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杭州參加完滕子君的葬禮,我們趕回北京。


    葬禮沒什麽可說的,悲痛而平靜。哦,忘了說,郝澤宇笑了一下被拍到了,這一笑激起了千層浪。本來滕子君死時,他沒發微博,就有挺多人罵他的。滕子君的葬禮上,他還敢笑?照片傳到網上,原本幫他說話的人也覺得他這人太薄情了。


    頓時,他的最新微博評論數超過十萬,各種咒他死的話題每天也樂此不疲地被開發出來。自詡正義的鍵盤俠甚至去罵他關注的人,我和老牛當然也被人肉出來。


    因為老牛的微博一直罵白蓮花,又把白蓮花粉絲引入戰局,甚至老牛的母校——北師大的官微——也不能幸免於難。


    對比之下,我的下場還行。我前東家《時尚風潮》的官微被罵幾天後,終於正式發表聲明,說我早就因為工作能力不足被開除了,現在跟《時尚風潮》毫無關係。這把我感動的,前上司莎莎姐在《時尚風潮》工作了十多年,官微上都沒出現過她的名字,我這個小助理竟然上了前東家的官微,命真好!


    我這麽厚臉皮的人當然會過得好,然而郝澤宇史無前例的“爆紅”,老牛各種公關壓不住,他失心瘋地決定不回北京了,要去靈隱寺出家。


    我勸他半天,最後說靈隱寺不是尼姑庵,你這樣美貌,出家後日子也不會平靜的,更六根不淨了。終於勸住了他。


    一人吃了四人份的麻辣香鍋後,老牛緩了過來,覺得現在也沒什麽,別人都是紅到發紫,咱家紅到發黑,也是一種千金不換。


    至於郝澤宇,這幾天感冒了,人雖然蔫兒,但精神頭不差,拿著一個小本比比畫畫的,更讓我高看一眼,原來抗壓能力這麽強。


    我心大此時成為了優點,老牛也忍不住問我:“你就沒愁的時候嗎?”


    “愁什麽?有飯吃,有覺睡,今天有什麽可愁的,反正明天會更慘。”


    回北京的飛機一落地,天就特嘚瑟地猛撒頭皮屑,後麵的航班都因為暴雪延誤了。


    出關,好多媒體的長槍短炮圍過來,我本想蹭在前麵搶鏡的,哪想著老牛搶鏡的功力比我更深厚,怪不得他下飛機前換了一身衣服。


    見媒體圍過來了,老牛把行李箱往我身上一拋,拎著見客用的BV包,穩穩地搶在鏡頭中心,說:“我們暫不回應……”


    此時,一個紮小辮的女生跑來,一邊破音尖叫,“你給我去死!”一邊向郝澤宇潑來一瓶黃色液體。還好液體沒落到郝澤宇身上,半途就落地了,直接灑了老牛一身。


    在場人無不目瞪口呆,媒體興奮地猛按快門,馬上丟棄毯星老牛,又來拍郝澤宇。


    此時,我覺得應該配樂——《感恩的心》。好在沒搶過老牛,否則被潑一身尿的就是我了,感恩!郝澤宇沒被潑到,要不然他以後該怎麽混啊,感恩!郝澤宇又要上頭條啦,雖然這樣的頭條沒人想上啊,感恩!好在隻是尿,萬一是硫酸呐!老牛的花容月貌怎容有失?感恩!


    老牛眼疾手快地就把潑尿那小孩製伏了,我們去機場安保協查了一陣子,就出來了。


    一堆話筒湊過來,本來要讓老牛換衣服來著,但老牛不換,把話筒扒拉到自己麵前,以外交部發言人的口氣,答記者問,“絕不接受和解!強烈譴責由網絡暴力引發的現實暴力!我方保留法律訴訟的權利!”


    有記者問,“你們最近天天有新聞,是不是炒作啊?”


    依然帶著騷味的老牛再也忍不住了,靠近那記者,“炒作有用尿炒的嗎?炒完了你喝啊!”


