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似乎十分漫長。


    本已是進了夏日,日長晝短,黑夜降臨不久就會過去的。然而因為走了水,滅火的,等著滅火的,藍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膽戰心驚,隻覺得火勢下去的時間太長了些。


    開始發現走水的時候是醜時,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依舊是個陰天,日頭蒙在雲後不出來,累了大半夜的仆婢們三三兩兩歇坐在火場旁邊喘氣,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沒人有力氣收拾,個個都是一臉一身的黑灰。


    藍老太太被丫鬟攙著,慢慢走到火場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見,連忙爬起來跪在地上磕頭,顧不得再休息。在場眾人全都驚起,一個個忙不迭的行禮告罪,說些“已經盡力”之類的話,生怕主子怪罪她們救火不力。


    卻也不是她們過度惶恐,原是因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賞春廳已經被大火夷為了平地。


    那是距離南山居不遠的一處三間相連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當年老侯爺在的時候存放書籍和閑時歇息的處所。如今雖然搬空了,裏麵不存東西也不住人,但因為藍老太太看重的緣故,也是府裏極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間,片瓦俱無。


    藍老太太顫巍巍走在廢墟之中,不顧丫鬟們連聲哀求,一口氣走完了整個火場。


    “老侯爺,妾身……對不起您……”藍老太太停了腳步,看著滿目瘡痍,靜靜站了一會,眼淚如斷線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帶人匆匆趕到,一見這種場麵,連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別傷心,小心身子!您這樣讓老侯爺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


    藍老太太雙手顫抖,彎腰拾起了一片碎瓷,直接用袖子抹去了上麵沾染的泥土煙灰,露出裏頭精巧的彩繪。


    “這樣好的東西,經了這麽大火也沒失了顏色,是老侯爺當年親眼看著工匠們鑲嵌在簷下,一幅一幅的瓷畫,那都是畫的史上典故,你們知道什麽。”


    “還有這個。”老太太又撿起一塊碎磚,“這磚一看花紋就是影壁上的,我記得那是梅蘭竹菊四君子的花樣。”


    她在這裏對著廢墟思舊,消息傳到東府,張氏愣過之後驟然笑了。


    “嗬!才接管幾天植造就鬧出這麽大的事來。好端端的燒哪裏不好,偏偏燒了賞春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說罷,匆忙穿戴整齊奔向火場。


    玫瑰錦福紋落地簾啪的一聲甩向旁邊,張氏風風火火邁出門去。


    藍如璿自從聽見火起就在張氏屋裏一起等信,見母親匆忙走了,也連忙追在後頭,一邊走一邊囑咐:“母親見了祖母隻勸慰就好,千萬別借機暗示伯母辦事不利,咱們要排擠她拿回權力是真,但卻不能急在這個當口。”


    張氏唇邊的笑渦怎麽都掩飾不住,因為心情十分愉快,腦子也靈光了許多,聽了女兒的話很是點頭:“璿兒真是母親的好閨女,什麽事都能想在前頭,母親明白你的意思。”


    林媽媽陪在一旁見張氏興致難得的好,眯起本就狹小的眼睛,有意笑著湊趣。本來心裏明鏡似的,卻偏偏要裝出十分的懵懂來:“太太快解釋給奴婢聽吧,您和大姑娘思慮深遠,奴婢可還沒想明白呢。”


    張氏眼睛一眨,自是不吝賜教,“她才接管了那攤子事,咱們不能立刻使絆子給她,否則誰都看得出來是咱們不好。所以呢,這次她自己出了事,咱們也不能隻圖痛快就順勢踩上去,以免旁人誤會是咱們做的手腳。”


    林媽媽作恍然大悟狀:“噢,如此說來,咱們隻在一旁仔細看著她吃癟就成了。”


    “對,雖然不如親自踩了來得爽快,但總歸是個樂子,有樂子咱們就別錯過,盡可好好瞧著罷。”張氏頭上嵌金流蘇隨著她急匆匆的步子一晃一晃的,像極了她此刻雀躍的心情。


    藍如璿撫著胸口,有些吃不住這樣速度過快的趕路,說話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母親別隻顧高興……既然燒的是賞春廳,恐怕祖母……不會善罷甘休,從她親自去火場痛哭就能看出她心裏多在意,咱們也要打起十二分小心。”


