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寂靜讓張六娘心裏頭空落落的。即便知道原本就該如此,真的麵對了,還是十分不適應。


    她見過家裏親朋們嫁娶的熱鬧場麵,從頭吵鬧到尾的,不管是多有體麵的尊貴門第,平日裏多麽重視規矩,喜日裏都是一片喧騰,哪像現在,若不是喜娘在一旁輕聲做著提點,她都要以為整個院子惟剩下她一個了。


    蓋頭遮擋了全部視線,直到手中喜綢的另一端被別人接過去,張六娘眼裏都隻是腳下齊整的青磚。


    接喜綢的人一定是長平王,她在心裏勾勒那見麵不多的年輕男子穿喜服的樣子,他向來是一身玄袍,如今換上紅金交織的衣服,該是什麽樣子呢?


    樂奏起來了,堂前有聲音高亢的內侍揚聲唱禮,一拜,二拜,再拜,皇家繁複的禮節使得整個過程冗長極了,等到禮成被送入新房的時候,早起就沒吃過什麽的張六娘簡直累壞了。


    綴滿珠玉的純金頭冠特別沉,高底的喜鞋特別不舒服,還要保持背脊筆直的端莊儀態以維持正妃的形象,張六娘被引到新房大**安坐的時候,全身都酸疼得厲害。


    沒有暖房的女眷賓客,沒有帶福的孩子們,一切都與民家嫁娶不同,前院的禮樂隱隱傳來,屋子裏隻有賀禮嬤嬤們撒帳念喜詞的聲音。那聲音有威嚴,有氣度,就是沒有喜慶勁兒。


    張六娘覺得自己像是個木偶娃娃,隨嬤嬤們擺弄著,一點都不像個新娘子。她知道天家娶婦與眾不同,更知道今日開始便與原來的日子告別了,可這整個一套程式走下來,她還是覺得悶悶的。


    還不如族裏那些嫁的不好的遠支女孩子呢。張六娘聽她們說過出嫁的過程,聽說到了男方家中,會有許多親近女眷在新房裏鬧騰,你一言我一語的逗新娘子,屋裏屋外都是喜慶氣,丫鬟婆子全都樂樂嗬嗬的。


    對了,丫鬟呢?她想起了陪嫁的貼身婢女們。從進王府她耳邊都是喜娘、內侍、嬤嬤們的聲音,熟識的人一個也無。她覺得惶恐,端端正正坐在喜**,籠在袖子裏的手捏緊了帕子。


    “恭祝王爺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賀禮嬤嬤們終於做完了新房裏的規程,齊齊恭賀作為結尾。


    張六娘被蓋頭遮擋著視線,隻能聽聲音辨別嬤嬤們的位置,按照預先被告知的規矩抬了抬手,輕聲道一句“免禮。”


    按規矩這時候的長平王也要說話的,張六娘側耳傾聽蓋頭外的動靜。自從進了新房,她就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在什麽地方,堂前行禮時他沒有說過話,一路走來也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她幾乎錯覺他根本不在了。仿佛這是她一個人的婚禮似的。


    “免。”簡短一個字,是長平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張六娘暗暗鬆了一口氣。總算聽到他說話了,人還在就好。


    賀禮嬤嬤們做完事,一起告辭離開,出門的腳步聲輕柔平緩,不愧是皇家的奴婢。張六娘盤膝坐在喜**不敢亂動,自那一個“免”字之後,她又聽不到長平王的聲音了,不知道這個人是近是遠,是不是正在看她。


    二人相對的時候,該是他挑開她蓋頭的時候了,張六娘感覺自己渾身僵硬,卻一動都不敢動,怕失了儀態。


    前頭的喜樂斷續隨風飄來,張六娘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頭冠那麽沉,裏外好幾層的嫁衣裹得她又悶又熱,蓋頭更是擋住了風,她能感覺到汗珠從額頭上一直劃過鼻端,吊在鼻尖上久久不落,很癢,可她不能抬手去擦。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


    很久很久都沒有人來掀她的蓋頭,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被厚厚繭殼包裹的蟲子,快要悶死了,再也沒有化蝶的希望。


