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潮白河橋上,站了半天,還是沒忍心跳下去。


    好餓。人生好難啊,好想依偎在永康懷裏,吃一鍋他做的排骨燉油豆角……


    對了,還有永康。是啊,我從三環路口一路跑到潮白河這兒,北京與燕郊的交匯口,就是我的求生潛意識讓我跑回我和永康租的房子——這世界最後的伊甸園。


    此時,下雨了,我在雨中仰頭。熱戀時,永康總有很多甜言蜜語,他說我頭大,下雨時仰著頭,身上都不帶濕的。想到此時,我更想永康了,仰著頭,終於回了家。


    在樓下,我數著窗口,家裏還亮著!排骨、油豆角、東方夏威夷一區5棟2單元2704,永康,我回來了,我再也不離開你!


    想到這裏,我渾身充滿了力量!我悄悄地打開了門。熟悉的味道,幹淨的家,啊,我不在這幾天,永康收拾得這麽幹淨,他一定在等我回來和好。地上還擺著一雙粉紅色高跟鞋,是永康給我的禮物嗎?我穿上腳,有點小,哎,這個粗心,又貼心的小男人。


    客廳亮著燈,我躡手躡腳地悄悄走到臥室,打開房門,大喊一聲:“Surprise!”


    我以為永康又會生氣並嬌嗔地說:“幹嗎啊?”


    結果他躺在床上沒說話,倒是他身下那具白花花的肉體說了句:“嚇死我了!”


    永康沒戴眼鏡,睜著那雙小眼睛吃驚地望著我:“你怎麽來了?”


    但我沒說話,注意力都放在那個陌生的女人身上,濃妝,略豐腴,但胸太大了,又白又嫩的。


    永康用毯子擋住下身,氣急敗壞地跳下床:“我不是跟你分手了嗎?你東西都快遞到你公司了!還沒皮沒臉地來找我!”


    一股血湧上來,太欺負人了,這時候還罵我,是看我好欺負嗎!


    “打擾了,你們繼續……”話說出來,我自己都泄了氣。


    我衝到樓下時,雨更大了。太好了,全世界的偶像劇都讓我來演,我這三十年,一直在演女主角被這個世界收拾的前五集戲份,循環地演,啥時候能演鳳凰涅槃被大帥哥愛上的高潮點啊。


    我仰起頭,迎接這無情的雨。肩比黃花瘦,臉大如肩寬,抬臉擋雨落,淒雨不沾肩。我應該站在樓頂,不應該站在樓下,真是太沒自尊心了。


    腳底刺骨的涼,我從家出來時,沒穿鞋。北京老話兒說,人死時一定要穿鞋,黃泉路不好走啊。我死了,永康會不會更想我一點?他是不是更後悔最後一麵如此慘烈,他會注意到我的鞋還在家裏嗎?


    不對!這家是我家,不是他家!你單方麵分手,我同意了嗎?這不是劈腿嗎!最後一點讓我冷靜了下來。是我的房子,房租還是我掏的呢!


    我衝回電梯,直按二十七層!不行,我要打擊,我要報複,我要拿出大奶的風采。


    開門時,我手忙腳亂。不,不是手忙腳亂,我隻是有點激動。以前搞對象,都混不到捉奸在床這個階段,就被人甩了。我被甩的經驗很豐富,捉奸在床的經驗為零,此刻應該在知乎上取經:“捉奸在床,是怎樣的體驗?”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發現我在衛生間,拿桶在接水。哎呀,真是伺候永康伺候慣了,每次回家,我都習慣性接桶水擦地。福子啊福子,你是要打死永康,你要把小三打個半死!抓清楚重點!


    不過這樣也好,我要接涼水,我要把這桶涼水潑到床上,潑到他們身上,潑到他們心上!好啊,你半年不碰我,卻在外麵跟別的女人亂來!這一切,想得我熱血沸騰的。


    然而腳步聲近了,一定是永康出來了,我急出了眼淚,這水怎麽接得這麽慢啊!


    “你幹嘛呢!有病啊你!”永康套了一件平角內褲出來。


    我不說話,拎著桶要衝出衛生間,我要澆死那賤人!


    永康跟我拉扯,水濺到了外邊,我腳一滑!全世界的摔倒都屬於我!水桶就這樣傾倒了過來,水都灌到了我腦袋上,我被嗆懵了。


    我躺在地上,捋了把臉,正眼看,小三穿戴整齊,伸出頭。


    “要死也不能溺死啊。”她說話東北腔,啊白蓮花也是東北腔,我又想起我給白蓮花扣了一臉麻醬,白天我給她那麽多氣,現在不知道她怎麽炸鍋呢,我工作怎麽辦?我躺在地上不起來,順便哭了一哭,“你就這麽對我,這房租還是我掏的,你穿的這褲衩還是我給你買的,永康你良心被狗吃了,哎哎哎呃呃呃……”我泣不成聲。


    永康在旁邊大罵,“丟人現眼還沒夠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


    說著,永康就要拉那女的一起走。他走了,就回不來了!


    我起身,抱住他的腿,“永康,你別走啊哎哎哎,我不能沒有你啊呃呃呃,我可隻有你了哎呃呃。”我是真傷心,肝腸寸斷的,鼻涕都蹭了永康一腿。


    永康拿手掰我,最後拿腳踹我胸,我咣當一下腦袋碰地,但手還是不放開他的腿。


    “你別不要我呃嗯呃,我哪兒惹你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福子,你自己看看,你還有點女人樣嗎?”


    麵對我的位置,是一個立式空調,不鏽鋼表麵上映出一個女人的輪廓。妝花了,跟拙劣的臉譜一樣,雨水打濕的頭發,一張大臉,胳膊跟永康的腿一樣粗。啊,我好醜。


    永康的腿從我的懷裏掙脫出來了,他罵罵咧咧的,“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不走,我走!我不跟你一塊丟人。”


    這次我沒去攔他,事實上也沒力氣去攔,我麵無表情地對著立式空調,看自己表演高超的無表情流淚,漸漸癡迷了。


    呀,妝哭得更花了。我得想點美好的事兒,不能這麽哭下去了。這麽想了一會,我似乎哭得更厲害了。


    我站起身,開始做深蹲:一、二、三……深蹲一百次,你就不知道難過是什麽了。


    〔二〕


    “這點兒才吃?”