    記者捏著鼻子,服了。


    當然,老牛作為經紀人的優秀,還在於他的判斷力,上飛機前,他預料到得麵對記者的長槍短炮(飛來橫尿這事兒當然沒想到),他打電話遙控,弄來一輛巨星標配的GMC保姆車以壯聲勢。


    這讓我們上車時十分有麵子,好像郝澤宇多紅似的,好像牛美麗娛樂有限公司背景多雄厚似的。豪車果然豪,有電視,有冰箱,冰箱裏還有香檳——老牛讓我別亂動,這車他就租了仨小時,酒水另算。啊,在機場時耽誤了倆小時,就剩一小時可以享受了!怎能錯過,趕緊補妝,自拍了一千多張,順便勸老牛把衣服脫了,換件幹淨的。


    老牛不理我,拍自己帶著尿味的一身衣服,發到微博上,內容是:“助理讓我把衣服換掉,我說不,這件帶尿的衣服,對於一個北師大中文係研究生來說,是恥辱;但對於一個經紀人來講,是軍功章。何止是尿,就算是有人潑卸妝水,我也會奮不顧身迎上去,因為沒有什麽比我的藝人更重要。”這條微博在五分鍾內留言突破了一千,大多數人都怒讚老牛。好多人紛紛@他們偶像的經紀人,說看看人家怎麽做經紀人呢,再看看你!


    手機備忘錄響,上麵寫著服藥時間,我從包裏拿出一堆藥,先找出郝澤宇的藥,給他遞過去,再找出我的藥。翻翻包,就剩一瓶水了。我把藥強咽下去,把水遞給郝澤宇。


    郝澤宇看到,“你喝吧,我藥早就咽下去了。”


    我倆好似在舉行排球大賽,這瓶水就是球,我們說啥都不願意把水放在自己手裏。哦,排球比賽又混合著吃藥大會:我倆比著賽似的咽藥,以此證明自己不要這瓶水。


    老牛實在忍不了,從冰箱裏掏出一瓶水,扔給我,說這瓶水他掏錢,我倆這種沒讀過大學的人,就別在這兒學孔融讓梨了。


    嘿,可以說郝澤宇,但這麽說我,我可有點不樂意了,憑什麽說我沒讀過大學?我們母校大小也算是個野雞大專!我可愛我們母校了!而且我們畢業生可有出息了!以前天上人間的頭牌,還是我們學校的呢!帶著這種怨恨的心理,當老牛讓我把包裏的香水借給他時,我幹脆把包扔過去了。哼,雖然我臉上還是帶著諂媚的笑,但我一定要用實際行動,捍衛我們母校畢業生的尊嚴!一定要砸中老牛!


    結果,包的拉鏈沒拉,包裏東西掉了一地。哎,好在包裏東西多,要不然香水就碎了。


    郝澤宇幫我收拾東西,拎起來一團毛線混合物。


    老牛驚訝,“喲,還會織毛衣呐?你這織的什麽呀?”


    郝澤宇辨認半天眼前的圖案,“熊貓?”


    老牛笑得都失態了,“我看是熊瞎子吧!”


    我心裏罵道,你們這幫瞎子,這明明是MC QUEEN的骷髏頭啊!


    是,沒錯,我在織一條圍巾。哎哎哎,同誌們,我順帶手織的,不是故意要織的!


    那天我睡到下午,醒來後,想起姥姥在夢裏說的,我也覺得太好笑了,本來把這事兒都忘了,哪想著爸在廚房裏煮山楂,說今年不知道怎麽了,山楂下來的特別早。


    媽嘟噥說大福子又不是小孩了,做什麽糖葫蘆啊,一邊又找來毛線針。毛線針?哦,爸做糖葫蘆,就愛拿毛衣針當糖葫蘆杆兒。


    媽又說張家二閨女,在街口開的那家店要兌出去了,毛線打特價呢,要不要給小鬆子織件毛衣……


    後來呢,路過街口,我順手買了一堆毛線……沒事我就織織……去上海參加滕子君葬禮,我想空閑時間這麽多,趁著大家不注意,我就織著玩吧……嗯,一定是姥姥怪力亂我神!一定的!


    雖然大家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織圍巾(甚至他們都沒認出這是圍巾),但我仍然臉紅了,給自己找理由,“現在廠家多黑心啊,一個粗線毛衣兩千多,我自己也能織……”


    “毛衣啊?袖在哪兒?”郝澤宇翻來覆去地看。


    “不是毛衣,是圍巾!我先練練!”