    張氏笑道:“這不是已經小心了麽,否則誰會有車不坐放著腳跑。還是你教我的,如此更能顯出急切關懷之情。”


    林媽媽跟著笑:“老太太看見咱們氣喘籲籲的跑過去,自然明白太太和姑娘有多關心她老人家。”


    就這麽著,一眾人從東府直接跑到了西府,再穿過園子來到賞春廳附近。這是距離非常遠的一段路途,是以到達時,張氏和藍如璿都是鬢發散亂,衣衫歪斜,隻能扶著丫鬟喘氣。


    藍老太太仍在對著滿地廢墟垂淚,地上烏泱泱跪著一大群丫鬟婆子,大半都是滿身黑灰不成體統的樣子,秦氏正在地上拽著老太太衣襟哀求。


    “……婆婆,您千萬不能傷心太過,聽媳婦一句快回去吧,這裏交給底下人處理就好了。要是您傷了身子有了三長兩短,咱們全家上下可怎麽好……”


    藍老太太並不聽勸,隻顧對著滿目瘡痍傷心不已。張氏見狀,等不得氣息喘勻,帶著藍如璿上前就跪在了秦氏身邊:“婆婆您隻當疼兒孫們可好?灰塵煙氣還沒散盡,您可不能總待在這裏。您看嫂子跪了許久臉都白了,她身子也不好,您可憐可憐她。”


    “是呢,老太太您看,一聽說您在這裏,我們二太太和大姑娘連車都沒來得及備,緊趕慢趕地一路跑了過來,鞋都差點跑丟了,就是怕您在這裏久站傷了身子。”


    林媽媽隨張氏跪下,一臉痛惜地陳情。


    吉祥正在一旁扶著藍老太太,聞言瞅瞅她,又看看張氏和藍如璿衣發不整的樣子,最終在張氏發邊金流蘇上掃了一眼,垂下眼簾。


    藍老太太低頭,飽含哀戚看了看剛剛趕到的二兒媳和長孫女,原本漫無目的地目光卻突然銳利起來,臉上悲痛之色也陡然換了惱怒。


    低頭跪伏的張氏等人沒發現老太太這番變化,依舊在那裏長籲短歎地哀勸著。恰好秦氏此時也說了一句:“婆婆,您在這裏下人們也不敢動彈,還是您先回去,容她們在四處翻翻看看,看能不能撿出什麽完整的東西來,都是以前的舊物,能撿出一件是一件,您看可好?”


    “好,那我就回去。”


    藍老太太突然答應得痛快,轉身扶了丫鬟走掉,直把秦氏張氏一大群人看得目瞪口呆。這是怎麽了,哀求那許久都不見成效,怎麽瞬間就成了?


    秦氏望著婆婆背影愣了一瞬,才想起要趕緊善後,趕忙站起來。不想跪了太久腿已經麻了,踉蹌一下差點摔倒,還是身邊丫鬟匆忙扶住。


    張氏見秦氏如此,臉上帶了十分友善的笑:“嫂子受苦了,快讓丫鬟扶你回去休息吧。”


    秦氏靠在丫鬟身上,看見她眼中藏不住的得意,壓下怒氣勉強笑了一笑:“不勞弟妹掛心。”


    “哎唷我差點忘了,嫂子卻還不能休息,這邊一切都得你照看打點呢。”張氏一拍手,恍然大悟之後又是憐憫,“你說這才真是……唉,眼下你管著植造房,我也不能幫上什麽,唯有替你去婆婆跟前寬慰一下盡盡孝心罷了。嫂子,你可注意身子別累著,不然瑾丫頭禁在房裏本就煩悶,更要為你擔心了。”


    秦氏待要發作,看看周圍人多,又忍了下去,隻道,“弟妹且去,一味在這裏說話,別讓煙灰眯了眼睛,嗆了喉嚨。”


    張氏笑道:“不打緊,我才過來多大一會,嫂子似乎跪了半天了?正該小心才是。”


