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笑著的,眉宇之間卻是冷峻至極,迎著正午明亮幹淨的日光,整個人如同冰天雪地裏封了千萬年的寒冰古玉,光華流動美至極點,然而隻能遠觀,怕一接近,就要被寒氣凍住。


    唯有兩人互握的手心裏,有融融一團溫度。


    “阿宙,說說宮裏吧,湮華宮那邊太妃氏是否安然無恙,你知道了嗎?”


    她引著他想些別的事情,用無關國事的瑣碎吸引他的注意。剛吃過飯,動怒不好。


    不料他聞言,眼角寒意仍沒褪去多少,隨口道:“她自然沒事。清醒的人在起火時總知道躲避,比瘋瘋癲癲的罪婦更容易保住命。如今幸存的人都挪到另一處宮院安置去了,對她們來說倒是因禍得福,起碼這個年能在不漏風的屋子裏過。”


    他怎麽是這種語氣?


    “阿宙,難道冷宮起火不是意外?”


    是誰閑得發慌,把主意打到冷僻到不能再冷僻的湮華宮裏去?如瑾仔細回想那裏的人,除了先帝時殘留的一些,這一代皇帝倒是也貶過去幾個人,但都算是無關緊要的低等妾嬪,並沒有誰會威脅到宮中後妃們的地位,不至於招禍吧?


    還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發生了異於前世的事?


    樁樁件件,這一世較於前生,改變太多了。她不確定舊日的記憶還能不能用到現在。


    長平王微微沉吟,並沒有馬上回答,牽著她的手又走了一會,穿過一片冬日仍然青翠的小竹林,穿過結了冰的曲水回廊,到一處敞軒裏稍稍歇腳。


    遠遠跟隨的丫鬟吉祥快步抱了軟墊放在竹椅上,然後退下,和至明等人一起遙遙站在幾丈外等候傳喚。主子們並肩散步說話的時候,她們都不往前湊。


    長平王拉了如瑾坐下,“這裏背風,坐一會吧。”隨即笑道,“原本躊躇要不要與你細說,不過,你太聰慧又喜多思,瞞著你,反而會讓你心中惴惴,倒不如說開了好。”


    於是便將弘度殿裏蕭寶林的事情大致相告,之後笑問,“所以你來猜猜,湮華宮失火會是什麽緣故?”


    蕭綾……


    如瑾微微凝眉。


    果然此生處處不同。蕭綾獲寵時候提早,而她那個侍女的發難,也遠遠早於前世。可是最後竟然是被杖斃了麽?以前,死的可是蕭綾,那侍女和同宮的人被貶去雜役局做了一段苦工之後,最後是被皇後“偶然”得見,一時心慈調到了鳳音宮的。


    就像,紫櫻隨了寧妃……


    前世與蕭綾不熟,聽了她的事,也隻當做宮廷裏許多起落之一了。直到死後發現紫櫻背主,才推己及人想到了蕭綾那個“幸運”的侍女,恍覺自己和蕭綾不僅長得相似,連被底下人背叛都是一樣的路數。


    隻可惜,蕭綾那侍女太過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說貌醜,不然,會不會也和紫櫻一樣成了新主籠絡龍恩的工具?


    那麽這一世,弘度殿之事背後的推動人,是皇後麽?


    湮華宮的火,又是誰故意為之?


    “蕭寶林……為了掩蓋湮華宮少了一個侍衛,放火混淆……不,不會。”如瑾剛一推測,便自己否定了這個想法。


    一則,蕭綾的力量還不夠,在已經被人盯著的情況下,哪裏能安排湮華宮大火。


    二來,為數不多的接觸中,直覺,她並不像是心狠手辣到這等地步的人。有野心,想上位,她的索求擺在臉上,可未經深宮曆練浸染,她會一下子就拉了好幾條人命陪葬,隻為洗清自己的嫌疑?


    “弘度殿之事背後是誰,這場火,應該就算在誰的頭上。”


    長平王笑:“確定?”


    如瑾點點頭:“皇上向來多疑,杖斃宮女大約一是惱火,不欲此事蔓延毀了名聲,二則警示幕後之人,另外,也有引著蕭寶林放鬆警惕的意思吧。蕭寶林在皇上和幕後那位雙重注視之下,若還敢到湮華宮去弄鬼,跟自尋短見有什麽區別?她不傻。”


    長平王合掌讚歎,“坐家中而知千裏,不錯。那你覺得弘度殿背後是誰呢?”


