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臉色緩和:“這就好。”


    侍女秋葵覷著主子神色,試探著勸道:“娘娘歇一歇吧,這些天您午歇免了,夜裏也不好好安睡,殫精竭慮,身子怎麽受得了。”


    “本宮這不是很好麽?”


    皇後抬手,撫上自己光潔的臉頰。上等的宮造脂粉細膩香滑,塗在臉上,一點不合適的顏色都顯不出來,隻會讓容光煥發,華彩照人。


    秋葵暗自歎氣,不敢再勸。不施脂粉時主子的臉色成了什麽樣子,沒有誰比她更清楚了。私下裏問過禦醫,那是氣血兩虛、內裏虧乏的症狀,可這種話又怎麽敢在主子跟前說。但凡露一點兒找禦醫請平安脈的意思,都會遭到主子瞪視。


    “本宮好好的,叫什麽禦醫!”


    於是,再也沒人敢提。


    皇後支著腮沉思良久,金色護甲偶一顫動,泛著幽暗的光,半晌,隻聽她輕輕冷哼,“那個不中用的,不但沒成事,還平白惹禍。好好兒的心思,都被她浪費了!”


    秋葵就知這說的是蕭寶林的貼身侍女。連日來,皇後已不是第一次歎罵了。


    忙寬慰道:“好在她臨死前喊的是‘奴婢真是被主子囚禁逃出來的,冒死報信,皇上怎能殺人滅口’,這話聽到的人不多,可咱們不也知道了?所以想必還有其他人也能知道,就算不拿此話做章,起碼她總沒將底細抖出去,臨死還放個迷霧。”


    “這叫什麽迷霧,該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聽了又能如何?這對本宮一點用途都沒有!”


    “……娘娘,您不是常說,蛛絲馬跡也能奏效,她這話未必沒用。”


    皇後不以為然,“總算她還不是蠢笨到底,知道自己死得幹淨,不牽累家人。”頓了頓,話鋒一轉,將護甲重重敲在桌子上,“可她惹出禍,還得本宮給她放火善後,手裏平白又添了幾條人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合該讓她一家子都跟她同去,免得她做了鬼也笨得無可救藥,找不到去往生池的路!”


    秋葵暗自心悸,“娘娘……別為不值得的人生氣了,小心鳳體。”


    正說著,外頭小宮女揚聲通稟,說靜妃跟前派了人來。


    “來幹什麽?”皇後厲色轉頭,寶簪上金色流蘇猛地甩出一道流光。這陣子,最聽不得“靜妃”二字,偏生那不懂事的還興興頭頭,總往她跟前湊。


    “來……說是來商量除夕宮宴的菜式,靜妃娘娘拿了單子,請您過目。”


    皇後怒目:“禦膳房越發會當差了,她不過協理而已,宮宴單子不先送來給本宮,倒先送去了她的手裏,本宮反倒還要托她轉交?打發走了!本宮不看。”


    秋葵見主子盛怒,隻得自己出了殿與靜妃派來的人說話。


    “皇後娘娘正忙,這菜單子你拿回去吧,靜妃娘娘協理後宮,宮宴菜式請她自己斟酌便是。”


    靜妃的侍女行個禮,笑著告辭了。


    宮廷西路偏僻處的廢舊庫房,原是木造局暫存木料的地方,後來木造局從內務府轄下移交到工部,也就從宮裏搬了出來,這地方便漸漸荒廢了。因離著湮華宮較近,這次便草草收拾出來,做了冷宮罪婦們暫時的居所。


    蕭寶林一身彩衣輝煌站在院門前,就如同神仙臨凡選錯了落腳處,怎麽看都不協調。裏頭的胖大宮女迎出來,不由皺眉。


    “過來安置我們的宮人一會可能還會來,您這時候到訪不怕被人看見?”


    “我為什麽要怕人看見?”


    蕭寶林提裙進了院,也不管那宮女的失禮。見麵次數多了,她知道跟冷宮的人講禮節都是多餘的。四下看看,問出太妃的住處,徑直走了過去。


    太妃和幾個神智還算正常的罪婦住在一間房裏。大通鋪,簡單的桌椅,粗糙的碗碟茶壺,門上連個簾子都沒有,推門直接進屋。其餘人都在睡午覺,唯有太妃自己坐在窗下發呆,見蕭寶林進門,隨口發問:“你怎麽來了?”