    房東大哥見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廚房,盯著油鍋裏的一把蔥段。


    你要在家跟死人一樣躺兩天,肚子都變平了,幾點吃飯都正常。


    “要不一起吃點?”我問他。


    大哥搖頭,我心安,麵本來就不夠。


    大哥陪我瞻仰了一會油鍋,多嘴,“你這油有點多吧?”


    “蔥油麵。”


    “蔥油誰用大蔥炸啊,應該用小蔥!”


    我也不好意思告訴他,咱北京人最要麵兒了,我不能說冰箱裏隻剩下一根大蔥和半袋龍須麵,有蔥油麵對付就不錯了。


    “沒事,大蔥是小蔥的親戚,放在油裏都有點苦……人生本來就苦。”哎喲,說完我就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托物言誌?自己長了抒情的臉嗎?


    我吃麵時,房東大哥跟我暢聊了一下燕郊房地產方麵的前景:北京政府都要搬到通州了,地鐵都要修到燕郊,燕郊房價要漲,他手裏這幾套房子都會高價賣出去。


    最後問到永康,“你跟你男朋友……挺好的?”


    “嗯,好著呢。”哎,捉奸在床這事兒多髒啊,說出去汙了房東大哥的耳朵,沒啥可哭訴的。


    “但有時候也不能太好吧?”


    我心虛地想到房東大哥住樓下,我跟永康分手那天,我倆聲音太大,這隔音也不好。


    “您聽到了?”我有點下不來台。


    “聲兒都這麽大,能不聽到嗎?我說以前你倆也不這樣啊。”


    “……最近吧,我倆有點問題。”


    “春天也可以理解,叫貓的季節,人也發春,但這都快入秋了,你這夫妻生活,不分白天黑夜的,讓孩子聽到了怎麽辦?”


    “您說什麽呢?”


    “現在不好意思了?大白天的聲音那麽大,都大半年了!”


    我打斷了房東大哥:“大半年了?”


    “對啊,你們快活,白天也叫,晚上也叫,發春的貓也不帶你這樣的……”


    我腦子迅速轉了一下。半年前,永康就不給我好臉,別說碰我了,晚上睡覺,都以我打呼為由,把我趕到客廳睡。性格也變得特怪,每次回來我不打電話報備,他都跟我發半天火。他有一張我的附屬卡,用錢還挺費的,那時我怕他找不著工作心裏有壓力,也不敢問錢花在哪兒了,原來我讚助的是劈腿基金呢。


    麻利地跟房東大哥承認我就是他口中的那個女人後,我低頭哈腰送走他,我歡快地刷了刷碗,覺得永康真好。為了分手,永康把自己弄得特別渣,我都不好意思難過了。不不不,我不是在說反話,我是真心的。


    本來我這人條件就不怎麽好,身胖胸小,麵黑臉大,人家永康挺嫩的,小臉小鼻子小眼,遊泳遊出的好身材,挺招人稀罕的,又是學建築的,他跟誰好不般配啊,非跟我好。說實在的,當初我也騙了永康,我剛進雜誌社當助理,就敢覥著臉忽悠他說我是時尚大刊的編輯,他被我這光環弄得五迷三道的,第一次跟我那啥的時候都特賣力氣,覺得自己身下躺著的不是一攤肥肉,而是路易威登、香奈兒、阿瑪尼……後來我的工資暴露了我的助理身份,他也沒說啥,熬了好幾個月才劈腿呢,挺仁義的。啊,那小三也愛幹淨,你看這家裏收拾的,比我強。樣子也不丟人,倆奶子挺棒的,而且也不是瘦姑娘,證明永康就愛胖點的姑娘,當初對我還有點真心,嘖嘖。


    我的心情,就跟北京一開重大會議的空氣質量似的,絕地反擊了。我背著手在客廳轉了幾圈,嗯,這房子住不下去了,要不然房東和鄰居一看我的臉,就把我當成欲女一樣,咱北京姑娘得要臉,這房子還是退了吧。


    〔三〕


    想到第一步,其他的倒也不是問題了。


    我先去彭鬆的工作室找他。我關機這幾天,他打了一萬多個電話,我內心感動,嘴上卻不饒人。“就會打電話,不會來燕郊找我啊!萬一我想不開呢?”


    “就你,心大得跟指甲蓋兒一樣,你要有臉死,我還高看你呢。”


    彭鬆又換了一個新助理,小男孩聽我倆粗俗的談話,惡心得快哭了。


    我倆意猶未盡地對罵一小時,這次會晤才談到正事兒。


    我讓彭鬆開車拉我回《時尚風潮》,彭鬆不同意。“還惦記那破地兒呢!你有臉去,我還沒臉陪你丟人呢,要白蓮花知道我跟你一夥兒的,她肯定得封殺我。”


    “必須得去,永康把我的東西都快遞到公司了,天氣越來越涼了,我秋褲還在裏麵呢。”


    彭鬆聽到後心花怒放,“你倆這是分了吧?行啊,有覺悟。”


    “能別這麽高興嗎!我現在還抑鬱呢。”


    “你不一直抑鬱嗎?”


    “啊,你瞧出來了?”


    我有點感動,彭鬆這丹鳳眼真不白長,還是穿過我這皮糙肉厚的肉身,看出我水晶一般透徹敏感的內心。


    彭鬆冷笑:“抑什麽鬱,還不是因為窮,還不是因為醜!”