    我跟郝澤宇之間的空氣突然凝固了一秒。郝澤宇看我一眼,眼裏忽然多了一份溫柔的誠懇,“福子,看到這個,我突然想起來,我丟圍巾那事兒,你記得吧?”


    “記得啊,”我把毛線混合物搶過來,“這圍巾可不是給你織的!”


    郝澤宇沒看出我的慌亂,繼續說:“我找圍巾的時候,跟瘋了似的,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假裝大度,“哎,嚇著什麽呀!我丟東西也那樣。”


    他卻解釋起來了,“我這人,就怕兩件事,一是東西丟,一是東西壞。不在乎它值多少錢,隻是會覺得,一樣東西吧,它來到我身邊,就是我的物件,總應該對它負責,應該看好它。這可能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吧,怕一切改變,恨一切物是人非。”


    啊,巨星在跟我交心,我好感動!然而一束目光射了過來,瞬間切割了我的感動。“物是人非”這種文言詞兒,引起了北師大中文係碩士的不滿。


    老牛惡狠狠地說:“您害怕物是人非,那您也別把您的演藝事業搞得物是人非啊。今兒人家潑尿,我還能擋住,明兒人家要是潑硫酸怎麽辦?”


    我插話,“老牛你要不要臉!你在微博上可不是這麽說的!”


    郝澤宇感興趣,“老牛在微博上說什麽了?我也要看!”他要搶我手機,我說:“你怎麽不拿你手機看?”


    他有點不好意思,“我卸載了,那麽多人罵我,我怕我手賤,看到了難受。”


    我大驚失色,我還以為他不在乎呢。


    老牛更生氣了,“你怕被罵,那你別幹招人罵的事兒啊!”


    到郝澤宇小區樓下了,司機問仨小時的租車時間到頭了,還續租嗎?


    老牛說又沒記者拍咱們,當然不續,然後我們就結賬下車了。


    好家夥,外邊雪越下越大。郝澤宇不顧阻攔,陪我們在他家門口攔車。


    老牛刷了一下手機新聞,冷笑,“你們北京人真愛大驚小怪的,還‘北京十年一遇的大雪,全市交通停滯’,我們東北天天下這種雪,我們說什麽了?”


    我換了個手機軟件叫車,等了半天也沒司機接單。我還惦記著吃,“不會回不去了吧?爸今晚做懶龍了。”


    “懶龍是什麽?”郝澤宇問。


    “跟包子差不多,不對,就是帶肉餡兒的花卷。”我正準備跟這位東北人民科普老北京飲食文化呢,另一位胖點的東北人民突然開始普及東北語言文化,東北髒話太博大精深,老牛罵速太驚人,我記不住。


    原來老牛刷到新聞:機場潑尿的那位少女說自己是白蓮花的粉絲,老牛在微博上老罵白蓮花,她氣不過,才潑老牛一身尿。


    我懂老牛的氣惱:本以為這泡尿是送給郝澤宇的,沒想到這泡尿是送給自己的。自己沒成英雄救美,反而成了笑話。


    更可氣的是白蓮花回應說,我自家粉絲犯錯了,是我沒教育好,跟大家道歉,但懇請各位不要繼續罵我的這位粉絲了,她還是個孩子。“我的粉絲,隻能我來罵!你們沒資格!”


    群眾又轉風向,紛紛讚白蓮花仗義,“路轉粉!”微博話題紛紛刷起:“來世也要做花粉。”


    ……


    總之,白蓮花一分錢不花,又上了一次熱搜。


    老牛罵了一圈,依然怒不可遏,他把外套脫了,把裏麵那件沾尿的衣服扯下來,摔到雪地裏,破口大罵,“白蓮花,我跟你勢不兩立!”


    我和郝澤宇一下子被鎮住了。我猜郝澤宇是被這種有文化的罵法鎮住了。但鎮住我的是光著膀子的老牛。大雪天,一白胖子,下垂的胸部以及肚子。我頓時想跪下,師傅啊,你怎麽那麽會穿衣服,那麽會藏肉呢,快教教徒兒怎麽穿衣服!


