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槐沒有說話,隻是茫然地望著窗外。


    “當時我娘隻有十五歲……”阿離低著頭,聲音微不可聞:“雖然皇家女兒的身份讓她有複國的夢想,也自知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她畢竟隻是個柔弱的女孩子罷了,皇族的高貴血統更讓她為自己這種行徑感到羞恥。太子自端王府中結識了我娘,卻當真是心動不已,屢次三番想盡辦法到端王府中與她相會,端王自是樂得成全。我娘每每虛與委蛇,強顏歡笑,可她心中的苦悶抑鬱隻怕比父親更有過之,直到她偶然機會在端王府中又遇到了父親……”


    阿離神色愴然地望著手裏的信,頓住了。


    曾雪槐淒冷的眼神中微微露出一點溫柔的光。與四姨娘在端王府中初見的情景,在腦海中是那樣鮮明,在夢中無數次地重溫過,如刀刻斧鑿般經久不滅。


    雨天,竹橋上的女子白衣勝雪,擎一柄油紙傘翩然而過,他退避三舍不敢抬頭。那女子經過他的身旁後卻又回頭驚鴻一瞥,他的心便從此不再屬於自己。吸引他的不是女子那動人的容顏,而是她眼中無盡的淒婉哀傷。


    女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重重雨幕中,他卻如同中了蠱一般佇立在原地回不過神來。泥濘的雨地裏遺落了一根鎏金珠釵,他小心翼翼地撿了起來,上麵是雙鳳吐珠卷草的紋樣,分明是宮中之物……


    那女子大概是被俘的宮眷吧,怪不得有那樣無助而哀傷的神情,和他一樣被禁錮在這裏,兩個人的境遇何其相似!他的心猛然刺痛了起來。對那女子油然而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情愫。


    從此以後,每逢端王府中擺宴,他總會逢請必到。以前最厭惡的這種新朝權貴們的宴會,忽然變成了他無限向往的地方。而每次去赴宴,他總會想方設法地溜出去。希冀著能與那女子再見一麵。而那女子似乎也有同樣的心思,好象是知道他要來而專意等他一般,每每遠遠地站在竹橋上。小徑旁,遙遙地向他望過來。雖然從未說過話,但他分明感覺到兩個同樣孤寂而抑鬱的人已經心意相通了。


    再然後。在一次端王的生辰宴上。老皇也下駕光臨端王府,看著形單影隻的曾雪槐,老皇便隨口笑命端王為他安排一位“佳人”近身伺候。他怎麽也沒想到,幾日後,端王竟用一乘小轎將那女子送入了他的臨時府邸中……


    從此,在京中的日子不再苦悶孤寂,他與四姨娘花前月下,情義相投


    。那些日子成為了他一生中最留戀的美好時光。


    他終於抬起頭,緩緩伸出手去拿那封信,阿離的手略微阻擋了一下。便無力地鬆開了。


    “雖然我娘最初接近父親也是為了複國大業,可是……她後來……是真的愛上了父親。真的……否則她不會臨終前懷著愧疚和懺悔的心向您坦白這一切的……”


    阿離急切而惶恐地輕聲道。


    原來,連最初的相見,和遺落在雨地裏的那隻珠釵都是刻意安排的……


    曾雪槐閉了閉眼睛,眼角沁出了兩顆淚,信紙也悄無聲息地滑落到腳邊。


    什麽是真的,什麽又是假的……


    “我娘偶然得知父親是前朝功臣之後,在京都保衛戰中對大陳軍進行過殊死抵抗,心中甚喜,曾想著力勸父親給老太爺寫信,調集舊部在江南起事,因此便想方設法接近父親,她認為這才是複國的正途。她從此再不肯與太子有瓜葛,找各種理由推脫,但是長公主不認為我娘會成功,因此長公主決定計劃不改,隻是由她來代替我娘。


    這時候太子已對我娘心心念念,我娘卻對他突然冷淡了下來,他心中正悵然若失,誰知有一天長公主卻穿戴上了我娘的衣裙首飾,出現在了太子麵前。長公主原本就與我娘長的有兩分相似,年輕時也是風華絕代的女子,又是刻意示好,太子迷亂之下並未把持得住。


    後來,長公主懷上了我大哥,她自知太子對她並非真心,這個孩子由她生下來,未必會得到太子的喜愛,因此便對太子說,我娘懷了他的孩子……


    此時太子已經知道了我娘的真實身份,一方麵心中歡喜,同時卻又很驚慌。皇子與已經為奴的前朝宮眷狎戲是一回事,但令她們生下孩子,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他還是儲君,是未來的皇帝,他不想有閃失。可他又舍不得殺了我娘……


    後麵的事父親就知道了。端王在他的授意下,將我娘送給了父親,此時長公主已經懷孕三個月,我娘隻能李代桃僵,替她“生下”了我大哥。可她沒想到的是,當時父親的處境那樣困難,與家裏的來往信件都有專人“代管”,就算去前門聽個大鼓書都有專人“陪同”,讓他寫信勸說江南的老太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


