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還有別的解釋?”曾雪槐瞪著血紅的眼睛,啞聲道。


    “大哥與父親的確沒有血緣關係,可是……事實上……他也並非我娘所生……”阿離深深地垂著頭,手指甲下意識地掐著自己的掌心,困難地喃喃說道。


    曾雪槐愕然瞪著她,嗓音沙嘎:“什麽意思……?!”


    “自我娘“有孕”之後,父親和我娘就分房而居,所以父親一定沒有留意我娘的肚子其實細看起來應該有點點奇怪……而且,大哥早產了三個月……是啊,當時父親一個人在京裏,孤苦伶仃,又沒有老人在身邊,所以……”


    阿離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曾雪槐一眼,越發深深地將頭低了下去,訥訥道:“這時候,我娘身邊少了一個人,直到我娘“生完”了大哥,她才重新回來的……父親有印象嗎……”


    曾雪槐麵色灰黯,沉默了片刻,方點了點頭,木然道:“是了,是羅纖雲……我當年其實就納悶,你娘才有了身子,她就染了時疫,搬出府去調養,這一調養就養了七個月才回來。一個作婢女的,竟敢如此拿大?!隻不過當年我滿心疼愛你娘,連帶著愛屋及烏,不去追究罷了。沒想到,我最疼愛的人,竟然騙了我這麽多年!如果是她自己出了醜事遮不住,拿我當個擋箭牌也就罷了,沒承想為了個婢女的私孩子,竟然也騙我……她們還當真是姐妹情深哪!可我又算什麽?我在她心中到底算什麽?!隻是個玩物嗎?!”


    曾雪槐的目光忽然變得陰鷙而淩厲,整個人都暴怒起來,一拳搗在床頭小幾上,將那小桌子砸得四分五裂。繼而仰天大笑道:“可笑,可悲,可歎!我還一直內疚,覺得對不住你娘,覺得她身世淒涼。是這世間最讓人憐惜的女子,誰知我自己才是一個笑話!”


    他用雙手捧住臉,且哭且笑。悲憤已極。


    阿離看著父親的樣子,心如刀絞,眼中也滾滾地淌下淚來。欲待勸解安慰他。卻根本無從說起,因撲通一聲跪在了曾雪槐麵前,哭道:“我娘的確對不住父親,是她的錯


    !可現在她人已經不在了,父親千萬想開一些……阿離……阿離替娘親向父親賠罪了……”


    說畢,便伏在地上,向曾雪槐重重地磕了幾個頭。


    曾雪槐依舊以手掩麵,隻用另一隻手無力地揮了揮。慘然道:“起來,與你何幹?!你去找嫻娘她們吧,讓我自己待一會……”


    阿離從心裏直熱起來。膝行兩步上前,用手扳住曾雪槐的膝蓋。流著淚一眨不眨地望著父親,執著而熱切地說:“父親請聽女兒再說幾句好麽?這件事我娘的確是有負於父親,可那是在她與父親相識之前發生的事!自從端王將她送到了父親身邊,她的心裏眼裏就隻有父親一人了,以至於她這一生都是在自責,痛苦,和無時無刻不縈繞心間的恐懼中度過的!但不管她們做了什麽,我娘自始至終都是深深愛戀著父親的!真的,請您一定要相信……”


    “是麽?她就是這麽愛戀我的……養了二十年的兒子,突然發現不是我親生的!更可笑的是,也不是她親生的!老天啊……她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告訴我這個?!還不如一直讓我蒙在鼓裏直到死……”


    此時的曾雪槐涕淚橫流,軟弱得就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垂垂老朽。


    阿離強忍悲聲,哽咽道:“父親,您先聽我說……我娘她心裏也苦,比黃蓮還苦……纖雲姑姑並非是婢女,她是我娘的嫡親大姐,是前朝長公主,這您可知道?”


    曾雪槐愣了愣。


    阿離繼續輕聲道:“二十幾年前,前朝舊都城破,宮人們四散奔逃,混亂中長公主找來宮人的衣裳塞給各位娘娘和公主們,希望可以蒙混過關,不至於被新朝權貴羞辱。我娘年紀小,早嚇得六神無主,未及換衣便已被捉住。當時,老皇帝已狀如瘋癲,衝入後宮中一陣亂砍亂殺,可憐十幾位公主中,除了我娘和長公主,悉數被殺……大陳開國皇帝大肆封賞有功之臣,將前朝宮眷們分賜給各位王爺和武將們,我娘和長公主就以“主仆”的身份到了端王府中。


    端王見“一主一婢”同樣的姿容秀麗,舉止溫婉和宜,便起了別樣的心思,並不令她二人如其他奴仆一般漿洗織補,卻將她們安置在端王府中一處獨立的小樓中,日日錦衣玉食,仍如貴人一般服侍著……”


