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意也得同意!這不是你們兩個的事情,是整個藍家的事,是要做給外頭人看的,不管內裏怎樣,你們都得給我維持麵上的體統出來,懂麽?”老太太嗬斥兒子。


    藍澤頭中又是一陣鑽心的疼,不禁臉色慘白,搖搖欲墜,雙手捂著腦袋幾乎坐不住椅子。藍老太太唬了一跳:“怎麽了,剛才讓你看大夫,大夫說怎樣?”


    藍澤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個字,順著椅子滑了下去……


    永安王府門口,兵部侍郎宋直下了轎子匆匆而入。“王爺,適才剛剛聽到的消息,襄國侯府那裏藍侯和兄弟早在好多日前就鬧翻了,恐怕藍家小姐的事不大妥當……”一進議事廳的門,宋直便朝永安王急急稟報。


    永安王正在那裏閱卷品茶,聽得宋直言語,放下手中書冊,示意宋直坐下。侍從端了茶來,永安王方才開口道:“嶽父且慢些說,秋日幹燥,先潤潤喉嚨。”


    宋直沒有心思喝茶,依言坐了下來,緊接著說道:“王爺,此事千真萬確,是京兆府的人暗中報與下官的,他們有人在藍家那邊巡查,下官讓他們留意著藍家的動靜,這才發現了此事。”


    永安王點點頭:“嶽父所說不差,此事本王也略有耳聞。適才藍侯與他兄弟曾來拜謁,在門口還曾當眾鬧了不合。”


    “王爺,既是如此,咱們該當早作準備才是。”


    “嶽父所說的準備是指?”


    宋直擦擦一路趕來的汗,言道:“藍家大小姐的生父已經被藍侯趕出家門,隻是還賴著不走,但下官想著,既然有了這麽一出,就算他日後能賴得住,也已經是遭棄之人,一輩子名聲都不好聽。生父如此,藍家小姐亦是跟著受人指摘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若是藍小姐進了王府,恐與王爺清譽有損。”


    永安王笑而不語,宋直一通話說完,終於有時間端了茶喝一口,路上趕來得急,他的確是有些渴。這裏喝了一口,放下蓋碗朝上瞅了一眼,見著永安王意味不明的笑容,宋直立時想起什麽,忙補充道:“王爺切莫誤會,下官的確是為王爺著想才有此一言。按理說,這樣的話實在不適宜下官說出來,隻是……”


    “嶽父不必解釋,本王明白。”永安王拿了書案上一個玲瓏翠玉的小擺件,放在手心把玩,“這幾年相處下來,本王自然知道嶽父是沒有私心的人,一切都為大局。”


    宋直聞言放了心,按說他身為永安王妃的父親,對於女婿收納什麽女人進府的確不便置喙,見永安王不疑心,他才敢說下麵的話,“王爺,依照下官拙見,王爺不如早作打算,借著那個藍泯被逐出家門的事情,直接棄了藍家大小姐便是。雖有太子殿下的意思在裏頭,但這次本是藍小姐自己身份有虧,與王爺是無幹的,王爺您正好由此脫身,免得再與襄國侯牽扯什麽。眼見著皇上和首輔那裏不對盤,咱們不要卷進去。”


    永安王靜靜聽完,沉吟片刻,最終仍是笑了笑:“嶽父所慮不錯,但此事仍是無法,本王還是得收了三哥這份大禮。”


    “為何?”宋直愕然。


    “嶽父不知道,藍侯那邊對兄弟鬩牆的事情諱莫如深,他明明是不想讓侄女進來,卻始終不肯說出真正的緣故,讓本王亦是頗為無奈。”永安王笑著歎了一口氣,對著窗外透進的日光仔細端詳翠玉擺件的水頭。


    “這……藍澤此人下官無有接觸過,他是真的不想讓侄女進來還是在做戲,恐怕不好判斷。從晉王一事來看,此人實在是投機之輩,巴結皇家正是他所願。”


    永安王道:“他倒不是做戲,是真的不想侄女進來,親口說要用親女替換。”


    宋直明顯愣了一下,“他真敢如此?真是……這算是厚臉皮還是愣頭青。”


    他身為兵部侍郎,整日打交道的都是六部九卿高官大員,大家能爬到這些位置上也都是宦海曆練的老油條了,講究的是心照不宣,一點即透,修的就是那點子涵養。誰遇見事不是說半分留半分,哪有大喇喇往出傾倒心中所想的,豈不是給人授把柄?藍澤連自薦親女做妾的話都說出來了,在宋直看來,這就是大大的不懂規矩,既不給自己留餘地,也不給人家留餘地。


    永安王卻笑道:“也是本王逼得太緊,不理會他的暗示,他能說出這話也是萬般無奈了。”


    “萬般無奈?”宋直凝神想了想,繼而詫異,“王爺是誰,他寧肯親口薦女,也不肯透露兄弟不合?”


