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笑容到了後來便有了苦澀的味道,他歎了一口氣。


    如瑾知道他在歎息什麽。如果他將她當做明珠,這珠子馬上就要被鎖進他觸不到的地方了。


    “藍小姐,昨日我就知道你的事了。我想了一整夜,很後悔,當初也許該努力向前一點。”淩慎之拿著茶盞蓋,很認真的撇盞中茶沫,緩緩的敘述,“我知道侯爺厭惡我,知道平民與侯門難有交集,不知道你的心思,不知道若我唐突向前一步,會給你帶來什麽麻煩。所以,什麽都沒說過,也什麽都沒做,能一直與你保持著聯係,幫你一些忙,我覺得已經很好。你還小,也許再過幾年……家中叔祖幾番勸我參加太醫署的考鑒,我以前並不放在心上,不過後來卻也認真考慮過,如果我成了名望甚高的禦醫,會不會比平民更容易一些。”


    如瑾的臉一直火燒火燎,靜靜聽他說話,最開始是因驚惶而羞於開口,後來是不知該怎麽開口了。


    她沒想到淩慎之隱藏了這樣深厚的情意。她值得麽?


    比平民更容易一些……禦醫與侯門結緣也是艱難,名望再高依舊門不當戶不對,可他竟然認真考慮過,可見是……


    如瑾垂了眼睛。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呢,他對她有了這樣的心思?是從第一次見麵嗎,可他們對話不過兩三句,她看到的還是他的背影。是從他被她牽累了名聲嗎,可他應該怨她才對吧。從她私自出府去求他幫忙?從他在劉府裏舍身救她?


    樁樁件件,似乎都是她在拖累他,她身邊充斥了肮髒的事情,他不但不嫌棄,還生了情意,如瑾覺得自己簡直是在做夢。


    “先生,我……我很感激你的情意。”這種話終究是羞於啟齒,她說得磕磕絆絆。臉上火燒,心裏也是滾熱的。


    淩慎之卻說:“是我該感激你,感激你沒有生氣。”


    樓下砰的一聲巨響,將兩人對話打斷。外間傳來碧桃的高聲:“誰做事這麽不牢靠,嚇著姑娘怎麽辦!”


    樓梯上蹬蹬蹬腳步聲近,隱隱的是蔻兒在說話:“是我不好,挪衣箱子的時候絆了一跤,把箱子扔在地上了。”


    “下回小心點。那箱子我都搬不動,你逞什麽能呢,小胳膊小腿的肯定要摔,去多叫兩個粗使婦人進來幫你。”


    蔻兒清脆的答應了一聲,又說了幾句好話,蹬蹬跑遠了。碧桃往內間裏問:“姑娘沒嚇著吧?”


    “沒事。”如瑾讓她繼續在外守著,轉頭替丫鬟朝淩慎之道了一聲抱歉。


    經了這麽一打岔,方才的話題被打斷,如瑾慌亂的情緒得到了平複。她臉上潮紅正在漸漸褪去,因被突然表白而飛散的理智逐漸回歸。


    她站起身,將淩慎之麵前冷掉的茶水換成新的,又將茶壺提了出去,讓碧桃找小丫鬟添滾水。這些事做完,回屋重新落座後她已經理清了思緒。


    “先生,能聽見你說這樣一番話,我很高興,終於知道我身邊的一切,以及我曾做過的不太好的事情,沒有被你看輕。先生是我仰慕的人,是我想成為的人,因此方才聽到的話、收到的情意對我來說十分珍貴,我會珍重收藏的。”


    淩慎之的臉色略微黯淡了一下。


    如瑾前後的轉變他看在眼中,知道她已經想清楚了。而這也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他知道她向來有主見,視母親如性命,他必定不能和她有什麽結果。


    來此之前,他已經明白。


    “藍小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說,“聖旨一下,不管你怎麽想,都沒有任何退路了。方才我問你是否願意,也隻不過是問一問。而我所說的一切,隻是想說給你聽。你不必感到為難,或者愧疚,那不是我想要的,你也不會那樣,對麽?”


