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如璿含笑說道:“妹妹別客氣,一家人原該互相惦記著。妹妹脖子上的傷可還疼麽?利刃危險,妹妹以後可別亂動那些東西,更不該往自己脖子上比劃。”


    秦氏麵露驚疑,轉目去看女兒。如瑾連忙朝母親一笑,搖了搖頭,低聲道,“都是小事,回去再和您細說。”


    藍如璿詫異:“怎麽,看伯母這神色竟還不知道麽?哦,也難怪,那晚聽說您是昏迷著。”


    如瑾朝上看了看,見老太太正和藍泯說著什麽,沒注意到這邊,父親藍澤倒是支著耳朵聽著,便道:“大姐姐提那些事做什麽,小心祖母聽見擔心,原本一點小事,姐姐何至於大驚小怪。”


    藍澤立刻接口:“你們姐妹別顧著說話,多吃點。”神色之嚴厲跟言語裏的關切毫不搭調。


    藍如璿一看他臉色,立時笑道:“多謝伯父關心。”然後不敢再提那晚的事。


    秦氏看看她,沒多問什麽,低頭吃了幾口粥,站起來朝老太太道:“媳婦有些累,暫且不能相陪了,您老人家多多用些飯食。”


    老太太知道她體弱有孕,也不留,揮手讓她下去。秦氏便離座告辭,如瑾扶了母親送她回房,臨出門時轉頭看了一眼董姨娘,無聲自去。


    董姨娘就朝要跟著走的賀姨娘道:“妹妹來伺候侯爺,我許久不在太太跟前了,今日過節,且去盡盡本分。”


    藍澤微微皺眉:“都去,這裏不用你們。”


    賀姨娘知道他懶怠看見自己,並不敢留下,於是和董姨娘全都退了出去,到後院秦氏那邊。秦氏剛進屋,正拉著如瑾在那裏說話,一見兩人過來也就住了口,隨意敷衍幾句,剛要將人打發了,如瑾道:“賀姨娘且來照顧母親,我去外頭看看供神的月餅是否妥當。”說著出了屋子。


    董姨娘在秦氏跟前站了一會,也賠笑道:“我去給姑娘幫手。”秦氏微有納罕,卻也沒有多問和阻攔,任由她去了。


    如瑾在院中吩咐小丫鬟擺供桌供品,青州一帶流傳的習俗,中秋節要供奉過路神靈享用香火瓜果。習俗如此,是以到了這一天不管家裏有沒有人信神,信的是哪路神,統統都要在月亮底下設香案擺供品。


    董姨娘過去的時候,一切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如瑾朝她笑笑:“姨娘且隨我一邊說會話。”便將她帶進了西間後閣,由丫鬟在外守著。


    “姨娘辛苦。”一進門,如瑾就在椅上坐下,率先開口。


    因了過節,屋中各處都點著燈火,平日昏暗的後閣也掌著兩盞燈台,燈油裏摻了香屑,燃燒時有淡淡的香味散發。董姨娘感覺比上次進來好了許多,不再覺得這裏壓抑憋悶,可是一看到如瑾的笑臉,她的心還是提了起來。


    “姑娘哪裏話,都是我分內該做的。”她賠笑。


    如瑾抬手請她坐,親手持了簽子將燈芯撥亮幾分,隨口道:“姨娘分內的事有點太多了罷,殺人也是分內?”


    董姨娘一凜:“姑娘……姑娘說什麽。”


    “姨娘不用瞞我什麽,您也瞞不住。”如瑾將燈簽子扔到桌上,“小彭氏那樣的人怎會自己尋死,怕是一心等著翻身再起報仇呢,她不舍也不敢殺了自個。”


    “她是被侯爺打狠了,覺著沒臉見人……”


    “姨娘當我是傻子麽?下次再偽造人家投繯的時候,莫忘記把勒殺痕跡與繩子勒痕重合在一起,否則屍體脖子上兩道勒痕可要引人懷疑。”如瑾輕輕說出何剛後來告訴她的話。何剛在外院經常幹些苦活,抬屍首這種別人不願做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頭上。


    董姨娘臉色大變,嘴唇有點哆嗦:“姑娘不、不是我。”


    “行了,人都沒了,是不是你有什麽要緊,我不會給你捅出去。”如瑾擺手止住她,又道,“隻是五日期限已至,你答應我的事可還差了一樣。”


    “姑娘……實在是東院那邊我插不進手,不好行事啊!”