    〔二〕


    因為大雪封城,再加上老牛體現了悲哀悲傷悲憤,三悲一體的精神狀態,郝澤宇幹脆把我和老牛架到他家去了。


    郝澤宇家酒倒是不少,不閉眼都能想到這個小喪星一不開心了,躲在這滿是椅子的屋子裏自斟自飲,悲著沒味兒的傷的精彩畫麵。


    老牛喝了幾杯,對著郝澤宇露出欲壑難填的表情,同身為胖子的我,當然沒誤會老牛,我們胖子,一旦餓了,表情跟欲壑難填差不多。再說了,喝酒沒有下酒菜,怎麽喝多啊?


    嗬嗬,我霸氣十足地利用冰箱裏的邊角料,隨隨便便就做出了三道硬菜,美味到郝澤宇把自個兒的半條舌頭都吞下,然後他利用剩下的半條舌頭,稱讚我是美貌與廚藝的化身,我用洗發水廣告中甩頭發的方式,做作地甩了一下,發出銀鈴的笑聲,“鈴鈴鈴鈴鈴,誰讓我是廚神的女兒,我告訴你,我爸就是用廚藝征服了原本看不上他的我姥姥……”


    “刺啦”一聲,郝澤宇下鍋炒東西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幻想。對不起,以上內容,除了我爸用廚藝征服我姥姥,其他都是我編的,我吃在行,做飯隻能看著。


    什麽?你們說胖子都會做飯?哼,這是歧視!當然作為廚神的女兒,我簡直是廚藝界的王語嫣,雖然不會親手做,但看別人做菜,我記得可清楚了。


    當當當當!下麵是《美男廚房》的節目時間,讓主持人福子帶你領略巨星郝澤宇的美好廚藝。


    節目開頭有點香豔,不過也不算跑題,食色性也嘛。


    郝澤宇把浴缸放上水,讓老牛先洗澡。老牛生無可戀地說:“除了睡我,其他免談。”


    郝澤宇體貼地說:“你先洗幹淨了!”


    廚房,郝澤宇打開冰箱,發現能用的食材,隻有冷凍室裏的海虹、牛肉和凍饅頭。他盯著這些食材呆了一會,點了一下頭,利落地拿了出來。他先把海虹解凍了,拿幹辣椒熗鍋,把海虹倒進去猛炒。我去!他還會顛勺!又放了生抽、白砂糖、蠔油,最後起鍋的時候,手法輕盈地撒上白酒。牛肉倒是好伺候,他炒海虹之前,已經把牛肉切成條,拿料醃上,放在一邊。搞定辣炒海虹後,他把牛肉用錫紙包上,放進烤箱裏。


    我不太明白饅頭的存在。郝澤宇說,上次他蒸饅頭蒸多了。我露出看變態的驚恐表情,他到底藏著多少秘密?幹嘛呀?沒事蒸饅頭來排解抑鬱嗎?我腦中立刻浮現一個畫麵:他穿著Tom Ford的寶藍色西裝,梳著背頭,在蒸饅頭。一邊揉麵,一邊還不忘散播負能量,“好憂傷,好難過……”太變態了!比在家肢解屍體還變態!


    郝澤宇當然沒看到我編排的恐怖片,他炸著饅頭片說:“其實炸饅頭片特別難吃,剛出鍋的大饅頭,配新鮮的青蘿卜,那才叫美味呢。”他臉突然亮了,“對了,我還有一個青蘿卜!”


    他從陽台上翻出一個青蘿卜,還夾出來一條蔫大蔥,跟夾著一根金條似的,“有蔥!咱們炒饅頭吧,小時候我奶奶老做,可好吃了!”


    炒饅頭很簡單,把饅頭切成塊,鍋裏放大量的豆油,用蔥花熗鍋,放饅頭猛炒,出鍋前加點鹽和胡椒粉。


    下麵是《美男廚房》的品嚐時間了。


    先是炒饅頭。我這人特假,因此讚美詞庫特別豐富,但對待這道貌不驚人的炒饅頭,我隻能用一個樸實的“香”來形容,“真香,蔥花的香味,跟混在饅頭裏的豆油香,水乳交融……”而辣炒海虹,也讓我讚不絕口,“海虹雖然不新鮮,但在酒味與辣味的顛鸞倒鳳之下,肉質竟有一種別樣鮮美,吃起來宛若舌吻……”


    郝澤宇用手在我眼前晃悠,“你跟誰說話呢?”他順著我的視線看,“我家鬧鬼嗎,你往哪兒看呢?”