    彭鬆拉著我去《時尚風潮》雜誌社了,他跟前台一邊找我行李,一邊眉來眼去。


    我趁他不注意,還是自首去了。我不是高尚,我就是不想受心理煎熬,一刀劈死我,給我個痛快吧。


    媛媛姐在善後方麵還是很棒的,聽說事發當天,她給白蓮花跪下了,還承諾今年新給她一期封麵做補償。要不然說我運氣好呢,頭發都快愁成葛優的媛媛姐,見到我麵,吼我幾聲,踹了我幾腳,我還憋著力氣繼續挨著呢。


    彭鬆不樂意了,剛要為我出頭,但好在我們主編女魔頭身形矯健,她跳了出來,借此機會找碴兒,把這次事故完全都推到了媛媛姐身上。我消失這幾天,聽說都大戰三百回合了,我來這天,倆人終於又找著機會專心鬥法了。


    辦公室一片雞飛狗跳的,坐在我辦公桌頂替我的實習生,長得跟章子怡似的,性格倒是不如小章能扛事兒,嚇得臉都綠了。這姑娘還欠練,沒事,在這個圈子待久了,這種撕逼就見怪不怪了。我本來想以前輩姿態,給小章子怡點幾句迷津,彭鬆一拍我腦袋。


    “待著幹嘛,找砍啊。”


    “我辦公桌東西還沒收拾呢。”


    彭鬆跟小章子怡交代,“辦公桌不是你的東西,你就放在箱子裏,快遞到這地址。”他把一張名片塞人家手裏,“到付啊,回頭請你吃飯。”


    彭鬆牽著我就跑了,把半車行李拉到東吉祥胡同。爹媽一副還有臉回來的樣子,順便又和彭鬆表演一副吉祥三寶的惡心樣。


    不過事兒還沒完,我把彭鬆拉到一邊,跟他說了我下一步打算,彭鬆大罵我一頓,“你有病吧你!你誰啊!今年要感動中國是嗎?誰認識你啊!”


    他不幫我,那我也有辦法,我托人打聽白蓮花最近的日程。沒錯,下一步,我得跟白蓮花當麵道歉。真不像彭鬆說的那樣,我也沒那麽偶像劇女主角人設,但你做錯了事兒就逃在一邊貓著,那可不行,咱北京姑娘不願意欠了誰。


    人家白蓮花惹誰了,不就是采訪時不給我好臉嗎,人家一個腕兒不配合是應該的,要怪也怪我沒眼力見兒,學藝不精,這事兒裏外裏都賴不著人家,人家就活該扣一腦門子麻醬啊!扣你你樂意嗎?


    我找到白蓮花拍另一個雜誌的攝影棚,挨個房間轉悠,終於看到白蓮花對著鏡子畫眉毛。哎,又自己畫眉毛,是多不放心別人的手藝啊。


    我一出現,大家都愣住了,眼尖的人認出了我,沒等白蓮花做出表情,周圍的助理啊化妝師紛紛口吐蓮花罵我來表達他們對主子的忠心。本來我就在那邊候著,但看他們跟春晚大連唱一樣,也不給我機會。我看了看表,晚上媽要吃涮火鍋,待會兒還得去牛街清真店買羊肉,再耽誤了就搶不上了。


    我準備終結這一切,“沒完沒了還!”


    周圍人都震住了。


    歹勢,偶小時候是東城區少年宮合唱團唱中音的啦,童子功還在,丹田沉著呢。


    剛才領頭罵我最凶、還推我幾下的那小兔崽子後退幾步,“你幹嘛,還要打人啊?”


    抱歉了您呢,本人是北京一一六中學1996~2000年期間女子鉛球校記錄保持者,說實話,現場有人跟我動手,還真沒人能近我身。想到這兒,我臉上露出謎一樣的笑容,您還真多才多藝,但怎麽還混得這麽慘呢。


    包括白蓮花在內的一幹人等,被我冒出的詭異笑容嚇住,經紀人叫,“保安!保安!”


    真是,還是速戰速決吧。我從包裏掏出袋子裏的塑料碗,哢嚓一下扣在我腦袋上。沒錯,裏麵裝的是麻醬。今天發揮得不太好,有些麻醬甩出了旁邊,不如扣白蓮花時那麽利落。


    在場的人又愣住了,我抹了抹臉,視線分辨出白蓮花的方位,給白蓮花鞠了三躬。


    “對不起,我錯了,不過這也算還上了吧。錯都是我一個人的,您別為難媛媛姐。”


    內心略有點傷感,以後就沒機會再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到這位一線當紅大媽了,so sad。


    我轉身離開,在攝影棚前台小妹看傻帽一樣的眼神中,我依然處事不驚,“衛生間在哪兒?哦,謝謝。”


    洗臉時,我一邊思索待會兒打車還是坐地鐵去牛街,一邊內心有一種慶幸加失落的情緒,跟事後煙一樣複雜。


    剛才扣麻醬時,還是應該按照原計劃跪在地上,這樣更顯得有誠意點。其實我並不在乎白蓮花原諒不原諒我,我哪兒有那資格。我也沒那麽擔心媛媛姐,她哪兒輪得到我來照顧。我是扣給白蓮花的執行經紀人看的,當時人家看在彭鬆的麵子上提點我,我沒表現好,鬧了這麽一出烏龍,不能就這麽甩甩手撤了。我知道剛才那一出挺傻的,這不怕,別影響彭鬆的人脈就成。


    該做的事兒終於做完了,事情告一段落,可以後我的日子,該怎麽過呢?又胡思亂想了,打住,打住。


    繼悲傷時做一百個深蹲後,福子再為您分享一個生活小tip。當你惆悵時,想想自己的存款……找個高檔商場廁所裏的鏡子照照……好點了,還有臉裝林黛玉嗎?還是身殘誌堅地去牛街買羊肉吧您呐。


    〔四〕


    大雜院裏,我家的房型算好的了,是個凸字形,我的房間是上麵那個小口。說是房間,不如說是個比較深的壁櫥,拉個簾就算門了,塞張床就沒別的地兒了,上麵的空間放滿了隔板,放著書和裝雜物的箱子。初中那年,最上麵的隔板放了倆啞鈴,睡覺時不知怎麽就掉下來了——我命大,爸媽心也大。由此訓練出我打小睡覺就特安穩,從不翻身,沾枕頭就著,外麵天翻地覆我也不醒,一覺到天亮。


    所以,當媛媛姐、白蓮花和女魔頭仨人伸脖子瞻仰我的睡容時,我知道,但我也沒敢醒,睡吧。


    歲數加起來快一百五十歲的成功女性們,坐在客廳,喝著下午茶,她們的談話內容,似乎是媛媛姐和女魔頭勸白蓮花原諒我。


    白蓮花一臉無辜的樣子,“我也沒說封殺她啊,她誰啊,我誰啊,我能跟她一般見識?”