    她就在喜**一直安安靜靜的坐著,盤著膝,先還能感到腿腳酸麻,腰背僵硬,後來連這些感覺都沒有了,整個身子仿佛都沒了知覺。


    喜**鋪著厚厚的褥子,很軟,她很想倒下去伸展四肢,不過到了後來,這個想法也沒有了,隻剩下端坐的念頭。


    她告訴自己得坐著,像最開始那樣保持著王妃的儀態。蓋頭下的光線越來越暗,由日光變成了燭光,該是太陽落山了吧?她整整坐了大半天。她已經知道長平王肯定走了,沒完成掀開她蓋頭的儀式,他是要去前頭招呼賓客的,不可能總是窩在新房裏。


    可笑的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掉的,沒有聽見門響,難道是和那群賀禮嬤嬤一起走的嗎?她唯有通過新郎要給賓客敬酒這件事,推斷出夫君已經不在房中。


    為了一個女人,這樣兒戲般的決定自己終身。


    難道你的嬤嬤從沒教過你女人爭勝之術?


    本王若是不答應呢?


    張六娘想起除夕宮宴的時候,她和長平王在殿外長廊上簡短的對話。那時候,長平王的語氣一直充滿了嘲諷,看著她的時候眼裏都是冬夜繁星的寒芒。他看不上她,她知道。如果以前還不知道,那麽從那晚起,也就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求他的事,隔了多半年,臉上還是**辣的發燙。他鄙視了她,那鄙視是不是延續到了現在,以至於他連蓋頭都不給她掀?


    她也沒想到最後自己會嫁給他的。姑姑已經安排好了她的去向,進永安王府和穆嫣然並列幾乎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她不知道為什麽最後卻變成了進長平王府。


    進來了,禮成了,然後被晾在新房裏了。


    前院的賓客該是早就走了吧。很久沒有聽到風中送來的樂聲和談話聲了,來觀禮的賓客更多是來走個過場,長平王不是有前途的皇子,他們不會在這裏久留。


    房門終於有了響動。


    張六娘對此已經不抱期待的時候,聽見這響動,脖頸僵硬的稍稍動了一下。她是想轉頭朝那邊看,卻發現脖子都坐僵了。


    “王妃,奴婢來給您送吃食。”是貼身婢女琅環的聲音。


    “一整天沒有吃東西,王妃一定餓了吧。”這個是另一個婢女香縷,姑姑賜給她的宮女。


    張六娘聽見是她們,剛剛升起的希望又重重落了下去。茶香和食物的香氣飄近,婢女們身上的脂粉香也刺激著張六娘的鼻子。她空了一整天的腹內突然很大聲的響了兩聲,咕嚕,咕嚕,宣告著她的饑餓。


    即便跟前是貼身婢女,這也是很丟人的事情。張六娘呼吸滯了一下。


    兩個婢女誰都當做沒聽見,自小就服侍她的琅環走到喜床前,聲音輕快活潑的說:“王妃您猜這些東西是誰讓奴婢們拿來的?是王爺!王爺很心疼您。”


    張六娘掩在蓋頭下的嘴角牽了牽,卻沒牽起來,於是她發現原來自己的臉也僵了,實在是太久沒有動彈。


    琅環明顯是在安慰她,她心裏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心疼,何至於讓她餓了這麽久,甚至蓋頭都沒掀?


    香縷稟報說:“王爺吃多了酒歇在別處,暫時不能過來,所以特意吩咐奴婢們服侍王妃先吃些東西,免得餓著。”


    兩個婢女要上前攙扶她起來,好坐到桌邊去吃飯。


    張六娘垂了眼睛。


    要吃飯,這蓋頭自然是不能再戴了。她多半日都坐在這裏一動不動,謹守著新娘子不能自己掀蓋頭的規矩,卻終於還是沒得新郎來掀麽?


    要婢女服侍她吃飯,是讓婢女揭了這蓋頭,還是讓她自己來?這場婚姻是皇後的屬意不錯,可他真的不喜她至此?