    我瞪他,“別打攪我,我在練習當美食節目嘉賓呢!”


    此時牛肉也好了,他把牛肉擺盤,推到我前麵,“那你試試這個,這菜是我第一次做。”


    我驚訝,“啊,你做菜不看食譜啊?”


    “冰箱裏有什麽,我就做什麽。”


    “那這菜得起個名字吧。”


    他想了想,“既然第一個吃的是你,叫福子烤牛肉吧。”


    名字雖然很淳樸,但吃上去,有一種初夜的味道……算了,吃東西期間就不講那麽色的事情了,反正福子烤牛肉美味到可以申請專利了!


    我拿起青蘿卜撫摸,那形狀讓人意猶未盡。


    郝澤宇奪過去,洗幹淨,切成條,擺盤擺成一朵花,又拿起一個小碟,放入壽司醬油,擠了一點芥末,混了混當蘸料。


    郝澤宇解釋,“拿蘿卜條蘸了吃,有一種日本料理的感覺,我平時老這麽吃。”突然他笑了,“當然現在是這麽吃,以前我都生吃。剛出道時記者采訪我,你最喜歡的水果是什麽呀,我說青蘿卜。”


    “青蘿卜不是水果。”


    “那記者也這麽說,我一直以為是呢。小時候我吵吵著要吃蘋果,我奶奶就把青蘿卜切成條,擺在盤子裏,擺得特高級。奶奶說蘋果不好吃,水果之中蘿卜才好吃呢,又好吃又有營養。後來我才明白,奶奶那時候買不起蘋果,可你看老太太多要強,窮也窮得這麽高貴。我跟記者說完這段,丹姐連忙阻止,說這段掐了別播,太影響形象了。也是,我一直走的都是貴公子路線,誰會愛一個愛吃青蘿卜的偶像呢。”


    哎呀,我可不上當了,我一個助理,在新開發的美食節目《美男廚房》露露臉就行了,再也不會上王牌節目《巨星會莫名其妙地喪一下》當觀眾了。


    我連忙轉移話題,“哎,你做飯這麽好吃,怎麽平時老吃泡麵啊。”


    “我討厭洗碗。”


    “哎,巧了,我這人最愛洗碗了!”本來我想說這句話,後來想想這話有點越界了。大概同誌們也覺察出我的變化了。丟圍巾那件事,讓我最大的反思是:老牛說得對,助理就是助理,郝澤宇對你再親,人家也是客氣,別把自己不當外人,那不是給郝澤宇添麻煩嘛。做助理,插科打諢搞熱氣氛就行,走心可就沒勁了。


    老牛突然出現,嚇我一跳。沐浴後的老牛情緒好了很多,圍著兩塊浴巾——身上的浴巾圍成抹裙,頭上的浴巾卷成長長的浴帽,整體造型跟熱水器廣告模特出浴一樣,高貴得我等凡人無法直視。


    我擋住眼睛,“老牛,有話好好說,別這麽穿啊!大夥兒都不容易!”


    郝澤宇說:“我不給你準備換洗的衣服了嗎?”


    老牛氣憤,“我穿內褲了。”他手裏拿著我爸那身運動服,“這衣服太醜了——哎,這麽肥,你哪兒來的?我看還是舊的呢。”


    郝澤宇看看我,剛要說,我端起菜,“下酒菜做好了,咱們開喝吧!”


    〔三〕


    喝high了,每個人的表現都不一樣。比如我就捧著手機,麵帶淫笑,給朋友圈曖昧的男人留言,給不熟的男人點讚。郝澤宇呢,就坐在那兒,臉紅得跟年畫娃娃似的,別人隨便說點什麽,他都樂。


    對比一下,老牛就顯得很正常,喝多了,話多不鬧事,嘴裏翻來覆去就這老三樣:罵人都想騙他錢;罵白蓮花怎麽還不死;罵自己沒成為作家,現在做這麽沒文化的工作,還這麽胖,應該去死。


    我一邊刷著手機,一邊機械地捧哏,“是,人渣去死……是,白蓮花快死了……是,你該死……不行,你不能死,社會主義文化事業還等著你添磚添瓦呢……”


    老牛終於趴那兒睡著了,郝澤宇第一次跟老牛喝酒,不知所措,“要不要把他抬床上去?”