    媛媛姐又是習慣性邀功的口吻,“你會喜歡她的,她采訪寫得可好了,你不知道,那麽多寫采訪的作者,就她用心寫,絕對不是行活兒,比如,我給你念一段。”媛媛姐念出我的成名作,寫小鮮肉的一段。沒啥文化的,就覺得特有文采,一水的形容詞堆積,各種比擬排比,把人物誇得沒影,正經記者出身的作者,看了覺得跟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但鮮肉粉們愛得不行不行的。


    “……然而他並不覺得他在曆史上的地位有什麽微妙之點,脫去功名與煩囂,隻享受這一刻的寂靜……在傳奇裏的傾城傾國的人大抵如此。”媛媛姐念完結尾,張冠李戴地造句,“寫的真好,簡直繞梁三日。”


    姐姐,我明明是模仿《傾城之戀》的結尾!這還看不出來。


    然而主編女魔頭替我把白眼翻了,“福子的好,哪是她的文采啊,她來咱雜誌這幾年,辦公室幹淨得連最勤快的保潔阿姨都被她慣得偷懶了,而且點餐時誰操過心,都是福子!”


    “你們說的都不對,”白蓮花一貫不聽別人講話,“她特有耐心,那天采訪,換一般人早就慌了,她還堅持不懈地跟進……其實要不是她給我扣那一臉麻醬,我都有心把她挖過來當我經紀人了。”


    爾後,三位成功女性又繼續吟誦著我自出生時就有的優點,我在床上聽得挺舒坦的。然而,當白蓮花誇獎我,說永康劈腿,我處理得很好時,我就知道,天快亮了,我這個夢應該醒了,醒來後,沒人能知道我的好。


    就這樣閉著眼,想延長這個夢。而眼角,仍湧出淚來。我再胖,長得再不好,臉皮再厚,再為著喘一口氣吃一口飯,在這個世間不知死活地摸爬滾打。也是個爹生父母養,有心的人啊。有心,就會疼啊。


    〔五〕


    老牛聽說我把麻辣燙扣了白蓮花一臉的事兒,高興地請我吃飯,理由是他仇人的仇人,就是他親生的好姐妹。


    老牛挑的飯店,人均消費起碼得900塊起。我特生氣,像出閘的豬撲向那些美食,一邊叫囂著我不配在這種地方吃飯,一邊跟老牛更正:我扣白蓮花的不是一碗高溫的麻辣燙,而是毫無殺傷力的麻醬。


    老牛失望:“你扣什麽麻醬啊,怎麽不扣一碗壓馬路的瀝青啊,還能燙燙她臉上的皺紋。”


    “你都娛樂大亨了,你就這麽恨她?”


    他cosplay華妃:“所有紅了之後翻臉不認老娘的人,都得死!死!”


    老牛,江湖人稱牛姑姑——據說牛姑姑這稱號就是白蓮花發明的。那時候白蓮花被扔在公司沒人理,隻有110斤的老牛身兼數職,助理宣傳經紀人什麽的,相依為命。可後來白蓮花攀上高枝,新老總死活看不上老牛。東北姐妹花隻能淚別對方,各自投入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當中去。


    別後數年,老牛的體重漲到了200斤,也算時來運轉,開了一家老板及員工都是他一人的娛樂宣傳公司,開業之際,為了在網上造勢,他打電話給白蓮花,希望她錄一段祝賀視頻。沒想到白蓮花冷漠地說:“那我得問一下我經紀人。”從此再無下文。


    從那時開始,老牛朋友圈的常駐內容便隻有三件事:罵傻帽類——快遞、前台、攝影師、不給他檔期的化妝師、看不起他的編輯、心比天高的五十線小明星;跟漂亮想紅的小男生的合影;以及白蓮花怎麽還沒死。


    根據第三點,讓我們來做一個例句。金雅琴去世了,就是《我愛我家》演於大媽那位。老牛十分悲痛,在各大社交媒體上發了一條:“白蓮花還活著,金雅琴老師卻去了,怎能不叫人心生怒火。”


    老牛喝了碗粥就不吃了,說自己又要減肥了。


    我嘴裏塞滿食物,並不支持他的這個決定,“你再胖也是個小臉,你看我,一胖就胖臉,一瘦就瘦胸,你說咱倆差別怎麽這麽大呢。”


    老牛以我是頭豬為題,怒罵了我五千字,罵得我很舒坦,會晤又到了親切友好階段,我趁機讓老牛幫我留意最近哪家雜誌缺人。


    “喲,您《時尚風潮》出來的,還找不著工作啊。”


    真找不著啊。其他大刊呢,就是沒麻醬這事兒,以我的資曆也隻能去那兒當保潔,我倒是想過從保潔逆襲到編輯這事兒,但是我這年紀也耗不起了。小刊物呢,我也問過,月薪基本三千起。倒是幾個DM刊(郵寄廣告刊)薪水能給到五千多,但人家還牛氣十足不想要我呢。繼續當自由撰稿人?年紀小時做這個,說出去挺浪漫的,我一中年少女還天天不上班,我自己心裏都不舒坦。何況我花了十年的時間,稿費從千字六十一直寫到千字一千。但告別自由撰稿界已久,現在我使盡渾身解數,隻接了兩篇千字三百元的稿子,題材是通過性愛減肥及怎樣報複渣男,稿費還是三個月之後發……


    所以,知道我為什麽介意老牛請我吃這麽貴的地方吧。我要是扣白蓮花一碗熱油,還能幫老牛出口氣,也算抵過這飯錢了,就一碗麻醬?算了吧,我還得求老牛給我介紹工作呢。


    但老牛沒心情聽我說那麽多,他直接給我判了死刑:“轉行吧。”


    “啊,別啊,我多熱愛做雜誌啊……”這話沒說完,我就知道壞了。老牛畢業論文是研究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結果文學並沒有讓他過上好的生活,還害他被文學上了。於是,老牛痛恨熱愛、信仰、情懷、夢想等一係列看上去很美的字兒。


    果然,老牛噴了我一斤口水!“熱愛個屁!熱愛能讓你的人生鑲鑽嗎?你不就會寫倆字兒嘛,可翻時尚雜誌的人,誰認字兒啊,都看圖!你要真願意晃動你那胖爪子寫字,行啊,你寫網文啊,說不定將來你還能包養我,你去什麽雜誌啊?雜誌編輯幹嘛你不知道啊?統籌各種資源,利用各種渠道拚縫賺錢啊!你們那個總監,沒頭發的媛媛,光給公關公司當中間人,今年少說也賺了輛甲殼蟲吧,要不然她幹嘛跟你們那個主編成天撕逼,還不是站在那個位置能撈黑錢!你這種臉醜人蠢的豬,還留在雜誌圈養膘幹嘛,年會上把你殺了給大家分臘肉嗎?還準備一棵樹上吊死呢!對不起,您吊不死!你就是掛樹上,樹杈子也能被你這一身肥肉給弄折了!”


