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瑾說的明白,彭進財便沒再推辭,道聲謝就收下了。


    熱熱鬧鬧在家過了大半日,留下過年的年禮,又帶了母親準備的吃食,如瑾高興登車回府。回到王府很久,眼睛裏還帶著笑意,顯然心情很好。


    長平王見了就奇怪:“往日沒見你這麽高興,難道在本王跟前不能讓你開心?”


    他一本正經板著臉嚴肅發問,如瑾便也嚴肅回答:“嗯,大概是吧。”


    “哦,這樣嗎。”長平王摸摸下巴,嘴角挑起不懷好意的弧度,湊近她耳邊低聲,“那今晚改個樣兒試試?看你心情能不能好起來。”


    “你……”


    如瑾臉上發燙,眼見著丫鬟還在屋裏,隻能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一邊,欣賞瓶裏新換的梅花去了。


    長平王便眯了眼睛笑得開心,跟上去同作欣賞狀:“今天這花似乎比往日好看呀!”


    “嗯。”如瑾淡淡應一聲,走到旁邊去。


    長平王再跟過去。


    整理從藍府帶回來的東西的吉祥見狀,忙借故領人退了出去。


    長平王便從身後抱了如瑾,輕輕咬她的耳朵:“要麽現在就試?”


    如瑾趕緊推開他。這人不正經起來沒完沒了的。


    “王爺,我要跟你說件事。”


    “嗯,說罷。”長平王坐到了一旁直直盯著她,那目光特別不加掩飾,上下打量,充滿曖昧。


    “我想在府裏開幾片地種瓜果蔬菜,自己種菜自己吃,既能省錢又有趣,你看怎麽樣?明年開春就動手好不好?”如瑾在他的掃視下紅著臉強作鎮定。


    “好。”繼續不停打量。


    “那你喜歡吃什麽菜?讓人多種一些。聽說不但夏秋能種,冬天搭了棚子也可以,一年下來省下不少菜錢呢。我知道王爺不在乎這點小錢,不過能省一點是一點……”


    如瑾不停地說著,臉色越來越紅,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實在是對麵那家夥的眼神太不懷好意了。


    “你有沒有在聽?”她微惱。


    “有啊。”長平王一本正經點頭,“這主意非常好,我看不僅園子裏可以種,各處院子也可以嘛,花太多了香氣也是熏得慌,不如把花棚改了葡萄棚子,一樣乘涼,還能吃果子。這些女人閑得無聊,讓她們種菜玩兒吧。”


    這還差不多。


    如瑾臉上熱度暫消,趕緊接著這話題說下去,“你這麽說,我倒有個主意。要是為了給她們找消遣,除了種花種菜,還可以給我當繡娘,不然我還得花錢雇人。你要是同意,改日我就問問她們,誰願意做繡活就到我這裏來領,我像雇繡娘一樣給工錢。”


    “行。還問什麽,直接交待下去,每人每月交多少活,做不出來的不給發月錢。”


    長平王一口答應,如瑾無奈。


    “這可不行,哪有強迫人賣繡活的。”雖然大家都是姬妾,不必像未出閣小姐那樣保護自己的繡活不外流,但說不定有人不願意被外人得到繡活呢,哪能強製。果然和男人議論這些瑣事很要不得,如瑾就住了口。


    長平王湊上來,“時候不早,睡了吧?”


    接下來幾日,除了準備過年,如瑾的主要事情就是欣賞姬妾們交上來的繡工了。


    她原本是被長平王盯得發窘,隨口找話題來說,其實沒對這些姬妾抱什麽希望,沒想到,次日打發丫鬟四處問了一圈,竟然有一半人願意參與。除了姬妾,還有不少樂女,甚至府裏的丫鬟婆子。沒兩日就收上來一大堆繡活,都是大家拿給如瑾驗看手藝的。


    如瑾叫來祝氏問:“平日給大家的月錢不夠用嗎,怎地這樣踴躍?”