    如瑾低頭苦笑。


    他還真是了解她。那麽這樣的她,他到底看上的是那一點呢?


    談話進行到這裏,兩人已經算是敞開了心扉。於是她便問了出來。


    淩慎之沉默了一會,然後才開口。


    “藍小姐,在我跟你一樣年紀的時候,我的母親也曾經……難產過。”他的臉色黯淡,說完這一句停了好一會,才繼續下去,“隻是她沒有挺過去。我的家裏人很多,幾房叔伯住在一起,父親還有好幾個小妾,那晚很亂,很亂,我學醫未成,他們也不讓我進產房……後來,母親不在了,沒過幾個月我被趕出了家門。父親兒子不少,母親是繼室,家裏有原本的嫡子和庶子,並不差我一個。”


    如瑾屏息聽著,完全聽得出這簡單的敘述中包含著怎樣的內情。深宅大院,也許他母親的過世並不隻是偶然意外,而他這繼室之子被掃地出門肯定亦涉及**。不過如瑾不能問,怕觸動他的過往。往事不可追,徒惹傷心而已。


    曾經有過和母親生離死別的經曆,她很能明白他的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至親走向死亡而不能援手,那痛苦深入骨髓。


    淩慎之看見如瑾的表情,溫和一笑:“不必安慰,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我早就想開了。去年初回京時我去給母親上墳,幾乎找不到墳塋在哪裏,幸虧認出了一棵老樹,可見世事變遷,什麽都能磨平。非要說耿耿於懷的,就是當年我太無用,醫術不好,性子也不夠強硬,不然也許母親還有救。”


    他望著她的眼睛:“所以你知道,我很佩服你。你說我是你想成為的人,其實,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


    如瑾很意外。


    她知道他是禦醫世家出身,現在還有長輩在宮裏當差,家族應該不小。但是他的母親竟然連墳塋都沒有被人好好照管,以致他險些找不到上墳的地方,這不是一個有傳承的家族會做的事。墳上沒有墓碑作為標誌麽,難道是沒有入族中墳地?


    淩慎之的過去到底都發生過什麽呢?如瑾能想象出那定是一片灰色。可是眼前的男子,那麽恬淡溫和,完全不像是經曆過不平事的人。


    “先生,你說佩服我,其實也是我想對你說的。”她將同樣的話還給了他。


    同樣失去過至親,同樣有委屈,如瑾自問不能像他一樣恬淡處事。


    甚至她知道,自己從重生之後心中一直有怨氣,影響了她對人對事的態度。對東府,對藍澤,或許後來對祖母和姨娘們,還有庶妹,她都不能徹底的看開。她可以不理他們,可以盡血親的義務,但卻不能從根本上原諒。


    這就是佛家所說的心魔吧。


    她的前世,正是她此生的魔障。


    什麽時候才能放開一切輕鬆生活?是不是在確定藍家徹底安全以前,都不能平和度日了?如瑾暗暗歎了一口氣。


    淩慎之看向她,她也回望,對視一瞬,雙雙轉開了眼睛。


    “藍小姐,你願意麽?”淩慎之將最開始的問題又說了一遍,並且說,“聽聞那位王爺內寵頗多,日後進了王府,你要保全自己並不困難,但是……”


    但是要想舒心過日子,恐怕很難。


    他沒往下說,如瑾也知道。在女人堆裏生活會是什麽樣的情景,她前世在深宮裏已經體味過了。


    淩慎之的坦誠讓她也變得坦誠了,除了事關長平王行蹤的隱秘不能透露,她很願意有個人傾聽她內心的惶惑。


    “先生,其實長平王爺和你一樣,於我也是有恩的。來京的路上遇到晉王舊黨,是他和永安王救了我們全家性命。所以,對於這聖旨,我心甘情願。”


    淩慎之聽懂了,他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窗外起了更鼓,已經戌正了。


    淩慎之手中的茶盞又涼了,他摩挲著杯子,一直沒有喝。碧桃在外頭輕輕呼喚:“姑娘,太太打發人來瞧,問姑娘怎麽收拾這許久,青蘋將人打發走了。”