    我一拍桌子:“別說了!”憑什麽說我是豬!老牛這張開了光的毒嘴!我要製止他!我抓起茶杯……


    “老牛你要不要喝口水,我看你嘴巴都說幹了……”我一臉諂媚。我不怪老牛罵我,我也是有點不上道,這一行的大門已然漸漸關上,我還恬不知恥地想從煙筒爬進去,我有那身手嗎?動不動就把自己當聖誕老人是病,得治。


    老牛誤會了我的歎氣,似乎更生氣了,“就瞧不起你這沒臉沒皮的樣兒,啥時候我罵你,你能回個嘴,我看你就活出來了。”


    不過這頓飯吃的還挺值的,老牛臨了了,還把他最近接的一個演員宣傳外包的活兒給我了,寫一篇宣傳稿,給五百。我知道,通常這活兒都是批量一百一篇打包給學生寫的,老牛憐我。


    跟他分別十分鍾後,我等地鐵呢,老牛的電話卻打了過來,“剛才我沒反應過來,你今兒見我,是想管我借錢吧?”


    這誤會可大了!咱北京人,人裏人外的都得體麵,沒錢了回家喝棒碴粥吃大白菜去,跟人張口借錢算怎麽回事!我趕緊為自己的高風亮節解釋,到底怎麽了,讓老牛覺得我窮得要跟他張口了?


    我一抬眼,地鐵玻璃門映著自己的身影。我迅速懂了。


    老牛脾氣真壞,“別跟我叨叨了,先給你打一萬,我最近手頭也不太寬裕,先給你這麽多。你要是真缺錢,要不然來我這兒上班吧,餓不著你。”


    掛下電話,想起亦舒寫過的一篇短篇小說,叫《誌願》。


    平凡的女主角羨慕同學到國外升學,她問媽媽:“我們家有在國外的親戚嗎?”


    媽媽也沒好氣,說:“窮人走到哪裏都沒有親戚。”


    可老牛就是這樣的“親戚”。找工作這段期間,真是受盡了白眼,親朋好友躲著你走,生怕你的窮困潦倒影響了他們。可老牛偏偏愛這個時候出現,冷著臉幫你,也不想讓你念他的好。


    圖什麽呢?老牛可真賤啊……我看地鐵玻璃門映著的那個窮困落魄的自己,微笑著這麽想。


    〔六〕


    人呐,發生什麽事情都不能丟了精氣神兒,尤其是人生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階段。


    好在呢,我是具有TVB氣質的女人:“做人最重要的就是開心。”開心其實挺容易達到的。別不自量力地想當主角,咱們這身子骨也配不上頂級的傳奇人生配備。配角最好也別奢望,你看韓劇,隻有長得好看的才配當女二女三呢。所以啊,最好還是當TVB的道具雞公碗。主角配角都死精光了,驀然回首,碗還在呢。


    當然除了心態之外,也跟您分享我的生活哲學:窮之藝術。即人生窮途末路之時,沒錢也要過得像有錢一樣。


    比如多去高級的、不花錢、冷氣還足的地方:去國圖看看書,去798欣賞畫展,去單向街聽聽講座,去MOMA電影院的院裏欣賞一下像樂高積木搭成的大樓。偶爾不能心平氣和了,就去中國電影資料館看一些悲天憫人的大師片。等你從小西天牌樓那裏走出來,再看看周圍老社區庸碌著的人群,就覺得大夥兒的人生都挺不容易的,沒有誰比誰好多少,大家都會死,殊途同歸。


    但我這麽努力減輕自己窮得咗腮的氣質,卻還是覺得爸起疑心了。


    某天吃早飯時,爸突然一句:“妞兒你最近是不是缺錢啊?”我不知道爸要跟我聊失戀還是失業的事兒,隻能試探性地問一句:“那您準備給我多少?”


    爸摸摸光頭,伸出三個手指頭,“三千夠不?”我哈哈大笑,說您在三千後麵添倆零,我還能買輛車,三千就算了,我一篇稿費都不止三千。


    靠吹牛把這話茬給混過去了,我們爺倆一塊出門,爸不出車,把空車那燈給按了,非要送我去上班。我編了一路自己混得有多好的瞎話:領導特看重我,同事特喜歡我,男明星都暗戀我。


    快到公司的時候,我指著窗外,委婉地跟爸顯擺我混得有多好:“爸,你瞧見沒?我上班這地兒,人穿得也不一樣,高檔,講究!”


    爸瞥了一眼窗外,“敢情你們的講究,就是不穿褲子啊。”窗外剛好有一女的,穿一one piece樣式的襯衫裙。


    我決定給爸上一課:“爸,你可別瞧不起人家。你看人手裏拎的那綠包!貴著呢!”


    “你二舅估摸著喜歡。”


    “啊,我二舅這麽時尚呐?”


    爸說:“那包兒長得跟泔水似的,你二舅在飯店幫廚,看著親切。”


    這話可真夠勁兒的。我不滿:“落伍了吧您,那包可是限量版,您想買,還不一定能買著呢。”


    爸有點跟我較勁:“哪有有錢還買不著的理兒!行,你今兒別上班了,我也不出車了,咱們現在就買去,你說去哪兒?西單還是大悅城?”


    我連忙笑:“跟您開玩笑呐!瞧您這脾氣!”