    說到這裏,阿離唇邊現出一抹冷笑,“不要以為這端王心懷慈憫,他不過是想用我娘和長公主的姿色來媚好太子,以圖將來的進身之階罷了


    。


    二十幾年前的太子正是血氣方剛的少年,偶去皇叔府上赴宴,酒後忽見我娘在一花團錦簇的小樓中憑窗弄琴,肌膚勝雪,清婉出塵,就連一旁打扇的侍女都眉目如畫,美豔不可方物,不禁怦然心動,遂向端王詢問。端王隻含糊說我娘是府裏的樂伎。太子並未多想,當日午後便在端王安排下在小樓中歇息……”


    阿離說到這裏,牙齒狠狠咬著下唇,指甲將手背掐出了幾道血痕。


    曾雪槐自然知道四姨娘最初被端王送給他之時並非處子,隻因從心底眷戀愛慕著她,憐惜她淒慘的身世,猜想那也許是城破之後,凶悍的陳國兵士在她身上留下的獸行,因此越發不忍揭開她的痛處,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從未追問過她的過往。但現在不同了,曾經最為珍視的美好突然間崩塌成一地碎片,曾雪槐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不由仰頭粗嘎地冷笑道:


    “原來是郎有情,妾有意,一見鍾情,兩情相悅啊!一個是貂禪,一個是呂布,在王允的安排下在自家後宅中私相授受?不不,呂布不過一介匹夫,三姓家奴之輩,如何能與風光體麵的太子相提並論?我說錯了,應該一個是衛子夫,一個是漢武帝,在平陽公主家裏一晌貪歡後就……”


    他隻顧狂躁地肆意揮灑,一低頭卻見阿離跪在地上,眼中含著兩眶清淚,狠狠咬著嘴唇,無助地仰頭望著自己,雖然泫然欲涕,卻又默然無語。


    曾雪槐猛然覺得心裏象被狠狠戳了一刀般疼痛難忍,他戛然咽住未說完的話,用手按在胸口上,頹然向後仰靠在床頭,喃喃道:“我想靜一靜,你先去吧,讓我自己一個人待一會……”


    阿離跪在那裏沒有動。良久方輕輕地卻又執著地說:“我娘一見鍾情的隻有父親一個,她從來沒對太子動過心思,她隻是……”


    “哈,隻是什麽,被逼的?被脅迫?皇家的金枝玉葉甘受這樣的奇恥大辱,為了苟活,竟與仇人歡好?!”


    “我娘她不是為了苟活!正因為身上流著皇家的血,她才忍辱偷生,不然早就自盡了!她……之所以這麽做,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複國,長公主也是如此……”


    “複國?!”曾雪槐愕然抬頭,“什麽意思?就憑兩個弱質女流如何複國?”


    阿離木然慘笑道:“沒錯,連數萬鐵騎都束手就擒,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能有什麽法子?她們唯一能利用的隻有自己罷了


    。”


    曾雪槐心中漸漸有了一絲明白,直瞪著阿離啞聲道:“你是說,她們和太子接觸,並不隻是因為端王?或者說,她們根本就是有所圖謀的?”


    “是的。太子就是將來的皇帝,如果能俘惑他的心,就離複國大計邁出了一步。”阿離輕輕說道:“當然,如果能懷上太子的兒子,就更萬無一失了。這個孩子身上流著大鄭皇族的血液,將來一但有機會稱帝,豈不就是兵不血刃便可複國了麽?”


    此時的曾雪槐已經暫時忘了自己的傷痛,但見他圓睜雙目,難以置信地望著阿離,由不得便擊節歎道:“蠢女人!蠢啊!太子一時情不自已倒是有的,但他這樣的身份如何敢跟前朝的公主生下孩子呢?他這太子之位早就是眾矢之的了,容不得半點閃失。說不定太子怕走漏了風聲,把你娘她們暗地處置了,又能如何?這樣鋌而走險難道不是太蠢了嗎?”


    曾雪槐又急又怒,不停地頓足道:“就算僥幸能生下兒子,又如何知道將來一定是他繼承大統呢?後宮佳麗如雲,皇帝的兒子們還會少嗎?母家身份高貴的多了,憑什麽那大位就落到他頭上?這……這真是婦人的見識,無語,實在無語啊!”


    阿離將視線移向窗外,淡淡道:“沒錯。不過當今聖上注定了此生子嗣單薄,他已經沒有什麽可能再生出兒子來了!所以那大位,興許真的會落在我大哥頭上……”


    曾雪槐驚住了。


    是啊,當今聖上膝下的確隻有一位皇子,還是他當年為太子之時,身邊一位側妃所出;繼位後雖然又有宮妃陸續生過三兩位皇子,皆因體弱多病很早就夭折了。唯一這一位皇子卻遲遲沒有冊立為儲君,說明皇帝對他並不很滿意。而這一次微服江寧,分明就是來尋訪當年那個私生子的下落的!


    “你娘當年給他喝了什麽絕嗣的東西,是這樣吧?所以她篤定地料到皇帝將來一定會因為子嗣單薄而想起品南來!”曾雪槐衝口道。


    “不,這一切都是長公主所做,包括大哥的生母……也是長公主。因為我娘自從在端王府中與父親相識後,便再不肯屈就於太子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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