    “王妃,您怎麽不說話呢,是不是太久沒喝水嗓子不舒服?”琅環端來了一杯熱騰騰的香茶,語氣裏滿是心疼,“都是今天的規矩弄的,奴婢們是娘家跟來的,在天黑前不能進王妃的屋子,誰知道王府裏竟然也沒人來伺候您,讓您受了這半日罪。”


    香縷就說:“大約是以前沒有女主人的緣故,內宅裏上下都亂,以後就等著王妃親自來接管吧,咱們王妃一定能將所有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條,再不會有這樣沒人當差的時候。”


    張六娘還沒適應“王妃”這個稱呼,香縷就罷了,到身邊還沒兩個月,從小的丫頭琅環口口聲聲叫她王妃,讓她知道自己終於不再是安國公府的孫小姐了。


    王妃……


    被王爺輕慢的王妃,當得起王妃這兩個字嗎?她默然。


    張六娘覺得心裏發堵得厲害,一天沒吃東西甚至沒喝水,腹中空得火燒火燎的疼,可是她一點都不想進食。胸腹之中有一團悶氣在盤桓翻覆,攪得她難受。


    抬起手,她將綴滿了細碎金珠的蓋頭拽下來,終於看見了蓋頭之外的光景。


    屋中一片紅彤彤。到處都掛著喜簾喜幕,連花幾上供的盆景都綴了紅色的小掛飾,嫣紅的芍藥湃在美人觚裏,開得熱烈蓬勃。她大紅色的嫁衣和床帳連成一片,代表著喜慶的顏色卻在燭光下變得暗沉。


    兒臂粗的喜燭滾下一層又一層的燭淚,將鎏金燭台糊得厚厚的。從新人進房開始,這對紅燭要燃上一天一夜,直到洞房結束的黎明才可以熄滅,白天她一個人孤坐房中的時候,就是這對紅燭的焰火不時劈啪輕爆一下,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呀,王妃您小心些。”


    因為拽蓋頭的時候沒輕沒重,張六娘把頭冠都拽歪了,冠上的珠玉輕輕摩擦碰撞發出細碎的響聲,婢女琅環連忙接住防止它掉下來。


    頭冠帶歪了發髻,琅環和香縷一個扶冠,一個細心的將張六娘纏在頭冠上的發絲分開。“王妃,您喝點水潤潤嗓子吧。”琅環將頭冠擱在妝台上放好,回頭繼續遞水。


    張六娘沒有接杯子,隻用力挺了挺背脊。沒了沉重的頭冠她似乎終於能順暢呼吸了。她想挪動雙腿,腿上卻僵硬的難受,稍微一動就又麻又脹又酸,讓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氣。


    香縷跪在床邊腳踏上,試探著慢慢幫她伸展腿腳。“王妃坐的時候太久了,腿上血脈不活,容奴婢給您揉一揉,您忍著點兒。”


    “忍什麽呀,難受您就叫出來,這屋裏沒外人。”琅環心疼主子,沒好氣的橫了香縷一眼。


    香縷沒做聲,低著頭一點一點的輕輕揉捏主子的腿。她的力道很輕,手法也是經過專門訓練的,可張六娘還是咬著唇流了一臉的眼淚。


    “王妃……姑娘您真是……”琅環見狀也變得眼淚汪汪的,心疼的念叨,“您怎麽這樣死心眼,屋裏又沒其他人,您稍微起來動一動就不成嗎,做什麽非要規規矩矩的坐著,看受這罪。”


    張六娘沒理她,慢慢仰身,倒在了柔軟的喜床之上。這床真是大,她橫著躺上去也夠不到床裏的圍欄。她平躺著,看到床頂垂墜的各式各樣的小掛飾,還有散發著香氣的鏤空銀熏球。正麵的床幔邊上掛著兩條杏金色繡帶,一左一右,成雙成對的,就像她和夫君一樣,任誰都知道兩個人是一對,可彼此之間的距離卻那麽遠,誰也挨不著誰。


    張六娘瞅著繡帶掉眼淚,腿上像有千萬隻蟲蟻在噬咬,酸麻疼脹,香縷的手法再好也驅不散那股子難受。腿上難受,心裏也難受,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哭了,就躺在那裏流眼淚,轉瞬就濕了一片床褥。


    香縷一邊不停的按揉,一邊低聲勸著:“王妃別傷心,王爺他是真的喝多了,不然肯定早就過來了。您現在可不能哭,否則一會王爺酒醒了回來,見您眼睛哭腫了該問起了,到時您怎麽回答呢。”


    琅環抽噎了兩下,也勸道:“大喜的日子不能掉眼淚,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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