    “正是如此。是以本王才是沒法。”永安王搖頭道,“他在本王跟前如此,在父皇和三哥那裏想必也會死撐,這種事又沒有逼他說實情的必要,父皇自然任他撐去,到頭來藍家大小姐身份還是無恙,本王自是不能棄她。否則三哥那裏煽個風點個火,本王豈不是給父皇沒臉了。”


    宋直皺眉:“藍侯真是愚蠢。不過,王爺,既然他要送親女進來,王爺何不順勢而為,總好過收一個身份有虧的旁支,連累王爺聲譽。”


    “本王的聲譽自不會受小小女子所累,嶽父多慮了。至於此女生父被逐之事,不但無害,反而有利。她與藍侯牽扯越淺,本王與藍侯關係也就越淺了。”


    永安王悉心查看翠玉光澤,與宋直談話隻是閑聊,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宋直聞言之後頓是恍然,不由對這女婿又是由衷感佩,“王爺高見,下官慚愧。”


    入夜,長平王府,錦繡閣。


    銀月朦朧,隔著垂了煙紗的長窗透進屋子裏,月影淡淡,照著屋中人影也是淡淡的。閣中沒有點燈,因為長平王宿疾複發,這幾日都是睡得早,連慣常徹夜奏鳴的絲竹聲都沒有響起,內院裏一片靜悄悄。


    然而這王府的主人到底有沒有安歇,連平日近身伺候的人都是不知道的。長平王幼時曾於睡夢中受過驚嚇,因此留下了規矩,凡他安寢時不得有人近前。錦繡閣上下三層,跟前伺候的內侍和婢女們都候在一層值夜,而三層的寢房之中,便隻有長平王一個人了。


    不過,一個人隻是內侍婢女們的錯覺,其實此時的三層寢房內,重重幔帳遮擋之下,四聯玉堂富貴描金繪彩紫檀屏風之後,除了端坐玉床的長平王,還有三人垂手而立。


    賀蘭,關亭,唐允,一個是王府裏跑前跑後的長隨,另外兩個,這府裏的人就沒有見過他們了。更鼓和梆子的聲音從遠方隱隱傳來,越發顯得四周靜謐無聲,而唐允幾不可聞的低語也是清晰得很。


    “……那人背後是京兆府的府丞江汶,江汶最近新納了一個小妾,那人就是小妾的哥哥,因著門第低微不懂規矩,自認是發達了,最近很是做了一些橫行跋扈的事情,江汶那裏也正不高興,但是新人新寵正在興頭上,還沒舍得處置這個偽舅兄。”


    “嗯,那麽你就替他處置了,連帶給他也提個醒。”長平王淡淡吩咐。


    “是。”唐允應了,停了一下,又稟報道,“底下口沒遮攔的那個已經打了一頓遣出去了,是下頭跟班的,不知道上麵的事,念在無知,不傷他性命。但是帶出去的人畢竟說了不妥當的話,小的約束不力,自去領罰。”


    長平王點頭:“這也罷了,以後注意著就是,原不是你的錯。那處買賣魚龍混雜,很有些沒分寸的糊塗東西,也正是如此才得隱蔽。”


    唐允低頭道:“謝王爺不罰之恩。”


    他事情稟報完畢,無聲退後兩步,賀蘭那裏接著上前,行了一禮回道:“王爺,您所料不差,都察院禦史張寒果然與禮部段尚書有關聯,隻是十分隱蔽,底細還未曾查出,蛛絲馬跡是指過去了。”


    “嗯,說來聽聽。”