    蕭寶林行了個禮:“您沒事就好。害您遭了這場災,親眼看看您安好,我才放心。”


    太妃眉頭微微上挑,回頭看看睡夢中的同伴,起身:“出去說話。”


    兩人到了院子,四下看看,去牆角堆放的舊木料上坐了,曬著午後斜陽,正好說話。


    蕭寶林沒有隱瞞,將弘度殿裏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太妃靜靜的聽著,眼角都沒動一下,最後隻是笑笑:“怪道這幾日聽宮女說不見了門外的龔侍衛,原來去拜佛聽經了。”讓人驚歎她的定力。


    不經深宮打磨,哪有這樣的心止如水。


    蕭寶林歎氣:“也是我平白連累他。”


    太妃卻在思慮別的:“看來昨夜這場大火,倒是保全了他的家人。早起來了清點人數的內官,傷亡簿上正有他的名字。”


    蕭寶林一愣,繼而醒悟。龔闔是湮華宮的侍衛,平日再落魄,也是記錄在冊的,若不明不白沒了音信上頭哪會不追究,她去掉了他背上勾通宮嬪罪名的可能,卻無法給他一個合理的下落。禁衛走失,家人豈能不受牽累?


    唯有意外死亡,才能圓滿。


    背後放火的人,惡行無恥,卻無意間給他做了件好事。


    太妃問:“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因為你不會泄露,我悶在心裏的事,總想找個人說說。”蕭寶林直言不諱。


    “怕也是困惑迷惘,舉棋不定,想找人討個主意?”太妃笑。


    蕭寶林沉默。


    太妃道:“我不知道你為何由隆寵而落魄,不過,你們的皇帝自來就是多疑多慮,性子又十分別扭,最恨別人揭他的短處和心事,你想必觸了他的忌諱?解鈴還須係鈴人,不要指望讓別人給你出主意,你怎麽跌的,就怎麽站起來,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


    “我……皇上很久沒有召人侍寢了。”在春恩殿裏觸怒龍顏,可要怎麽才能再到那裏去?


    “這不正是你的機會。他若最近寵愛了別人,那才是你的災難。”太妃言語直接,無所顧忌,“你又躊躇什麽,難道不想複寵,心中有別的掛礙?生死隻是一瞬,你再這麽舉棋不定,別人更陰損的招數就要來了,到了皇帝連你長什麽樣子都忘記的時候,你還會有弘度殿的好運氣麽?”


    局外人看局內人,總是異常清醒。


    蕭寶林苦笑:“這道理我如何不懂。我眼前不過剛剛失寵,別人還摸不準皇上是否真得厭棄我,敢出手的隻在少數。若日子長了我仍無聖眷,什麽人都要撲上來料理我了,到那時,還用的著汙蔑放火這樣費勁的手段麽,恐怕誰一時生怒直接杖斃了我,都不會有人搭理。宮裏死一個舞姬出身的下等嬪妾,算得什麽大事。”


    “所以你還猶疑什麽?”


    “我猶疑……隻是……”蕭寶林下意識地摳著身下木料,摳出一塊塊鬆散腐朽的木屑來,“隻是我不知道,向前,會有什麽等著我。”


    原本以為,隻要向前,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但是,當發現自己很有可能在做別人影子的時候,那觸手可及的榮華便也成了鏡花水月,怕一轉身就要俱成泡影。到那時,從雲端跌落,豈不要粉身碎骨。


    “太妃,您說,如果榮寵的根由就是虛假,那榮寵又能多牢固?”


    太妃笑笑,抬手指著天上浮雲,“帝王之愛,什麽時候是真實,什麽時候能保證永久和牢固?你所說的虛假是什麽,難道刻骨銘心的愛戀就牢固嗎?對於禦座上的人,你不要奢求太多,最好拿自己當一件愛物,一隻小貓,他肯寵你就夠了,你也不要期待長長久久,榮華永存。你要做的,隻是不斷向前,保住眼下。除此之外,一切恐懼和奢望都是多餘,除了讓你心誌不堅言行失措,將你拽向失敗的穀底,它們沒有任何用處。”


    “太妃……”


    蕭寶林怔怔看著侃侃而談的老嫗,看著她臉上深刻的皺紋和頭上醜陋的疤痕,為她渾濁雙目中突然綻放的光華感到驚訝。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經曆過怎樣的過往,才有了今日這般的冷靜犀利。


    “太妃,您願意和我說說您自己嗎?”