    後宮離此有千裏嗎?誇大其詞。


    如瑾搖頭:“我不知道。按理說,蕭寶林整日跟皇後比女工高低,最恨她的該是皇後。可宮裏眼紅心窄的嬪妃也不少,這筆賬要算在誰的頭上還真不好說。倒是媛貴嬪,沒想到她會插足此事。更沒想到——”她笑看眼前人,“沒想到法師妙恒也與王爺互通聲氣,您真本事。”


    “過獎,過獎。本王與妙恒師傅略有數麵之緣而已。”


    騙鬼呢。數麵之緣,弘度殿裏隱秘之事他都能知道詳細?


    如瑾抬頭看了看天,“時候不早,回去歇午吧?出來這許久總也不怕積食了。”


    長平王點頭,兩人起身往回走。


    如瑾一手抱著手爐,一手被他握著。手爐漸冷,他的掌心卻是溫熱。其實她心裏還有疑問,誰在幕後害蕭綾她並不太關心,隻是暗暗思量靜妃的協理宮務。


    是巧合?還是……皇帝也察覺了皇後不幹淨,由此懲戒?


    皇後穩坐中宮多年,暗地裏的小動作從未停歇過,哪個新晉的嬪妃沒吃過她的暗虧?就算是她得用的同派係之人,敢怒不敢言的也不在少數。若這次真是她動蕭綾,也不過是許多類似事件中的一個罷了,頂多是手段稍微過頭了一點,讓皇帝顏麵無光,可,至於引起中宮之權柄都被人分去了麽?


    但願是巧合吧。


    也許,隻是皇帝對成年皇子們失望,想提攜靜妃而已。


    如瑾並不敢往深了想。關係到蕭綾,若深想,就是太不光彩而又後患無窮的事了……


    手被長平王捏了捏。他似乎從她的沉默裏察覺了什麽。


    仿佛是保證似的,說:“放心。”


    放心什麽,為什麽放心,俱都沒說。可是如瑾聽得懂。她低了頭,也捏住了他的手。


    有些話不能直白挑明,隱忍的憂懼永遠隻能隱忍,隻要彼此在一起,像是此時此刻,數九寒天裏彼此感受掌心的溫度,也就夠了。


    攜手回到院子裏,碧桃迎上來辭行:“王爺和主子歇午吧,奴婢這就回府去,改日再來看望主子。”


    她含笑看著如瑾說話,如瑾便讓她少待,先將長平王送進屋安頓了午睡,自己返身到西間傳見她。


    問:“有什麽事?”


    碧桃不是不懂禮的人,辭行時不低頭行禮,卻直眉直眼的往主子身上看,定是有話要說。


    碧桃笑說:“並沒有事。是看這裏褚姑的鵝掌醃得好,想帶回去一些給太太嚐,跟姑娘稟一聲。”


    “那個好吃?”如瑾平日鵝掌吃得少,也不覺得有多美味,每次做出來都是底下丫鬟分了,也未曾想起往娘家帶過,聽碧桃這樣說,便應了,笑道,“多大點事還要特意和我稟,你隻管去拿,把廚房裏東西都搬走也無妨。”


    “謝姑娘大方,都搬走奴婢可拿不動。”碧桃掩口而笑,繼而感歎,“來王府走了一趟,看著這裏件件樣樣都是好的,大家相處又和氣,真有些舍不得走。”


    如瑾失笑:“那你就別走了。”


    “是,方才冬雪也這樣說來著,說奴婢不但是姑娘舊日裏用慣的,方才王爺見了也肯破天荒和顏悅色地問話,比這院子裏的人都強,連丫鬟們大家一起吃飯,兩個小的頭次見就肯給奴婢添菜,所以讓奴婢不如留在這裏了。”


    碧桃閑扯家常,如瑾笑著聽。


    又聊了一會,碧桃怕耽誤如瑾午歇,行禮告辭,如瑾從格子櫃上收拾了幾樣玩物讓她給囡囡帶回去,又囑咐丫鬟去廚房多帶些醃菜給她,讓吉祥送出了二門。


    吉祥回來,如瑾還沒歇午,叫了她來問:“送走了?”


