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桂寶連忙答應著,帶著那幾個壯漢就往田裏走。


    阿離站在田埂上,遠遠望著那幾個人手裏的鋤頭掄得虎虎生風,一看便是幹農活的行家裏手,這才略放下心來。


    心裏一鬆,立刻又記掛起曾雪槐來。


    現在屋子裏沒有下人,弄玉是侄女,不好近身伺候;貞娘是個糙性子,清娘不敢指望,況且她腿腳也不利索;三個姨娘還在炕上躺著養傷;隻剩下一個念北,也不知道他行不行……


    阿離手搭涼棚,極目向田裏望去,遠遠地看見青雲和玉鳳兩個人相隔幾丈遠,正彎著腰埋頭勞作,顯然根本沒注意到自己。阿離想了想,便也不驚動她們,轉頭急步回了宅院。


    剛過了晌午,暖陽當空,籬笆院裏一片靜寂,


    阿離先往西屋去隔窗瞧了一眼,見弄玉側臥在**,正輕輕拍著庸兒哄他睡覺,自己的眼睛半睜半閉打著盹,顯然也已困倦已極。貞娘背對著她躺著,已經睡熟了;雅娘趴在另外一邊炕上,不知道在鼓搗什麽


    。清娘倒是沒在屋裏,不知到哪兒去了。


    阿離也不打擾她們,徑直往旁邊父親的屋子裏走去。


    一推門,卻見隻有曾雪槐一個人睜著眼在**躺著,念北已沒了蹤影。


    阿離由不得就皺起了眉,連忙走到床前,輕聲道:“父親還沒睡?念北那死小子跑到哪兒去了?他竟然敢把父親一個人留在屋裏!”


    曾雪槐忙笑道:“你可別錯怪了他,他可是一直都在這裏給我端茶倒水的,好著呢。剛才是我強把他趕出去鬆快鬆快的——我又沒什麽事,沒的把他關在這裏作什麽?是我非叫他回屋睡覺去了。我有事自然會叫人,離得這麽近,還怕聽不見嗎?”


    阿離聽他這樣說,隻好作罷,故意笑道:“反正您是偏心兒子嘛。我們也不敢計較。”


    父女兩個說笑了兩句,阿離便道:“我幫父親翻個身吧,肯定躺乏了”。邊說,邊脫鞋上了裏床,手上用力。幫曾雪槐麵向外側身躺著。


    才一翻過身。卻見那枕頭下麵露出一個書角,阿離隨手抽了出來,是一本元散曲,內中一頁折了角,翻開來,卻是張養浩的一首《山坡羊》:


    “……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輸,都變作了土;贏。都變作了土……”


    阿離闔上書,微笑著向曾雪槐道:“大哥臨走時,不是給父親找了些誌怪小說嗎?這些歎興亡的曲子固然慷慨悲壯。未免沉鬱了些,父親養病時倒不宜看得太多……”


    曾雪槐神色間略有些不安。忙笑道:“我知道,就隻是那些奇談話本我是真看不進去,這才……”


    阿離將那本散曲重又放進曾雪槐手中,垂下眼簾,輕聲道:“父親現在一定是無聊寂寥,我知道……您想看什麽就看什麽吧,隻是別把眼睛累著了……”


    她眼眶裏微微有些發熱,連忙掩飾地笑著站起身,道:“我去瞧瞧念北做什麽呢,他午飯也沒好生吃……”


    邊說,邊快步走了出去。


    ……


    念北的房裏亂糟糟的,桌上**堆滿了書,念北猶自背對著門蹲在他那口樟木書箱前,在裏頭翻找著


    。


    阿離一進門就拉下了臉。


    “你這是幹什麽呢?把父親一個人扔在房裏,先不說他有事叫不到人,就說他獨自一個在那裏躺著,該有多孤單啊!我白囑咐你了……”


    念北嚇了一跳,扭頭見是阿離,立刻紅著臉站起身,囁嚅道:“我也是焦心父親太寂寞,想著給他找幾本書解解悶呢,這才離開了一下。大哥找的那幾本書父親都不愛看……”


    “你不是已經找了本散曲給父親了嗎?”


    “我沒找啊”,念北有些吃驚:“那會父親倒是說讓我把他那個小箱子打開,把那本書拿給他瞧瞧。我想著裏頭有一些傷古悼今的曲子,不看也罷,就勸住了……”


    曾雪槐的屋子裏也有一口小書箱,就放在他的床下。


    阿離怔了怔。


    不是念北拿給他的?那是誰?弄玉是葛氏這邊的親戚,曾雪槐向來對她極是客氣,不會使喚她做什麽事;清娘根本就極少到他跟前去,貞娘一大清早起來,跟著忙到晌午,真是累得狠了,飯都沒吃兩口就回屋睡覺去了;如果念北一直在曾雪槐那裏,雅娘應該也沒機會……


    阿離的心忽然不規則地跳了兩下。


    “五姐你怎麽了?”念北看著她忽然怔怔地不說話了,有些擔心。


    阿離驚醒過來,忙笑了笑,道:“沒事沒事,是我看錯了。你也別找了,過去陪著父親說說話吧。老莊頭給了我半口袋幹果,我到廚房給父親做個糖核桃去,他最愛吃這一口了,就當解悶兒吧。”


    ……


    阿離蹲在廚房裏,從口袋倒出一碟子核桃,用小鐵錘一一砸碎,取出瓤子,時不時就抬頭向曾雪槐的屋子望兩眼,有些心神不屬。


    不知何時,清娘拄著拐仗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倚在門框上瞅著阿離,笑道:“六妹這是做什麽呢?糖核桃吧?六妹真孝順


    。”


    阿離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四姐沒歇午覺,這是到哪兒去了?”