    祝氏掩帕而笑:“哪裏是錢不夠用,我們整天閑在府裏沒事做,哪有需要花錢的地方。就是有那用月錢照顧家裏的,早已足夠了。為什麽紛紛響應您的話,還不是閑得發慌嘛。以後要是有這樣的事您多給大家找一找吧。”


    “丫鬟婆子們呢,也是閑的?”要真閑,說明府裏人浮於事,該裁人了。


    祝氏道:“那倒不是,她們大多還是想多賺點錢。”


    如瑾隻好都收了,一件件驗看起來。她知道這些姬妾大多來路複雜,不是普通閨閣女流,卻也沒想到大家對繡活外流這麽不介意。帶著丫鬟們看了好幾天,除了少數幾個手藝實在慘不忍睹的,其餘就都收了,將人都叫道跟前來說話。


    “原是我娘家的鋪子,小打小鬧的生意,一時也用不了大家這麽多人,每月有了新樣子我便發給大家,你們有空就做,沒空就算,不強製的,隻是圖個消遣樂嗬。”


    祝氏領頭說:“藍妃放心,我們都明白。誰願意多做就多做,沒空的少做,擱在鋪子裏能賺錢是高興,賺不到也當消遣玩鬧了。”


    眾人紛紛附和。


    如瑾在人群裏意外發現佟秋水。


    之前收的繡活裏原沒有她的,不知她一起跟過來湊什麽熱鬧。當著眾人,如瑾不想單獨和她說什麽,和大家聊了一會便遣散了。


    佟秋水磨磨蹭蹭故意走在眾人身後,待大家都出了院子,她單獨留了下來。


    如瑾看著舊友,心裏並不平靜。


    原本就不想與之再見麵,同住一府,也刻意避開了,因為不知道相見之後還能如何相處。及至及笄禮之後,與長平王日益親密,再見到當日在錦繡格外長跪求見的佟秋水,如瑾心裏的不舒服,比當日還要重一些。她自己也有些意外。


    所以說,女人之間再好的交情,都容不得有男子插在中間的吧。嬪妃妻妾們常習慣於姐姐妹妹的叫著,無心便罷,若真對夫君有心,這姐妹之稱能有幾分真呢?


    如瑾捫心自問,起碼她自己做不到寬宏大量。


    此時,看著佟秋水,不明白她為何要單獨相見,卻也沒有主動說話的意願了,唯靜靜的看著,等著佟秋水自己開口。


    佟秋水躊躇半日,叫了一聲“藍妃”。


    她一身暖霞色的滾毛衣裙,高梳雲髻,明月垂璫,穿著打扮比在家時明豔不少,臉上也有薄薄一層脂粉,烏眸紅唇色澤更亮。明明是同樣一張臉,可是看著卻有了幾分陌生。


    如瑾聽得“藍妃”二字,沉默一瞬,笑了笑,吩咐丫鬟:“給小佟姑娘看座。”


    佟秋水抬眼,接觸到如瑾的目光,又垂了下去,微微傾身:“多謝藍妃。”


    菱脂搬了繡墩過來,墩麵鋪著蜻蜓立荷角的繡墊,甚是巧合。如瑾瞥一眼,就想起當日佟秋水送的那幅月下睡蓮圖。


    便開口問她:“最近在做什麽,還有空畫畫麽?”


    佟秋水微微沾了繡墩半邊拘謹坐著,答說:“有空,隻是天冷墨易凍住,所以沒怎麽動筆。”


    “前日你院子裏還有人念叨炭火不夠,說都賞到你那裏去了,弄得別人屋裏冷。炭多火旺,你屋裏的墨會凍住嗎。”


    如瑾本不想與她多說,隻是看她拘謹羞澀的樣子,心裏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就將較真的話說出了口。


    佟秋水尷尬,頓了一下才答:“炭雖多,不敢多用。”


    這樣的回答,越發像她姐姐了。如瑾頓覺興味索然。


    屋角閑餘架的卷軸裏,其中一卷就是她親手繪製的睡蓮圖,隻是許久未曾打開過了,和其他卷軸重疊混雜在一起,再不是什麽愛物。


    “小佟姑娘,你單獨留下,是不是找我有事?”不欲再多做交談,如瑾直接問了。


    佟秋水再次躊躇,停了好久才輕聲道:“想請藍妃在王爺跟前美言幾句,將我姐姐放出來。”


    “隻為此事?”