    “嗯,走了,奴婢想著讓外頭跟兩個人送她,她沒要。”


    “她有跟車的人,倒是不必了。”如瑾放下碧桃,問起冬雪,“……怎麽今天總不見她影子,忙什麽呢?”


    吉祥回道:“沒什麽,不過一些瑣碎事,奴婢讓她多曆練曆練。您找她有什麽事?奴婢去做。”


    如瑾看了她一會,笑道:“沒事,不過今日總沒見她在眼前晃,隨口問一句。曆練就曆練吧,往日你在南山居調理下頭人俱都妥當,這院子你管著我也放心。”說完走去東間午歇了。


    吉祥恭聲應是。


    碧桃出了長平王府,告訴車夫不忙著回,看看時候還早,就到城東幾條熱鬧的街市上轉了一遭,買些零碎東西帶給府裏的同伴們。


    東西塞滿小小車廂時,跟車的婆子笑道:“碧姑娘,這條街看看快到頭了,再往過走就是南城了,沒什麽可逛的,咱們回去?”


    碧桃啟開車簾子往前看看,“南城我還真沒怎麽去過,平日難得出來,索性走一遭。”說著就吩咐車夫前行,婆子隻得跟著。


    繞過這條長街,拐兩個彎,眼前景致立刻變了。


    南城向來平民居多,街市店鋪也不如東城絢麗,道路狹窄,且不是太幹淨,灰撲撲的頑童滿街亂跑亂叫。婆子道:“您看,的確沒什麽好逛的。”


    “我倒覺得有趣。”碧桃笑笑,隨之說了一個地址,讓車夫往那裏走。


    “姑娘您這是去哪?”


    碧桃招手,讓婆子同上車來坐,“嫂子走半日累了吧,歇歇腳,喝口水。”遞了一碗水過去,碗底下墊了一塊東西。


    婆子接在手裏,驚訝地發現竟是塊碎銀子,掂掂,足有二三兩,頂她幾個月的月錢了,連忙籠在袖子裏收了,笑眯眯道謝喝水,再不問要去哪裏的話。


    車子轉眼就到了一條歪斜小巷跟前。巷子太窄,車進不去,就在巷口停了。


    碧桃下得車來,一身綾羅立刻吸引了周遭平民的目光,被人盯著看個不停,幾個擺小攤的婦人還指指點點。


    “這是哪家的小姐?穿得真鮮亮。”


    “怕是去裏頭找郎中看病的吧,自從那郎中住在這裏,外頭人越來越多了。”


    “看著不像有病的樣兒啊,怕是……你們知道,那郎中長得可俊。”


    於是幾個婦人就盯著碧桃吃吃地笑。


    碧桃被人看著,也不在意,四下看看,見巷口蹲著一個抱著粗瓷大碗大口吃飯的小男孩,就走到跟前去問,隨手遞了一塊糖:“淩大夫是住這裏嗎?”


    小男孩沒接糖,嘴裏含著飯含含糊糊地說:“是,你看病嗎?往裏走,從裏數第三個門進去。”


    “多謝。”碧桃將糖放在了他的大碗裏,從車裏包裹掏出一把銅錢給了車夫和婆子,讓他們在巷口小食攤上喝茶吃點心等著,自己進了巷子。


    坎坷不平的泥土路,低矮土坯房,幾塊木板拚湊而成的門扇,一路走進去,整條巷子都是這樣。偶爾從某個門扇裏竄出幾個孩子,瘋跑瘋鬧的,險些撞到她身上。碧桃越往裏走,越是皺眉。


    從裏數第三個門,她站在門口停下。


    兩扇門板還算齊整,可透過半開的門扇,卻能看見裏麵狹窄逼仄的院落以及土石壘成的牆麵,這樣的地方……


    她想起何剛說的話,“……過得還算不錯,就是住處簡陋一些。”


    這是“簡陋一些”嗎,簡直就是簡陋到家了。


    透過冬日厚重的棉簾子和鄉下土紙糊的窗扇,屋裏隱隱透出說話聲,聽起來有好幾個人。碧桃將裙子微微提起免得沾上泥土,輕步進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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