要經他同意才能執行。”


    劉皓南皺眉道:“既然朝廷和地方官員都有權力支配禁軍,那麽楊業這個軍事長官的權力實在有限得很了!”


    阿落歎道:“不錯。朝廷禁軍還實行更戍製,每兩年更換一次駐地,使得兵不識將,將無專兵。這樣固然能防止軍事將領割據一方,但也削弱了軍隊的戰鬥力,令士兵疲於奔徙,疏於訓練。”


    劉皓南暗暗點頭,心道:“宋朝實行這樣的軍製,實在不智,國力必定日漸孱弱,我複國便有機會了……不過將來要收複北漢故地,須得先收服楊家軍,才能重孚民心……”


    阿落怎知劉皓南在思考這件事,見他出神不語,又道:“代州地區的廂兵多為本地人士,受楊家軍恩惠甚多,雖沒有什麽戰鬥力,但若動亂起來也難以控製。我們已在廂軍裏安插了不少人手,策動他們鬧事易如反掌,到時可容不得潘美再裝聾作啞,閉門不出。小師兄,他們今晚便有行動,你我一同去知州衙署看場熱鬧,如何?”


    劉皓南點頭答應,兩人繼續東行,剛過了城北校場,便聽有人喊道:“有人在知州衙署鬧事,大夥兒快去瞧啊!”


    阿落很是意外,自語道:“怎麽這麽快?”兩人忙跟隨看熱鬧的人群來到知州衙署門前,見彼處已被圍觀者包圍得水泄不通,一名黑衣漢子高踞於門前石階之上,隨手將兩個向他包抄過來的衛兵扔向階下,引來一連串的慘叫聲。原來階下已躺了七八個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的衛兵,顯然都是被那大漢扔下去的。


    那大漢雙目赤紅,狀若癲狂,轉身對著衙署大門振聲喝道:“王銑你這奸賊出來!你勾結遼人,惑亂主將,害得楊元帥戰死殉國,楊家軍五千將士喋血沙場!今日就算將你生吞活剝,也難消我心頭之恨!出來!你給我出來!”他吼聲如雷,令人膽戰心驚,見衙署大門緊閉,門內無人應答,不由心頭火起,徒手一拳搗向鐵門,竟震得厚逾七寸的鐵門發出轟隆隆的一聲悶響,微微晃了一晃。


    阿落被大漢的神力震懾,脫口道:“這漢子好大的力氣!我怎麽不知廂軍中竟還有如此人物?”


    劉皓南定睛一看那大漢的形貌,不由吃了一驚,叫道:“孟定邦!”


    那大漢正是孟定邦,他連連出拳,奮力擊打鐵門,巨大的聲響震耳欲聾,早將劉皓南的喊聲蓋住,就連阿落也沒聽清劉皓南的話,捂著耳朵大聲問道:“小師兄,你說什麽?”


    不消片刻,鐵門在孟定邦瘋狂的擊打下晃動得越來越厲害,門內兒臂粗細的門閂已被撞彎,門扇之間露出了一拳的間隙。孟定邦的雙拳也滲出鮮血,卻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已完全失去理智,隻管一拳接著一拳地砸將下去,定要將這兩扇鐵門生生砸爛才肯罷休!


    圍觀百姓看得心驚,紛紛後退閃避,有人咋舌叫道:“這漢子瘋了!若真給他見到王銑,還不一拳將他腦袋砸個稀爛?”


    也有人悄聲道:“這人定是楊老將軍的屬下,因老將軍戰死殉國,這才悲慟發瘋的……”


    眾人心中都對他暗懷同情,可看他那副神誌不清的樣子,誰又敢上前解勸?隻得在旁叫道:“那漢子你下來吧,惹怒了潘元帥連你也要遭殃哩……”


    此時門內陡然響起一聲大喝:“住手!”孟定邦登時如遭雷擊,被震得連退三步。


    鐵門豁然而開,一名黑甲將軍出現在門內,手持一柄金刀,粗大的門閂正是被這金刀一斬兩段,散落在地。這將軍眼神銳利、輪廓鮮明,身形與孟定邦不相上下,其威武氣勢也絲毫不輸於他,隻是麵如淡金,略帶病容,似是患有宿疾。


    孟定邦被他金刀上傳來的巨力一震,心頭氣血翻湧,這才略略清醒了些,看清了麵前之人的麵目,驚呼道:“呼延將軍,是你!”


    阿落對代州軍政官員的情況了若指掌,立即向劉皓南說道:“這人是代州副都部署呼延顯,大宋開國功臣呼延讚之子,也是北伐西路軍元帥潘美的副將。”


    呼延顯緩緩走出門外,沉聲道:“孟定邦,前日你屢次劫獄不成,本將軍都沒有為難你,今日為何又來生事?”看樣子兩人早就相識。


    孟定邦神色激動,急切地道:“呼延將軍,楊元帥是遭奸人陷害才戰死殉國,他死得冤枉啊……求潘元帥主持公道,還我家元帥清白!”


    呼延顯不為所動,冷冷道:“是非曲直,潘元帥自有定論。你在此生事,於事無補,還不退下?”


    孟定邦情急大呼道:“分明是那奸賊王銑勾結遼人,顛倒是非,誣陷我家元帥裏通外國!我今日定要與他當麵對質,看他有何話說!”


    呼延顯麵色一寒,喝道:“大膽!王大人乃是聖上欽命的監軍,豈容你肆意詆毀?若再口出大逆不道之言,先將你拿下問罪!”


    孟定邦還要再分辨,一道青影倏地掠上台階按住了孟定邦的手臂,低聲道:“大哥,不要魯莽!”卻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男子,相貌與孟定邦有些相似,隻是麵色白皙,更顯俊逸。


    此時一個女子柔婉的聲音在階下響起:“天波府管教無方,致使家人無狀,衝撞官署,請呼延將軍多多恕罪!”說話的乃是一位二十出頭的紫衫少婦,眉眼細長,麵容端莊,神色淡定,雖不是絕代佳人,神態舉止中卻透著十足的貴氣。


    呼延顯略一錯愕,已辨知對方身份,忙下階行禮:“華陽郡主親臨雁門,請恕末將失禮!”


    這少婦正是華陽郡主柴金華,周世宗柴榮第五女,也就是楊六郎延昭的夫人。


    華陽郡主客氣回禮,道:“呼延將軍客氣了,可否看在本郡麵上,免於追究孟定邦唐突之罪?”這位郡主說話倒是開門見山,沒有一點客套。


    孟定邦見華陽郡主出現,登時泄了氣,垂頭站在一旁不語。


    呼延顯似乎本就不想為難孟定邦,就勢下台,道:“不敢,郡主請便。”


    “多謝!告辭!”華陽郡主無意久留,轉身離開,青年男子拉著孟定邦緊隨其後。


    阿落與劉皓南亦不約而同地擠出人群,尾隨三人而去。


    走到僻靜無人之處,劉皓南緊趨幾步,叫道:“孟定邦!”


    孟定邦愕然回頭,見是劉皓南又驚又喜,上前抓住他的手喜叫道:“小兄弟,你怎麽會在這裏?”


    劉皓南未及回答,又聽孟定邦亟不可待地向華陽郡主道:“郡主,這位小兄弟便是我常向你提起的何皓南!”因劉晧南曾向孟定邦說過自己姓何,孟定邦一直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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