    “知道了。”如瑾應一聲。時候不早,要是再耽擱下去,恐怕母親還要再派人來。


    淩慎之站起身,“抱歉,今日是淩某莽撞,給藍小姐添了麻煩。淩某這便告辭。”


    如瑾起身相送,誠懇道:“先生能來這一趟,是先生看重我。我……”她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我都明白,藍小姐不必說了。”淩慎之凝視她,“我不該做這樣不理智的事,隻是……”


    隻是情難自禁,他現在才明白這四個字的重量。從何剛那裏聽說藍侯進宮的事,他當時便感覺心裏空了一塊。他早知道兩人身份懸殊,沒抱期望,然而驟然聽見她將要嫁人的消息,還是失眠了整整一晚。


    他以為自己能壓住情緒的,卻是高估了自己,隔日得知聖旨降臨,終於忍不住想見一見她。多麽冒失的舉動。他從進了香雪樓就在自責,可沒有一刻後悔,甚至在將要離開的此時此刻,仍然有強烈的想要留下來的念頭,希望和如瑾多相處一會。


    “先生,你上次說的話還作數麽?”


    “嗯?”


    如瑾露出笑容:“上次你說過,我們是朋友。”


    “……自然作數。”他看得出來,她是在給他找台階,可比之於心中所願,朋友二字還是太輕了。


    如瑾說:“無論以後先生在哪裏,做什麽,都是我的朋友和恩人。我待先生如從前,先生也不要和我生分才好,更不要嫌棄我成了俗不可耐的皇家婦,行麽?”


    她盡量讓語氣顯得輕快,含笑看著他。


    如果知道最終沒有結果,也許再不牽扯比較好吧。不過,此刻她隻想消除他的內疚,至於以後,且再說。


    淩慎之注視她良久,最終點了點頭。“好,我不會嫌棄你的。”


    如瑾抿嘴,輕笑出聲。淩慎之唇邊也綻開淡淡的笑。“我走了,有事還可以找我,如你所言,就像以前一樣。”他走到窗邊,按著之前的約定在窗欞上輕輕敲了四下,三長一短。


    於是崔吉的身影便無聲出現,倒掛在屋簷上朝內做了一個可以走的手勢。


    淩慎之用目光和如瑾道別,然後搭住崔吉的手,一下子被帶了出去,等到如瑾走到窗邊朝外看的時候,隻能看見被風吹動的微晃的樹梢,已經不知道兩人去了哪裏。


    窗外掛著將圓的月亮,色澤明麗像是雛鶯的羽毛,安安靜靜懸在湛藍夜空中。因為燈火全都移到了窗邊,月光將樹影投在窗紗上,隻留下淺淡幾近虛無的影,風一吹就要消散似的。


    如瑾覺得方才的見麵也像那影子,十分不真實。


    淩慎之竟然可以說那樣的話,直白,坦誠,與世俗禮法相去甚遠。如瑾覺得自己對他遠遠不夠了解,就像是上次在劉府,她乍然看見他用劍,也是驚訝了半天。


    她其實很想與他多多交往,像朋友一樣相處,或者,如果沒有彼此身份的約束,他會不會是極好的伴侶呢?


    她慢慢靠在窗欄上,在夜風裏回想方才見麵的一言一語。


    納采,問名,下聘,請期……婚姻嫁娶本有一係列繁雜耗時的步驟,連市井百姓也不會怠慢,要認真執行的,然而因為是聖旨許婚,這些規程便全都成了走形式,毫無實際的意義。


    譬如合八字,都已經定了是側妃,執禮的官員還能說兩人八字不合?結果自然是好的。如瑾知道這些都是過場,宮裏來人要做什麽就由著他們做。但因為是側妃,上頭還有正妃之位,為了以示區別,如瑾這裏的儀程一切都從簡了。


    正妃果然是皇後的侄女,張六娘。因為這層關係,禮部和內務府大半心思都花在了安國公府,對襄國侯府隻是敷衍了事的態度。如瑾一點都不介意,反而因此感到慶幸。幸虧那些人不將她當回事,否則整日被纏著,她就沒時間陪母親和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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