    “張寒是五年前進的都察院,一直中規中矩倒是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奴才仔細梳理了他近年來參與過的主要事情,發現所有事都是以一年前他彈劾段尚書衣冠不整為節點的。在那之前他喜歡跟風隨大流,許多陳情參劾的折子都是在風聲已經形成之後才跟著上奏,朝野風向是什麽他就跟什麽,沒有派係指向。但是自去年彈劾段尚書之後,雖然他的折子還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沒有重點,似乎誰都參劾,什麽事都摻和,但他參劾的人中卻十有七八都是次輔貝成泰貝大人一派,以及其餘閣老都有涉及,但惟獨沒有王首輔這一係的人。剩餘的十之一二便是無關痛癢的人物。”


    長平王微微點頭:“你這法子算是不錯,知道由表推裏。段騫當年是個右侍郎,前尚書走了,接位也輪不到他,還有左侍郎在前,可首輔王韋錄一手提拔了他,他們兩個自是一派。”


    賀蘭又道:“都察院中張寒人緣不好,暗地裏不少人都稱之為傻子,說他既然被段尚書壓著考績,就該投奔其他閣老,總得有個依附,可他卻偏偏自成一派,誰都要得罪,冥頑不靈,自討苦吃。”


    “嗬,你的意思呢?”長平王笑問。


    賀蘭道:“奴才認為,張禦史沒有吃苦,該是甘之如飴。段尚書明裏影響著他的考績,暗地裏該是賞了不少好處與他。”


    “這就是段騫的狡猾之處,這等公認的與他為敵的人,若是參劾起他的敵對派係來,自然沒人說是他的指使。”


    “是。”賀蘭道,“去年前禮部尚書致仕還鄉,段尚書順勢接位,其中張寒也出力不少,就是他與其他幾人一起參劾的前尚書縱奴橫行,惹得士林紛紛抗議,最後逼走了前尚書。”


    長平王低低冷笑了一聲,“所以他這次又要故伎重演,使著張寒這把暗刀子,瞄上了戶部杜暉。”


    賀蘭躬身道:“雖然事情是這樣,但奴才卻有一事未曾想通。”


    “什麽?”


    “您慣常說戶部杜尚書與王首輔各自掣肘,既是兩人相爭,也有皇上製衡臣下的意思在裏頭。王首輔他自己是明白此事的,因此不管明裏如何針鋒相對,他跟杜尚書的分歧也隻停留在朝政表麵上,私下輕易不會動杜尚書的人,為的就是怕皇上猜忌,明哲保身。然而這一回,利用段尚書指使張寒牽扯杜尚書,這事做得未免毒了些,王首輔為何突然轉變了呢?”


    長平王道:“這事是段騫自己行事,還是王韋錄暗示他行事,如今不好定論。”


    “段尚書與杜尚書並無私怨,若無王首輔指使,段尚書為何要害人……”


    “你小瞧段騫了,他不是能安於現狀的人。”長平王笑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段騫年過半百,然而進取之心卻是未曾削減哪。”


    一旁唐允低低插了一句:“王爺,小的雖對朝堂事了解不多,但禮部是清貴之極的地方小的卻也知道。段尚書已是禮部頂點,又跟著王首輔做事,好處不少,名聲與實惠都有,為何還要圖謀那個戶部的位置?雖然戶部油水多些,但名聲太不好,段尚書若圖謀這個就是自降身段,他又不缺錢花,為何私下行此事?依小的愚見,恐怕此事還是王首輔指使。”


    “月色這樣好,本王就與你解釋一番。”長平王又拽了一個迎枕靠住,抬眼看了看屏風上方透進來的微白月光。


    隔了緊合的窗子和低垂的幔帳,再被屏風一檔,這裏實在看不到什麽好月色,何況今夜又是個朦朧的薄雲天氣。底下幾個人聽了都是唇角微揚,知道王爺又在隨口亂說。平日心情好的時候,長平王是很樂意教他們一些事情,他們更樂意聽。


    長平王斜倚在金絲迎枕之上,未曾挽起的長發隨意垂著,順著床沿一直垂落於地麵厚密的貢毯,他疏淡的語氣似是屏風後的月光一樣漫不經心,“天底下讀書為官的人,他們最終追求的是什麽?一是位極人臣,二是金銀滿屋。懷有為國為民大誌的人不是沒有,但絕對不是段騫這個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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