    爸開到世貿天階前麵的十字路口,把我放下,抬開計價器。


    我還納悶著幹嘛不把我送到公司門口呢,爸就說:“多新鮮,我要開個大奔,直接給你送到電梯口。”


    剛打開車門,腳還沒落地,一個打車的人就開門坐進後座了,爸忙把計價器再按下,跟我擺擺手,墨鏡一戴,特酷地走了。


    我拎著香奈兒2.55——淘寶買的,五金件做的可真了——目送爸的車離去,這才後知後覺:爸這是覺得,他一個開出租的,不能給高大上的女兒長臉,略自卑了。不該跟爸在這兒窮顯擺,這個愧疚的念頭持續了大概五秒鍾,我就去想今天該怎麽打發時間了。


    那去宜家睡個覺?算了,那兒午飯不便宜,而且那些蹭睡的人,把我們這種沒事幹,需要找地兒待著的活路都堵死了。還是去超市吧,早上十一點或下午四點的大型連鎖超市,簡直美妙死了,為了迎接飯點兒,拌菜烤肉熟食等部門瘋狂派發試吃產品,吃個半飽在上班狗們湧來買吃食之前撤離,臨走時還能蹭倆促銷的小杯飲料什麽的。


    芳草地那兒有個進口超市,裏麵吃的都挺貴,以前在《時尚風潮》受委屈時,我就跑那兒吹冷氣緩解,路熟得很,所以閉著眼就走到了散發著迷人芬芳的叉燒肉試吃區。


    今兒巧了,我跟一大媽誌同道合,倆人搶得難舍難分,氣勢恢宏,她心生恨意,非說試吃的牙簽紮到她了。


    南方大媽說話語氣助詞多點,不招人煩,就是絮叨,“你看看我的手呢,哎喲哦,都有紅點嘍。”


    我從試吃的透明盤子拿出牙簽,“那您也別拉著我不讓我走啊,要不您也紮我幾下解解氣?我還有事兒呢。”


    “道理得講清楚好伐,尊老愛幼懂伐?”


    “行行行,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爸媽沒教育好我,惹到您了,我這就回家把尊老愛幼紋背上行嗎?您說是賠錢還是送您到醫院?”我看到有人圍觀,想趕緊撤。


    大媽受到了侮辱,睜大雙眼,開始伐來伐去,“哦喲!看不起我伐?我是那種人伐?我是有素質的呀!你北京人伐?北京人就這麽看外地人伐?”大媽開始沒完沒了,我是沒招了。


    此時,卻有個英雄,騰雲駕霧來救了我——購物車就是他腳底的筋鬥雲,手中剛出爐的法棍麵包,便是他的金箍棒。我一抬頭,這人長的真帶勁兒,用單田芳的話說:“麵如凝脂,眼如點漆。”最令人稱道的是,這人?


    ??還認識。


    郝澤宇眯著丹鳳眼,對大媽笑得春風拂麵的。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郝澤宇就跟南方大媽打成一片了,道歉同時,還貼心地從包裏拿出護手霜給大媽擦手,最後還把護手霜塞大媽手裏了。


    男色,是奪取女心的通行證,甭管多大歲數。我心裏感動郝澤宇替我解圍,至於為什麽?可能是貪戀我的美色吧,哈哈哈。


    大媽一瞬間仿佛融化了,臉立馬換了,握住郝澤宇的手,說自己的玉手沒什麽事兒,就是請他下回看好我,別這麽毛手毛腳的。


    大概郝澤宇笑得不是凡物,南方大媽眼神突然一定,“你……你是電視裏那誰伐?”


    郝澤宇特大方,也不否認,笑笑。


    “你別說,讓我想想……哎呀,我孫女最喜歡你了……哎喲,年紀大咯記性不好了!”大媽一跺腳,“想起來了,你叫吳亦凡伐!”


    我眼前一暈,郝澤宇紅得太清水掛麵了,為難大媽的記憶力在流量小生裏翻湧。


    “沒錯,我就是。”郝澤宇並不在意,順杆子上了。


    但後麵這話比較有殺傷力,大媽指著我,問這是誰?不會是你媽吧?


    “你媽長得蠻年輕的哦……”大媽說完,露出了詭異的、自己都覺得滿意的、大仇已報的微笑。


    〔七〕


    為了表達我對英雄救美行為的支持,我強行幫郝澤宇拎起超市購買的兩大袋子東西,最好能拎到他家去,嘻嘻。


    哪想著郝澤宇說待會要去見彭鬆,讓我也跟著去。


    與美同行,不亦說乎,再說順便還能讓彭鬆陪我一起說說那大媽的壞話。當然,跟郝澤宇說的是另外一套,我說你是明星,旁邊有個女的跟著,被人拍到多不好,所以我不想去。但轉念一想吧,我都可以被誤解成你媽了,被拍到也沒什麽。


    郝澤宇笑:“這還記著大媽那話呢?”


    這位爺也是個熱愛世界和平的主兒,他說別怪大媽,老年人都挺寂寞的,她剛才跟你情感上來個碰瓷兒打發時間,要不回去都沒人陪著說話。


    我心裏翻了個白眼,咱倆換過來,你要比我大四歲,被人誤認為是我爸,我何止會給你灌雞湯?人肉湯我都能灌,就拿那南方大媽的話當老母雞煮了給你灌下去,你還別嫌柴。


    彭鬆在工體漫咖啡見到充當丫鬟的我,一臉問號。


    我三下五除二把來龍去脈解釋一遍,並添油加醋烘托郝澤宇的俠義心態,還把南方大媽的行徑描繪得罄竹難書。


    哪想著彭鬆一臉冷漠:“哦。”