    “……是。”


    如瑾道:“禁足她,不是王爺的主意,是我。佟姨娘沒有告訴你嗎?”


    佟秋水默然。


    當然是告訴過了。早早的,姐姐就將那日視死如歸去獻身卻被駁回禁足的經過告訴了她。


    如瑾又道:“因為是我的主意,你才求到王爺那裏。王爺不答應,你又求到我這裏。卻不直接求,當麵借著王爺的名,是不想讓彼此太過難堪麽?”


    “我……”


    “如果沒了交情,連坦白坦誠也都沒有了嗎?”


    “藍妃……”


    “你覺得藍妃會答應你嗎,小佟姑娘?”


    如瑾看住她,等她回答。


    佟秋水被著力咬重的“小佟姑娘”刺得心底銳疼,滯了好一會,才緩過一口氣。


    “藍妃,你恨我,處置我便是,何必折磨我姐姐?”她終於將聲音稍稍提高了一些,不再維持謙卑的輕聲細語。


    如瑾隻是盯著她認真地問:“我為什麽要恨你,恨你搶了王爺,還是搶了我的位置?”


    自然什麽都不是。佟秋水啞口無言。她什麽都沒搶到,甚至根本沒有搶的機會,或者說,還沒來得及走到興起搶奪念頭的那一步。


    她與她實在差的太遠,談起恨,也便顯得可笑了。


    玉帶華服的人會恨別人衣不蔽體嗎?


    珍饈玉饌滿喉的人會恨別人食不果腹嗎?


    她深深低了頭。


    然而如瑾仍接著問:“或者你覺得,我會恨你背叛以往的情分,瞞著我接近王爺,到頭來隻給我一句‘別無選擇’?小佟姑娘,我最多是有些失望,遠遠還達不到恨的程度。所以你方才的質問,沒有意義。”


    小丫鬟端了新鮮的果子進來,金燦燦一盤橙子,用小碟盛了一個放在佟秋水麵前的方幾上,然後輕輕退了下去,不打擾主子的談話。


    如瑾沒有謙讓佟秋水吃東西,自己隨手在托盤裏拿了細刀,挑了一個橙子仔細剝。銀亮刀光切進金色橙皮,一股芳洌的甜香彌漫開來,被屋裏熱氣一熏,散得越發快。


    佟秋水隻看見舊友纖細雪白的手指覆在香橙之上,顏色分明的對比,越發顯得膚質如玉。那雙手並不十分靈巧,不像有的人可以滴溜溜貼著橙皮劃上一圈,將整團橙肉完好無缺剝出來,但卻簡單直接,利落切入整個橙子,一剖為二,掰開了,再繼續一刀一刀分成小瓣。幹淨利落,不失優。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佟秋水腦海裏出現這樣的詞。


    也想起舊年閨閣相聚時,兩個人並肩翻書,看到這闕詞時玩笑似的議論。


    “這樣的香詞豔賦,看著是極美,不過是粉飾詞人醉臥煙花地的風流醜態,寫了這樣的東西出來,還要被人稱一句‘大家’,豈不可笑?我最看不上這樣的人。”


    “那你能看上什麽人?”


    嘩啦啦翻書的聲音,纖指點住一行字: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這雖是悼亡,情真意切生死可記,豈不勝過逢場作戲的把酒調笙。”


    當日說這話的是她自己,認真想來也不過沒多久的事,去年?前年?還是大前年?當初自覺日後定要有一場一心一意生死難分的真情,而今卻成了雁過無痕的玩笑。昔日那股子心高氣傲,是從什麽時候變不見的呢?


    姐妹共事一夫的事,在當年的自己看來,該是多麽荒謬可笑庸俗不堪。現如今卻成了事實。而那個“夫”的嗤之以鼻,讓她真正徹底地成了荒謬和庸俗。


    當日不屑一顧的豔詞,畫麵呈現眼前的時候,才發現果然是極美極美。可那剖橙的人,再不是舊日裏並肩讀書玩笑的那個了。


    “怎麽不說話?”纖纖素手放了玲瓏刀,用帕子擦淨手上汁液,如瑾抬了眼睛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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