    說著帶了藍如璿轉身離去,故意將步子放得極慢,頻頻回頭欣賞秦氏站在火場中蓮裙髒汙的狼狽。


    “太太,別跟她一般見識,咱們不著急。”孫媽媽附耳勸慰。


    秦氏盯了一眼張氏故作姿態的背影,嘴角噙了冷笑,“自是不著急。”


    說罷將適才一切拋在腦後,回身將植造房幾個管事點了出來:“你們帶人好好清理打掃,已經有了罪責在身,但要謹慎善後以求將功補過罷。”


    郭婆子幾人俱都是灰頭土臉,從發現起火開始就趕來這裏指揮著滅火,忙累了大半夜,此時一個個杵在那裏都跟黑炭樁子似的。但是她們各自都明白此事不小,說不定就會因此丟了差事,誰也不敢叫苦叫累,聽得秦氏吩咐,趕緊鄭重答應下來。


    秦氏掃視一圈,發現緊後頭還縮著一些滿身髒汙的小廝,乃是夜裏火起時分從外院趕過來幫忙的,適才老太太來得急,他們還沒顧得上躲出去。秦氏便道:“先讓他們出去,總在這裏不像話。”


    郭婆子自去帶人做事,秦氏扶著丫鬟的手走到一旁歇著。近處無人,孫媽媽低聲與秦氏商量:“這火來得凶猛,太太留神一些才好,一會叫了附近上夜的婆子仔細問問,看是怎麽起的火。”


    秦氏墊了帕子坐在石上,麵色沉重,“我也正在思量,若是天災還好,若是**,行事的人可真是膽大包天。這裏離南山居那樣近,夜裏風又急,要是一不小心燒過去就是大禍。”


    “可不是。”孫媽媽點點頭,想起方才張氏得意的樣子,“……會不會是她?”


    秦氏思量一會,搖了搖頭:“說不準。”


    孫媽媽想到一事,忙道:“讓她們收拾火場的人謹慎些吧,要是發現了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需得趕緊報上來,說不定能查出蛛絲馬跡。”


    秦氏醒悟:“對,你快去告訴。”


    孫媽媽立即跑過去叫了郭婆子吩咐,郭婆子不敢怠慢,知道要是能查出什麽就是自己脫幹係的好機會,連忙知會了下去。


    幾十個仆婢在火場忙亂著,孫媽媽吩咐下去良久,卻也不見有什麽收獲。秦氏坐在一旁一邊盯著,一邊等著。


    火滅之後的黑煙一直飄蕩在周圍。助長了一夜火勢的風偏偏在火滅後停了,於是那些黑煙久久不能散去,彌漫著,漂浮著,隻讓人感到呼吸不暢。空氣中滿是焦土味道,天上層層壓著烏雲,頭上腳下都是灰與黑覆蓋的顏色。處在這樣的灰黑之中,再去看遠處園子裏花紅柳綠的模樣,心就無端端的沉了下去。


    秦氏看著火場沉默半晌,長長歎了一口氣。


    “香綺,你說日子怎麽就這樣難。剛剛有了些起色,有了些盼望,偏偏要出事。”她無意識地拿起帕子撣撣裙上煙灰,不料那灰卻膩在了煙青羅錦細密的繡紋上,再也撣不開。秦氏皺了眉頭,放下帕子,仰頭看看頂上烏沉沉卻一直不肯落雨的天。


    “以前我無欲無求的時候,日子也難,卻跟趟河似的,再難也看得清腳下,不過是些絆腳的石頭,旋流的水渦。而如今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心裏有了所求,腳下就滯重了,再也不是河,而是粘膩的沼澤,前行都是困難,何況還不知什麽時候就要陷進泥裏去,也不知混濁湯子裏藏沒藏著毒蟲猛獸。”


    沒有風,長長的歎息不能夠被風吹散,隻盤旋在周圍像無形繩索一樣捆著人。孫媽媽勉強露出笑容,將手輕輕搭在秦氏肩頭。“太太,咱們不想這些,為了姑娘咱們就得一直向前,管它什麽泥潭毒蟲的,都得闖過去。”


    秦氏聽了這話,灰暗的眼睛漸漸有了些光彩,“對,為了瑾兒,怎樣也得一直向前。”卻又想起如瑾現下被禁足的處境,歎道,“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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