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秦氏過來探望青蘋,和如瑾說起此事,歎道:“我怎麽覺得,這回你祖母清醒之後,行事不同以往呢?今日這樣荒誕暫且不提,這些日子裏對待底下人也過於嚴苛了一些,而且有點著三不著兩的,有時罰得狠,有時又輕,讓人摸不著頭腦。”


    如瑾道:“怕是她年紀大了,又是受驚,又是傷心,加上管家勞神,所以才偶爾犯個糊塗,且看一陣子再說,您隻管養身子,別在意這些事情。”


    秦氏說道:“我自是不能管著她,隻是也太可笑了,作法不說,還要一連做滿三日,這院子就這麽大,道士們一進來人人都不能出屋了。”


    果然到了第二日午間,又有幾個道士進來驅除妖邪,隻是換了人,不再是前日那一大四小。問起來,這幾人就說,前日那幾個有別的事,換人也是無妨的,他們都是同樣的傳承。於是老太太放了心,讓人在院子裏設香案又開始驅邪。


    如瑾在房裏坐著,不去管外頭如何吵鬧折騰,隻跟青蘋說話。青蘋可以下床走動,就不肯總占著如瑾的床,但凡不太疼的時候就下來走走,兩人站在長桌邊看寒芳用絹紗紮的花卉打發時光。


    突然院子裏門哐啷一聲響,似是被什麽人踢開了,就聽藍澤在院裏大聲道:“本侯家中沒有妖邪,無需作法,你們速速退去。昨日本侯頭痛在床沒來收拾你們,今日你們還敢來誆騙老太太,還不走開!”


    隱約有老太太的聲音怒斥,聽不太清,大約是不滿兒子所為。如瑾剛要議論兩句,猛聽得扒在門口看熱鬧蔻兒一聲尖叫,接著就是藍澤的呼喝,院子裏叮叮咣咣一陣亂響。


    “怎麽了?”如瑾快步走出外間去問蔻兒。


    誰料蔻兒慌慌張張就把屋門關緊了,白著臉往裏屋跑。“做什麽呢,小心撞著姑娘!”一旁碧桃拽住了差點紮進如瑾懷裏的蔻兒。


    “……快、快躲起來,姑娘躲起來,快!”蔻兒磕磕絆絆的一臉惶急,拽著如瑾就朝裏屋跑。


    “做什麽呢這是?”碧桃將之拉住,皺眉嗬斥。


    院子裏幾聲婆子丫鬟的尖叫,還有男人呼喝的聲音,就聽襄國侯藍澤在外大喊:“來人——快來人——”


    如瑾推開蔻兒,飛步走到窗邊開窗探看,一看之下唬得不輕。


    院中幾個道士正舉劍追著藍澤砍,手中拿的不再是驅邪的桃木劍,而是真正寒光閃閃的利刃兵器,劍劍都往藍澤身上招呼。


    “無恥卑鄙之徒,陷害我家主人,這就殺了你給主人滿門報仇雪恨!”


    “狗屁的襄國侯,還敢大搖大擺住在京裏,要占我們的宅院,一劍捅死你,看你還有沒有命住進裏頭!”


    幾個道士發狠砍人,劍光閃閃直逼藍澤。


    藍澤跌跌撞撞到處躲著,繞著香案和院中花木跑,在道道劍光下左右閃躲,片刻之間已是十分危急。


    幾個做雜役的婆子本在院中立著,此時全都愣在那裏,嚇得動彈不得。就見幾個道士在追砍藍澤的過程中,沿途遇見誰就往誰身上捅劍,可憐那幾個婆子無一幸免,瞬間都做了劍下之鬼。


    院門口伺候著藍澤的長隨,原本是藍澤帶來驅趕道士用的,幾人不便進內院,隻在外頭候著,此時聽見喊殺聲起,幾人已經推門跑了進來。一見藍澤被人追砍,幾個長隨驚慌失措,有兩個會些拳腳的還算警醒,連忙拎了牆角處放置的雜役用的鐵鍬花鏟等家什迎了上去,轉眼間跟道士們絞在一起。


    “快去外頭叫護院!”這兩人跟道士一照麵已經落了下風,鐵鍬花鏟怎比利劍,險象環生,兩人頓時全都掛彩,連忙招呼同伴出去找幫手。


    其餘幾個隨從這才反應過來,連滾帶爬跑到外院去叫人。


    如瑾隔窗一看外麵情形,聽見道士口中言語,知道又是晉王一事的餘毒,眼見著場麵凶險,連忙匆匆走到門口將房門打開:“父親快過來!”