    “我?我有什麽好說的。”太妃淡淡搖頭,“我的過往,早就成了湮華宮角落裏陰濕的青苔,年深日久,爛到了底,再也拾不起來啦。”她朝蕭寶林笑,幹癟的嘴唇咧開,露出微微泛黃的牙齒,“如果你不突然闖進來,我恐怕也要像青苔一樣腐爛了。你這樣年輕漂亮,也讓我想起舊日懵懂時節,想起一些麵目都模糊了的人。”


    她從木頭堆上搖搖晃晃站起來,拍了拍蕭寶林的肩膀,“好好活著吧,好好往前走,你不甘屈居人下,你有野心,我看得出來。所以,我臨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寄托在你身上了——等你爬到高位,有了權柄,記得替我問一問那人的死活。”


    蕭寶林也跟著站起來,踩在冬日枯黃的荒草上,福身行禮:“太妃指點迷津,讓我清醒,這份情意我記著了,日後若有位高之時,我會幫您打聽消息的。”


    “那我就先謝謝你啦。”太妃笑著還禮。


    從院中出來,蕭寶林慢慢向來路走。這荒僻之地距離內宮實在不近,足夠她想清楚許多事了。來這裏之前,她去拜會過媛貴嬪。湮華宮失火,曾在弘度殿裏一起迎過聖駕的媛貴嬪就成了她最想見的人之一。


    “你要去看罪婦?”


    “若不去,更會讓人懷疑。”


    “看樣子,你想好以後的路了?”


    “沒,但我不想被人欺淩,這是一定的。”


    “那麽,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免得你走錯路。”


    媛貴嬪告訴的,是熙和長公主為七王側妃及笄並賜字的事,原本與她無關,然而算算時日,卻不由讓她心驚。七王側妃及笄那天,正好是皇帝不再召人侍寢的日子。到現在,已經半個多月過去了……


    所以,自己隻是一條影子麽?


    所以,才會有春恩殿的狼狽夜半而出?


    媛貴嬪的話回蕩在耳邊,“……長姐介入,皇上興許淡然一笑置之不理,也興許惱羞成怒,畢竟誰都不喜歡隱秘的心思被人挑破,何況是他。總之你前途難料,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好自為之。


    若不想死,唯有向前了吧。從脫去舞姬身份的那一刻起,也許已經沒有退路了。


    黃昏降臨的時候,日頭圓圓紅紅地掛在西天,像是被誰畫上去的。


    荷露說:“那好像是褚姑做的紅餅啊。”


    大家都笑話她,說她就知道吃。


    如瑾歪在榻上,半個身子伏著迎枕,慵懶像貓。耳朵聽著丫鬟們嘻哈笑聲,手裏捏著一張紙,笑盈盈地看。


    長平王進屋的時候就看見這副情景,心裏不由一暖。


    他近日越發喜歡跑來辰薇院,而不是找如瑾去錦繡閣,因為到了那邊,如瑾總是有些拘束,不如在自己院子裏閑適放鬆。就像這樣倚枕閑坐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覺得是家的樣子,在錦繡閣裏定是沒有。


    “看什麽呢,這麽高興。”他順勢坐了過去,伸手蓋住了她的眼睛,“屋裏光線暗了,小心傷眼,讓人點了燈再看。”


    如瑾沒有起身迎他,隻偏過頭,躲開他伸過來的手掌,笑說:“看信呢。你忙完了?餓不餓,什麽時候擺晚飯?”


    許是半躺的緣故,她的聲音也軟軟的,聽得長平王笑意漫過眉尖。叫了丫鬟進來添燈,他伸手將她拽起來,“看信也能這樣高興。那明天我不來了,隻給你寫信便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生之深宮嫡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元長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元長安並收藏重生之深宮嫡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