    “姨娘這麽大本事,處置小彭氏做得巧妙隱蔽,一舉功成,還有什麽為難的。”


    董姨娘都快哭了:“姑娘您知道,大姑娘和二太太一個性子,都是精明謹慎得很,她跟前我沒有能接近的人,也找不到機會。”


    “姨娘日常不言不語,對人心揣摩得倒是很透。”如瑾懶得跟她廢話,隻道,“品露家裏有個妹妹叫小露的,也跟著在京裏,姨娘不妨去結交一下,是否能成,全看姨娘本事。”


    董姨娘愣了愣,立刻有了喜氣在臉上,忙道:“多謝姑娘指點,我這就想法子去。”


    如瑾笑笑:“姨娘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沒……都是聽從姑娘吩咐。”


    “我可沒吩咐你勒死活人。”如瑾收了笑,揮手讓她出去了。


    董姨娘輕手輕腳退出來,又到秦氏那邊奉承了幾句才敢離開。一時孫媽媽到如瑾跟前低聲,“小彭氏那事真是她幹的?”


    如瑾微微點頭,孫媽媽不禁驚異,“好狠,好大膽子。”


    如瑾冷冷一哂:“是夠膽大的,正常人誰敢親手殺人,還是活活勒死。”這種死法雖然是小彭氏遭的,但如瑾心中總是因了前世留有陰影,感到十分不快。“待到事後,董姨娘此人再不能留,這樣陰毒又大膽的東西,日後必成大患。”


    孫媽媽也是連連點頭,“她差點殺了太太腹中的孩子,絕對不能再給她下手的機會,為了三少爺她不知道還要做出什麽。”


    月過中天,清輝瀉地,將屋中燈火都映得失色了。如瑾整了整衣衫,去秦氏跟前說了一聲,自帶人來到院中。夜裏天轉涼,秦氏不能出來受涼,隻披了衣服在屋裏隔窗看著。


    丫鬟端來灑了香花瓣的水,如瑾淨手畢,撚起三炷香點了,朝半空稱誦跪拜,給過往神明敬香。上好的老檀線香煙氣嫋嫋,隨風逐月而上,似與碧空幾道薄雲連在一起。如瑾朝虛空拜了幾拜,將線香插在鎏金蟾宮三爪爐上,帶了一種丫鬟婆子俯身跪下,合掌默祝。


    院子裏靜靜的,隱約隨風傳來別人家裏團聚歡笑之聲,兼有絲竹,更襯得藍府支離失和。如瑾原本不信神佛,然而親身經了重生之事,隱約對冥冥中看不見的力量也有了感喟和敬畏之心,更兼連日家中事多紛亂,此時跪在蒲團上,就真的期盼著空中會有神靈過路,能聽見她心中無聲的祈祝。


    “願骨肉親人歲歲安康,逢凶化吉,不為小人所擾。願家族祥和,平安長樂,不為朝堂風雲波及。更願母親與胎兒安好,待來年誕下嬰孩,母子俱都康健喜樂。”


    三聲默祝完畢,如瑾俯身叩首,由丫鬟攙了起來。


    仰頭看時,皓月當空,纖雲四卷,秋之夜空澄碧如洗,灩灩長天遼闊而高遠,再低了頭,就隻能看見狹窄半舊的小小院落,似是一座囚籠,將如水月光全都鎖在了死氣沉沉的庭院裏。


    檀香氣味夾著長案之上瓜果香甜,鑽進鼻中,甜軟沉溺。如瑾深深吸了一口,伴著秋夜裏微涼的空氣,卷進胸腹之中,再將心口憋悶的濁氣呼出來。


    “好了,你們散去自己玩耍,今夜過節,各屋裏留人照看燈火,其餘不必當值了。”如瑾吩咐下去,一眾丫鬟婆子都是道謝,各自散去。


    如瑾回到秦氏房中,笑著扶了母親在**坐了,“您還沒恢複好,別累著,早點歇了吧。”


    秦氏笑問:“你方才祝禱的是什麽?”