    兩個長隨攔住了兩個道士,還另有三個在追藍澤。恰好藍澤跑到廂房附近,一見如瑾這邊開門,趕緊跌跌撞撞就近衝了過來。


    砰!如瑾待父親進來立刻將門重新掩住,然而未待她閂門,後頭緊追的道士已經一腳踹翻了門板,連帶著如瑾一起踹在地上。


    “狗藍澤,納命來!”


    劍光閃閃當頭而來,藍澤正往內室跑,如瑾是撲倒在地的,正好迎上道士的劍鋒。


    “姑娘!”碧桃和蔻兒眼見救護不及,蔻兒立時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噗!


    利刃入肉的聲音。


    “……姑娘”碧桃嚇得渾身發抖。


    如瑾被翻倒的門板壓在地上,一時未曾站起,眼瞅著雪亮的劍鋒就朝自己劈過來,眼前一黑,以為自己就要命喪當場。


    卻不料,揮劍砍過來的道士竟然猛地停住了動作,鋒利劍尖恰恰停在如瑾頭上一寸之處。


    道士眼睛猛然睜大,像是兩盞烏慘慘的燈籠,噗的一聲,他噴出一口血來,全都淋淋濺落在如瑾臉上。


    血雨當頭,如瑾眼前殷紅一片,粘稠的**蒙住了雙眼,她下意識舉袖抹去,道士手中跌落的長劍卻落在她的手臂上,鋒利的刃口將她半邊袖子劃開,刺破臂上肌膚。


    哐當,長劍落地,緊跟著倒下來的是持劍的道士,重重砸在如瑾身旁,壓住了她半邊衣裙。寒光閃閃的匕首插在道士後心,半個匕刃都沒了進去。


    “楊某救護來遲,藍侯爺恕罪!”


    院子裏響起粗聲粗氣的大喝,一個魁梧漢子揮刀從房頂跳下來,身後跟著一個動作靈敏的精瘦男子,輕盈躍下,眨眼間欺到幾個道士跟前。隻見那男子抹手腰間,再甩出時一道寒光飛出,如瑾房門口另一個道士又是應聲而倒,依舊是後心口深**著一把匕首。


    魁梧漢子揮著鋼刀左劈右砍,幾下放倒了跟長隨們糾纏的兩個道士,於是轉瞬之間,行凶的五個道士隻餘下一個還在如瑾房門附近站著,是剛才一起來追藍澤的。


    一見同伴全都倒地,這道士二話不說提了劍就往院門口跑,卻被那精瘦男子又一柄匕首飛出,正好紮在小腿上,撲通倒地。魁梧漢子上前卸了他的劍,噗噗幾刀下去,在道士雙手雙腳各自砍了一道傷口,讓他再不能跑也再不能動手殺人,然後拎起他的後衣領,拖狗一樣拖了過來。


    “讓藍侯爺受驚了!”漢子在如瑾房門外又一聲呼喊。


    那個精瘦的男子一直默不作聲,抬腳進屋將兩個中了匕首的道士拎出去,就放在門口試探了兩人鼻息,然後掏出腰中短刀,一下一個,將兩個道士的頭顱全都割下,從懷中拿了一條巾子裹了拎在手裏。


    撲通!不遠處目視了這一切的碧桃頓時倒在地上,一聲驚叫都沒發出,就悄無聲息暈了過去。


    又是哐啷兩聲響,院中兩個長隨手中鐵鍬和花鏟落地,瞪著精瘦男子說不出話,顯是被嚇得慘了。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去外頭叫人的隨從剛剛領著護院們返回來,一群人衝進門口的時候砍殺已經結束了,道士死的死傷的傷,眾人卻都恰好看見精瘦男子割頭的一幕。


    幾聲慘叫響起,是有的人忍不住奪路而逃,還有的人腿軟坐到了地上,僅剩下幾個能站住的也都是麵無人色,看鬼一樣看著那男子。


    如瑾就倒在門口,自是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眼睜睜看著兩個道士頭顱被砍,餘下的身體從腔子裏汩汩冒出血來,瞬間染紅了房門口鋪地的石磚。那一片殷紅的血,那兩顆裹在巾子裏的人頭,清晰映在她烏黑的瞳孔之中。