    清娘走了進來,自顧自尋了一張長條凳坐了上去,將拐仗順手放在了一邊,嗬嗬笑道:“我閑著沒事就出去隨便轉了轉,站在地頭上看了看咱們家那些田,好大好廣啊,看著真讓人心裏喜歡……”


    地震讓清娘的臉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從眉骨延伸到下頷,象一條蜿蜒的蜈蚣。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愈顯猙獰。


    然而,曾經的千嬌百媚已成過眼煙雲,現在的清娘對自己的容顏似乎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她可以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頭發用一根竹筷子胡亂挽著,對衣裙上的泥汙也視而不見。


    不過她現在對阿離倒忽然親熱了起來,有事沒事便來找阿離閑聊,對別人倒是惜字如金。


    “阿離你還不嫌累啊?有這工夫還不躺著睡一覺去……現在家裏上上下下可全指望你了,你可千萬不能累病了啊!把這勞什子扔在那裏,等老婆子們回來讓她們弄算啦。”


    清娘從籠屜裏盛了半碗已經冷了的飯,撥了點剩菜在上麵,重新坐回條凳上吃了起來。


    “現在的飯菜裏都沒什麽葷腥,餓得真快”,清娘一邊細細咀嚼著,一邊向阿離悠閑地笑道:“我給你也盛一碗吃?”


    阿離將手裏的核桃放進碟子裏,抬頭掃一眼清娘,淡淡道:“有這工夫,你不如去看看三姨娘,盛碗飯喂喂她去,也算你的孝心。”


    三姨娘在地震中撞壞了頭,人已經變得渾渾渾噩噩,癡癡傻傻了。


    清娘聳了聳肩,歎氣道:“丫頭們伺候著呢,喂進去就吐出來,真真是會糟蹋糧食!”


    阿離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轉身到灶上去炒糖色。


    ……


    阿離端了一碟熱騰騰紅亮亮的糖核桃才一走進曾雪槐的房中,曾雪槐便隔空嗅了嗅,笑道:“好香啊,是糖核桃嗎?好久沒吃過這東西了


    。”


    阿離點頭,將碟子擱到床對麵一張小幾上,笑嘻嘻道:“是啊,父親的鼻子還滿靈的呐。”


    曾雪槐笑道:“人老了,不知怎的倒貪嘴了,尤其喜歡這甜東西。以前最喜歡躺在書房的搖椅上,一邊看書,一邊拈兩顆糖核桃嚼嚼……說著我口水就要下來了,拿過來我嚐嚐。”


    阿離道:“才出鍋呢,要放放涼吃著才脆,父親等一會再吃。”


    她用筷子將碟子裏的糖核桃翻了翻,忽然想起一事,轉頭向念北道:“頭晌午給夥計們送的水隻怕是已經喝完了,二弟能幫我再送兩罐子到地頭上去麽?”


    念北立刻道:“當然!我馬上去!”


    他轉身就大步流星地出去了,阿離陪著曾雪槐說了兩句話,隔窗望了望日影,道:“該準備晚飯了,我去把米淘好,馬上就回來。”


    曾雪槐點了點頭,阿離將沏好茶的一隻小自飲壺放到他的手邊,便出去了。


    這一去卻在廚房裏足足耽擱了小半個時辰。先淘了米,複又將一筐蘿卜削了皮,拿水泡在大盆裏,這才脫下圍裙,洗了手,緩步出了廚房。


    輕手輕腳地走到正房門前,側耳聽了聽,裏麵沒有動靜。


    阿離推門進去,見曾雪槐微閉著雙目在那裏養神。她信步走到地下那隻小幾前,低頭向上麵那隻碟子看了一會,忽然撲哧一笑。


    曾雪槐睜開眼,訝然看著阿離,問:“什麽事樂成這樣?”


    阿離好容易止住笑,一本正經地瞅著曾雪槐,道:“父親,女兒手藝怎麽樣?這糖核桃好吃麽?”


    曾雪槐的目光忽然閃爍起來,眼底有些遮不住的慌張和尷尬,但還是強自鎮定道:“看樣子很不錯,涼了麽?涼了就端來我嚐嚐吧。”


    阿離挑著眉毛驚訝地說:“咦?父親沒吃嗎?可是我在這碟子裏放了二十顆糖核桃,現在怎麽就剩下十七顆了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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