    “請神明保佑一家平安。”


    秦氏便道:“猜著你也是求這個。我方才站在窗下,也對著香案求了一求。”


    “母親求的是什麽?”如瑾笑問,又道,“我猜一定是保佑小家夥健康平安。”她將手放在母親腹上。


    秦氏笑著握住女兒的手,搖頭道:“不隻這個,我還跟過路的神佛請求,保佑我家瑾兒日後嫁個好人家。”


    “母親……”如瑾赧然。


    秦氏愛憐地摟住她,接著說,“嫁個好人家,不一定要大富大貴,甚是沒有爵位、官職都是不要緊的,最重要是公婆夫君能對你好,知冷知熱,關懷體貼。”


    如瑾聽了,心中微微酸楚。母親這樣的話她又何嚐不知從何而來,全是因為父親傷透了她的心,才使她有這樣的感慨。如瑾伸手抱了母親,伏在她肩頭低聲道:“您放心,女兒日後會過得好,您也會過得好。”


    月光透了窗紙,將欞格的花紋照了影子在地上,因為秦氏先前讓人熄掉了幾盞燈,隻留了一盞在床邊,窗外的月光就顯得越發明亮。如瑾默默瞅著地上的月影,耳中聽得秦氏說道:“這幾日家中的事情,你瞞著我,我也能猜出大概。你父親是不頂用的,我們指望不上他,母親身邊隻有你一個女兒,你要好好愛惜自己。”


    秦氏伸手,輕輕觸碰如瑾脖子上包裹的白紗,眼裏有痛惜和自責的神色。如瑾忙直了身子,將母親的手拿開,搖頭笑笑:“您別擔心,一點都不疼,再過兩日就該拆了這勞什子的。淩先生給了一個治外傷的脂膏方子,塗上去也不會留疤痕。”


    秦氏歎了口氣,“淩先生那人是個好的,早日在青州出了那樣的事,他如今還能上心幫我們。”


    母女兩個說著話,院子裏些微有些腳步聲和人聲,過了一會又消失了,如瑾叫了丫鬟進來問,丫鬟小心翼翼稟告說:“侯爺回來了,在董姨娘房裏歇下。”說完偷偷瞄了一眼秦氏。


    秦氏隻是點點頭,就遣退了丫鬟,再也沒說什麽。如瑾岔開話題,跟著母親聊了一會別的,勸著母親早些更衣歇了,才帶人回去自己房中就寢。


    到得房中盥洗完畢,已是亥正時分,如瑾讓人滅了燈燭,自己靠坐在**看月色。夜裏有些涼,於是月亮照進屋裏也帶了涼意,冷清清的,如瑾卻是看著喜歡,隻覺這清光幹淨澄澈,看著看著,連日來心中憋悶竟似漸漸散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待到晨光透過明窗,又是一個好天氣。如瑾昨夜睡得沉一些,醒來精神好,心緒寧靜,未曾叫丫鬟進來服侍,先在床頭坐了一會,隨手拿了小幾上的書冊閑翻。


    是本前人遊記,載些山河民風之類,如瑾煩悶時拿來消遣的。翻了幾頁,卻有一張紙從書裏掉出來。如瑾拿起來看,見是一首詩。


    人道秋中明月好,百尺樓台水接天,鬆排山麵千重翠,一杯相屬君當歌。


    各處拆了句子組聯成詩,讀起來倒也通順。如瑾看著龍飛鳳舞的滿紙草書,隻覺奇異。遊記她昨日還曾翻過一次,卻沒有這張紙在裏頭的,想是突然加了進去,這陌生字跡一看就是男子手書,驟然出現在她床邊經常翻看的書裏……


    如瑾頓時歇了欣賞詩句和字體的心思,揚聲叫了碧桃進來。“昨日誰看屋子的?”


    “青蘋和寒芳……”碧桃一看如瑾臉色,嚇了一跳。


    “叫青蘋來。”對於寒芳如瑾還不能完全信任。


    青蘋進了屋,一臉疑惑的看了看如瑾手中的紙和書,愕然道:“昨日沒有旁人進姑娘的房間,奴婢一直在院裏吩咐小丫鬟做事,再不就在堂屋做針線,這……”


    因了以前有四方亭花箋一事,如瑾哪能不上心,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紙張,隻是普通宣紙,未得上次花箋做得那樣精細,且詩句也不是什麽冶豔詞賦,卻是奇怪得緊。心中疑惑,不敢怠慢,吩咐碧桃青蘋今日不要做別的,就將屋裏屋外全都翻檢一遍,看看還有什麽可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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