    她感覺全身都僵了,整個人都凍在那裏,胸腹之間卻翻騰得猶如滾水,哇的一聲,她忍不住吐了出來。


    這一吐,幾乎連膽汁都要吐淨了,如瑾伏在地上,盡量將目光從門口別開,然而眼前依然是殷紅的血色,看什麽都似在看屍體和人頭,她不住的嘔。


    她緊緊握住拳頭,讓指甲深深陷在掌心裏,用尖銳的疼痛來阻止自己暈過去。


    “姑娘,姑娘……”青蘋捂著肚子從內室挪出來,她動作慢,這一切都發生之後,她才從內室裏掀簾走出,眼見如瑾伏在地上幹嘔,她急切想往前走,卻動一動就會牽扯腹部的傷口,偏又挪不動,隻管幹著急。


    “別過來,別看這邊!”如瑾勉強撐著從地上坐起來,腿卻被方才門板翻飛的衝力撞得生疼,一時站不起來。


    魁梧漢子的聲音又響起,似乎帶了一些畏懼,是對那精瘦的男子說的:“兄弟別嚇著人,院裏有女眷呢。”


    精瘦男子默不作聲,魁梧漢子忙朝屋裏問:“藍小姐你沒事吧?別怕啊,行凶的都沒了。”他手中拎著的道士撐不住四肢傷口的疼痛,哀哀地哼哼著,被他不耐煩的扇了幾個耳光,“閉嘴!在出聲也滅了你。”


    如瑾用帕子捂住嘴,強自壓下胸口的翻騰,朝門口魁梧漢子看去。


    “……楊領隊?”她遲疑發問。眼前的漢子似曾相識,如瑾覺得他好像是來京時候一路同行的鏢局領隊,但當時接觸並不多,她不能確定。


    魁梧漢子哈哈一笑:“沒想到藍小姐還記得我啊,在下正是楊三刀,救護來遲,讓侯爺和小姐受驚了。”


    果然是鏢局的人,如瑾稍稍放了心,這才敢轉目去看楊三刀旁邊的精瘦男子,卻依舊不敢往下看,以免無意瞄到他手中拎著的人頭包裹,以及他腳下無頭的屍首。


    精瘦男子年紀不大,也就是二三十歲的樣子,相貌並不出眾,但一雙眼睛十分銳利,精光內斂,讓人見之難忘。見如瑾看過來,他不躲不閃,徑直回視,明亮的眼睛不自覺釋放出一種壓迫感,讓如瑾呼吸猛然一滯。


    幾乎在對視的一瞬間如瑾就篤定,這絕對是一雙經曆過無數火與血的眼睛,見慣了殺伐血腥,以至於含著一種對生死的淡漠,無形中就釋放出讓人窒息的煞氣。


    如瑾勉強穩住心神,深吸了一口氣,才吐出四個字:“多謝相救。”


    這四字卻讓男子目光微微一動,頓時,讓如瑾感到心悸的那股壓迫感不見了。如瑾幾乎要以為方才感受到的煞氣是自己恍惚的錯覺,因為這時候再看那男子的時候,他的眼睛已經和普通人一樣,除了明亮一些之外,並無異常。


    “姑娘你……沒事吧。”青蘋虛弱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她正努力朝這邊走,但一時並不能挪得太快。


    如瑾轉頭看看她,“你先別過來。”


    然後如瑾對那拎著人頭的男子請求道:“恩公能否將這些處理一下,院中女子太多,唯恐驚了她們。”


    “你不怕麽?”精瘦男子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很低沉,但是並不難聽。


    如瑾盡量讓自己不去注意他手中的東西,隻看著楊三刀道:“我也怕,所以懇請恩公處置了那些人。”


    她知道自己聲音在發抖,身子也在抖,但是她控製不住。血淋淋的場麵,雖然死亡的人數沒有荒郊客棧那次多,但駭人處並不亞於當時。尤其是眼睜睜看著精瘦男子麵無表情的割人頭顱,她能出聲說話已經是十分勉強,再不能有更多的力量控製自己的顫抖。


    精瘦男子再沒說什麽,將手中包裹扔到一邊,一手拎了一個屍首拖離了門口。


    血色依然在,但總算沒有可怕的東西了,如瑾咬牙忍住腿上的悶疼,撐著一旁的桌子站了起來。桌上有壺茶,如瑾匆匆倒了一杯灌進口中,壓住胸口的翻騰,努力告誡自己要穩住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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