    接下來,是更奇異的場麵,我一度懷疑我是亂入了一場戀人和平分手的戲。


    郝澤宇拿了個不厚不薄的信封,一看裏麵就裝著錢,遞過去,說鬆鬆啊你跟著我本來就挺委屈的,這個你收下。


    彭鬆說我不要,小宇你別玩生離死別這一套,早晚咱們還得在一塊兒呢。


    “鬆鬆”和“小宇”於是就著這信封推來推去,我盯著信封,這信封跟催眠的鍾擺一樣,讓懵逼狀態的我,迅速腦補了劇情。


    過氣偶像小宇,遇到了當紅造型師鬆鬆,在踩高捧低的娛樂圈,倆人工作中磕磕絆絆,最終達成了難以割舍的默契,一天(啊細節沒想好,比如其中的誰特別不順),倆人天雷勾動地火,就那啥了。之後是一段甜蜜期,哪想著,世俗容不下這對雄鴛鴦,倆人親熱的時候被世俗看到。世俗應該被誰扮演呢?要不然就彭鬆他爸(啊彭叔我都好久沒見你了呢),要不然就是郝澤宇那個長得特像我班主任的經紀人(啊老師啊每年教師節都特別懷念你當年罵我又笨又胖將來坐台都坐不上的盛況),說啥都要拆散兩人。外力有了,再加上鬆鬆和小宇這時候爆發點小誤會小矛盾什麽的,倆人和平分手,小宇試圖給鬆鬆分手費……


    我想得熱淚盈眶,啊,不枉我腐女這麽多年,不斷試圖掰彎我家彭鬆,真是與有榮焉。


    “彭鬆抽事後煙,突然笑了一下,郝澤宇洗完澡,擦著頭發,問他笑什麽,彭鬆捏著郝澤宇的臉,說想起以前我姐,老是試圖掰彎我……”


    等會兒,這出戲裏怎麽沒有我呢!我可不能隻在台詞裏出現啊。不行!這場戲裏我一定要占到重要角色啊!裝錢的信封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攥在手裏,我決定拯救這對分飛的勞燕,“你們兩個爺們兒,別這麽嘰嘰歪歪的行嗎?”


    我特霸氣地把信封扔到郝澤宇那兒,說:“這錢你收著,幹嘛啊!分手費啊,補償我家小鬆子,這點錢能抵得過我家小鬆子對你的情誼嘛!”


    郝澤宇仿佛被我的話震懾了,他不推信封了。


    彭鬆讚許地看了我一眼,“就是!”又皺眉頭,“哎,這話聽著怎麽這麽不對勁兒啊……”


    我大手一揮,“沒什麽不對勁兒的!他們讓你倆分手就分手?按我說,郝澤宇——算了咱都自家人,我就叫你小宇了——小宇啊,幹脆你倆移民算了,反正你在國內也不紅,現在也賺不到什麽錢了,國外多好啊,美國你倆都能結婚了……”


    彭鬆一隻手按住我的脖頸,另一隻手按住我的後腦勺,我的頭哐哐哐地撞桌麵,頻率一個字撞一下:“那!我!倆!結!婚!那!天!你!能!死!嗎!”


    我揉著腦袋上的大包,又聽他倆掰扯一段,才弄明白。郝澤宇的經紀約被經紀人賣給別人了,新經紀人要帶著自己的造型團隊過來。郝澤宇覺得之前彭鬆幫他太多,所以拿點錢表示一下心意……


    郝澤宇笑嘻嘻的:“這錢你必須拿著,你不拿著,我也打你卡上。”


    彭鬆翻了翻錢,讚歎,“喲,夠厚的。”又不屑地笑了笑,“小宇,要真論錢,你這錢也給得太少了,你出門打聽打聽,我在外邊多搶手?白蓮花當初想固定用我,我都沒幹。當然,我這也不是誇我自個多講義氣,在咱們這行,誰不想紅,那就是沒職業道德。我當初舍白蓮花,取你,是覺得你會越來越紅,哪想到白蓮花在好萊塢打個醬油就鹹魚翻身了……”


    郝澤宇像是談論別人的事兒,依舊笑嘻嘻,“哪想著我成魚幹兒了。”


    彭鬆搖搖頭,“小宇你這麽想就沒勁了,你才多大啊,風水輪流轉,機會有的是。”


    他把信封把郝澤宇手裏一塞,“錢你自己收著,你有多少錢我清楚,以後別亂買東西了,這兩年你點兒背,想扛過去,不光靠意誌,還得靠錢。我覺得現在錢特重要,我工作後就一直攢錢,我管這筆錢叫fuck you money,碰到你不願做的事兒,或者有些特別low的錢你不想賺,咱們就特有底氣地推掉,爺有錢。所以,你要真想報答我,就給我好好紅,好好賺錢,到時候好好fuck一下那群拜高踩低的小子們,好好活著,氣死他們。”


    “知道啦。”郝澤宇沉默了幾秒鍾,又恢複了笑容。


    郝澤宇走時,我下意識地想幫他把兩塑料袋吃的拎回家,彭鬆卻把我給拎了回來,“你別走啊,咱倆的話還沒說完呢。”


    “哎呀,我錯了,你最直,你跟長安街一樣直,行了吧。”我趕緊為剛才的事情跟他賠禮道歉。


    “這事兒先放到一邊,”彭鬆咄咄逼人,“你還在爸麵前假裝有工作呢?爸都知道了,擔心的不行,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


    〔八〕


    我下午沒繼續“窮之藝術”,媽輪休,正坐院子裏擇豆角,她還納悶,“今兒怎麽回來這麽早?”


    我沒好氣,“您說呢?”


    這老太太怎麽揣著明白裝糊塗啊!我摔門簾就進屋了。


    媽在院子裏嚷嚷,“吃槍藥了!在單位受氣朝你們領導發啊,跟我較什麽勁!”


    聽媽說話這意思,估計爸還沒告訴她。我躺在床上腦袋一團亂,到底是哪兒露餡了,讓爸看出我沒工作了。


    朦朧間,聽響兒,爸回來了,媽跟爸抱怨我回家就沒好氣,媽好像要叫我吃飯,爸攔著媽,說你甭管了,讓孩子好好躺著吧。


    半醒半夢間,姥姥不知道什麽時候躺在了我對麵,特憤恨地說:“看你爸多慣著你,知道你沒工作,也不跟你媽說。”


    我心裏也不好受,但對著姥姥,我嘴也不閑著,“慣著我怎麽了,我是他親閨女!姥姥您也是,活著就看不上我爸,死了還在背後說他壞話。”


    姥姥不樂意,“我哪是背後,這不當你麵說嗎?”