    更令我娘沒想到的是,她對父親真的日久生情了……


    又過了一年,皇帝終於準許父親回江寧了,此時的祖父已經百病纏身,而江南三省在祖父的治理下繁華富庶,百姓安居樂業,那勸說其起事的事,我娘越發說不出口了。更重要的是父親對她的疼愛,還有大哥的可愛……到說底,她也隻是一個柔弱溫順渴望溫暖的普通女人罷了……”


    阿離從地上撿起那封信,撣了撣灰塵:“至於我娘為什麽會寫一封無字的信,一是因為事關重大,她不敢走漏一點風聲;再一個就是,她潛意識裏不希望父親知道這一切……反正長公主將來總會告訴您的,她之所以會寫下這些字,隻是想臨走前能安心一些。


    可是我猜,經過了二十年,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長公主的心意也改變了,她也許隻希望大哥能過普通人的小日子,不願意他再卷入宮廷混亂中去,因此並沒有對他提到這些往事。”


    阿離一口氣說到這裏,伸出手去輕輕放在曾雪槐的膝頭,誠摯地懇求道:“如果父親真的不能夠原諒我娘,請您不要對大哥心存芥蒂可以嗎?畢竟您養育了他二十年,我相信這份親情是無論如何都割舍不下的……”


    曾雪槐瞪著一雙幹澀腫脹的眼睛,低頭望著女兒,努力擠出一絲笑。


    “皇帝千裏迢迢來尋訪你大哥,足見對他的重視。我能看出來,皇帝很欣賞他,很喜愛他,你大哥以後定會前程似錦,我這個糟老頭子卻隻能是他的絆腳石罷了……”


    說到這裏,曾雪槐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起來。他抬眼望著阿離,有些驚惶地說道:“剛才嫻娘說,皇帝已經冊立太子好幾個月了?你大哥是在給太子作侍讀?”


    “是啊……”阿離也反應了過來,疑惑地說道:“父親不是說皇帝對大哥很欣賞很喜愛麽?為什麽冊立的不是大哥呢?以前遲遲不冊立那唯一的皇三子,怎麽這時候又突然立了呢?”


    曾雪槐的眉頭緊緊擰在了一起,和孩子的安危榮辱相比,自己的那些傷心悲憤已經不足掛齒了。阿離說的沒錯,不管品南是誰生的,自己養育了他二十年,他就是自己的兒子,永遠都是


    !


    “皇帝當然不可能立你大哥為太子了!皇三子雖然不是皇後所出,但他生母至少也是朝中重臣之女。可你大哥的生母是誰?能公之於眾麽?皇帝最多會說他是當年某個宮人所生,現在好不容易才找了回來。這樣的身份如何能繼承大統?立儲之事豈有那麽簡單,除了自身的才學,還有母家的勢力,方方麵麵的衡量。若是立了你大哥,隻怕會朝野上下一片嘩然,皇帝豈會這樣草率。”


    他凝神沉思了片刻,又緩緩道:“所以皇帝在見過了你大哥後,立刻立皇三子為太子,一方麵是對太子的一種安撫,另一方麵是提醒你大哥:他可以作一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能臣去輔佐他的皇兄,卻不得僭越。”


    “可是……就算我大哥對此沒有異議,那位太子爺肯放過他麽?”阿離惴惴地問。


    “所以皇帝不許他參加會試,也算是一片苦心……畢竟中過案首的人,萬一進京赴試又蟾宮折桂,還是這樣的身份,隻怕會引起太子的嫉恨,對你大哥不利。”


    “那這樣大哥就安全了吧?如果是這樣,大哥弄個王爺當當也不錯。當皇帝多累啊,有什麽好爭的,就讓給他好了。”阿離抿唇一笑,神態輕鬆起來。


    曾雪槐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小女孩子家把朝野中的事想得太簡單了。隻是你不想當皇帝就完了麽?


    皇帝希望的是兄友弟恭,品南能兢兢業業地輔佐太子,將來兄弟同心,合力治理天下。可太子會作同樣的想法麽?臥榻之旁有他人鼾睡,隻怕會不大舒服吧?


    想起當年進京麵聖的時候,曾見過皇三子,他那深鬱的性情象極了他父皇,曾雪槐的心無端一緊。


    “你去把嫻娘找來,我要詳細問問京裏和宮中的情形,說不定你八妹以後還能幫到他。”曾雪槐沉聲道。


    “父親不會是要把大哥的身世告訴八妹聽吧?”阿離吃了一驚。


    “自然要告訴的,告訴了才好讓她說得更詳盡些。”曾雪槐頓了頓,疲憊地搖了搖頭,道:“此時還要臉麵何用?就算我不說,皇帝也總會下詔的,大家遲早要知道,還不如早些知道了好作些萬全之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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