    “我爸這是為了家庭和平,我媽那性格,隨您,有點事兒就炸鍋!我沒工作這事兒要是被我媽知道了,她指不定又要把我弄回地鐵公司賣票去了!姥姥你趕緊回去吧,我心裏煩著呢。”


    “不是你心裏念叨要讓我把你帶走嗎?我剛來,又要趕我走!就知道你沒良心!”


    “我沒良心?這幾年清明節鬼節給您捎的東西,有哪樣不是我買的?我那幫表姐表弟呢,你收到過他們的東西嗎?”


    姥姥活著的時候,我倆就老鬥嘴,大概這就是我倆表達愛意的方式吧,跟姥姥在夢裏麵吵了一會兒,我心裏稍微好受了點。


    姥姥忽然又換了個畫風,“大福子,你說你將來怎麽辦呢,沒工作,又沒對象。”


    “您瞎操心什麽,該有都會有的。”


    “要不你去小鬆子那兒上班吧,他不是說,你沒工作去他那兒上班嗎?”


    “嗨,他給人畫臉的工作,我去能幹什麽?再說那是伺候人的活兒,咱家混得再不濟,也是八旗出身!我哪是伺候人的人啊。”


    姥姥撇嘴,“就瞧不上你爺你奶,好吃懶做,天天跟你念叨這點破家譜,慣著你這臭毛病。祖上八旗出身怎麽了,你爸還不是開出租的,你媽,你們老福家的兒媳,還不是公交賣票的!”


    我聽著就沒好氣,“行行行,那我回地鐵站賣票得了,再嫁個列車員,生個閨女當空姐,齊活兒了!”


    姥姥突然把臉湊過來,“哎,大福子,中午小鬆子旁邊坐著的那小子,模樣可真好!是北京人嗎?”


    “好像是東北人吧。”


    姥姥想了想,“東北姑爺也行,你姥爺也是東北人,要是沒你姥爺,你媽你大姨估計都沒法看。”


    我笑了,“得了吧姥姥,咱家的女的長相都隨你,一個個都跟胖南瓜一樣,還想找人家當姑爺?你有空想這個,不如保佑我找份好工作。”


    姥姥挺神秘地一笑,“你太小瞧你姥姥的本事了……”


    這時候手機響,本來我還想跟姥姥掰扯一下,但才想起來老牛讓我寫的宣傳稿還沒寫呢,我也不管姥姥了,趕緊醒來。


    房間已經黑了,空寂寂的,有點兒冷。


    我把手機摸過來一看,果然,老牛發了個信息:“稿子還沒寫吧?那就別寫了!”


    我一驚,不會拖稿把老牛拖生氣了吧?迅速打了一萬字表達歉意、忠心、努力等意思,最後刪成四行字兒,哪想著老牛又發來一條:“那傻帽太難伺候了,以後不接這種小活了,你過來幫我吧,我簽藝人準備自己做。”


    啊?要是別人,我可能就特客氣地回複說“您太看得起我了,這活兒我可幹不了”。但對老牛,我可不敢說這話,把想回的短信都刪掉了。


    哎喲,怎麽辦呢?想著想著肚子就餓了。


    我踮著腳去廚房找吃的。沒想到爸摳著腳,正對著電視傻樂呢,電視也沒聲。


    “爸您幹嘛呢,大半夜不睡覺。”我假裝沒事兒人一樣問。


    “睡醒了?你這一覺夠長的。餓了吧?我去給你下點麵條。”


    “不用不用,我吃點剩飯得了。”


    爸不理我,一轉身去廚房了。


    北京台正重播《我愛我家》,演的是和平失憶,一家人都陪著演戲那集。真應景,我跟爸也在演呢。


    我用遙控器把聲音調得大一點,爸從廚房探出頭:“你媽躺著呢,小點聲兒。”


    我瞥了一眼廚房,發現材料都好了,隻等下鍋了。我問:“爸,您手也太快了,這一會就切好了?”


    媽的聲音從臥室裏傳過來,“多新鮮,你睡覺那會兒他就切好了,就等著你睡醒後給你下鍋呢。”


    爸不滿,“哪兒都有你,睡你的覺吧。”


    媽繼續千裏傳音:“大福子,你將來可得好好孝敬你爸,看把你慣的!”


    我心裏一陣難受,爸端來的炸醬麵也吃不下去。


    “是不是太鹹了?”爸看我吃得不暢快,拿過筷子吃一口,“是有點兒齁。”


    “說的是呢,您撒鹽跟撒手榴彈似的。”


    爸盯著我吃麵,突然特小聲地問我,“現在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用叫車軟件啊?”


    “用啊,特方便,怎麽了爸,你們出租車又鬧著罷工取締叫車軟件呢?”


    “我跟他們不一樣,他們都老思想,我去年就偷偷裝上這軟件了,還單獨開了張卡,就看看這一年能賺多少,今兒我查了一下,竟然有小三萬。”


    我吸著麵條,“行啊,不錯,我爸有本事。”


    爸拿出一張卡,塞我手裏,“不過今兒你媽洗衣服的時候,發現了這卡,我說就是高速交通卡丟了,補辦的一張。不過等時間一長,就糊弄不了你媽了,到時候肯定得上交。我想著,還是放你這兒,你幫爸保管著,別讓你媽知道。”


    我愣了。


    爸見我不吃了,拿過我筷子,把碗底那點麵條都吃完了,拿起碗筷進了廚房。


    “嗨,你回屋躺著吧,爭取再睡一覺,明兒要是起不來,就在家躺一天,沒事兒。”


    “爸……”


    爸朝著臥室走去,悠悠地說一句,“爸也沒別的能耐了,這錢你拿好了,愛怎麽花怎麽花,買個真包去。”


    他回屋睡了,我盯著那張銀行卡發呆。父愛如山,父愛如銀行卡,爸給我錢的方式可真委婉,委婉得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應該去上班了。


    今天是二號,扣白蓮花一臉麻醬那天也是二號。可真快啊,一個月過去了,“窮之藝術”行為藝術月要結束了。


    我摸起手機,打了個電話:“那個……明兒我能上班嗎?”


    電話那頭的人是老牛,“先讓我想想,一個月給你開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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