    “讓他趴那兒睡吧,待會他還吐呢。”我抬抬頭,“放心,我經常跟他喝,業務熟練。”


    郝澤宇說:“你臉都貼手機上了,手機有什麽好玩的!”


    我淫邪地微笑,“手機裏有男人啊。”


    他好奇,“男朋友?”


    我歎氣,“哎,喜歡我的男人,都變成了前男友,我喜歡的男人,又都不肯做我男朋友。”


    “你喜歡什麽樣的?”


    “要瘦。”


    他忍不住笑了。


    我不滿,“怎麽了,瞧不起我?我跟你說,別看我胖,我這人桃花運可好了。而且我特旺夫,跟我分手的男人,過得都特好。”


    我也納悶了,這算不算天賦秉異?初中時的男朋友是我初戀,我倆剛被班主任翠花拆散,他家就拆遷了。變成了拆二代,大學都不上了,天天特閑,見天起早開寶馬去超市,跟老頭老太太搶特價雞蛋什麽的,瞧瞧人家這人生境界。高中時的男朋友現在也是個富貴閑人,女朋友家裏有個礦,對他那叫一個嗬護,他要啥,比他媽還大兩歲的女朋友就給他買啥。大學的男朋友比較優秀,畢業後創業,上次同學聚會,一同學說他最近B輪融資融了兩千萬美元。大家都替我惋惜,說福子就是不珍惜,他是彎的怎麽了?當個有錢的同妻,也總比我現在混得好吧,我無語凝噎,悔不當初。


    就是永康,最近混得也特好,在廣西北海弄什麽北部灣大開發,好像都做到什麽老總級別了。人家不計前嫌還要帶我賺錢,交69800能獲利1000萬元,拉人越多賺得越快。聽得我都心動了,要不是手裏沒錢,我也開發北部灣去了。


    我的心頭忽然變得無比溫柔。有句話怎麽說來著:隻要你過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我這人不這麽想,舊愛過得比我慘,我才受不了。我寧願我過得比他們慘,也不願證明當年我眼瞎。


    我沉浸在萬般柔情裏,為自己的有情有義感動。


    郝澤宇突然來了一句,“福子你變了。”


    我高興地捂住臉,麵帶微笑,“是變漂亮了嗎?”


    剛說完這話,肚子一陣翻騰。我一臉愉悅,便秘好幾天了,此時肛門的括約肌有一種蓄謀已久的歡呼。


    他沒意識到我的緊迫感,還不緊不慢的,“你跟我變客氣了。”


    “說什麽呢,咱們親著呢。”我帶著強大的屎意,慢慢站起來,準備衝進廁所。


    老牛卻醒了,捂嘴要吐,奔向廁所。我遲疑了一秒,趕緊也奔向廁所,看似要服侍老牛,實際上是想搶馬桶去。吐一會就得了,哎喲,你怎麽還吐啊,你們姓牛的,長牛胃啊。不行,括約肌開始疼了,我夾緊屁股,無語凝噎。


    郝澤宇這才看出我的異樣。


    我擠出一絲微笑,盡量說得委婉一點,“我肚子不舒服,大概是大姨媽來了……”


    “哦,要不你用主臥的廁所吧。”


    “謝謝。”


    他還在那兒矯情,“以前你可從不會說謝謝,現在你跟我說什麽之前,都會斟酌半天,一點都不走心……”


    誰要跟你走心啊!我現在隻想走大腸——哎喲,不行了,我不顧形象地捂著屁股,艱難地踱步到臥室。


    我哭了,這臥室也太大了!就擺著一個地台床,廁所門在哪兒啊。我痛得靈魂已經出竅,我見到宇宙天後孫悅勁歌熱舞起來。啊,不要唱那首《魅力無限》!宇宙天後不聽我的,晃動著頭發,直接唱到高潮,“就在就在就在就在就在就在……這一天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我要……你看到驕傲驕傲驕傲驕傲驕傲的心……”不要唱那句!我求你了!


    千鈞一發之際,郝澤宇替我推開了衛生間的隱形門。我衝進去,此時,宇宙天後終於唱到,“……盡情綻放放放放。”第四個“放”時,我終於坐在馬桶上綻放了!豈是一個爽字可以形容,此時可以換歌了!不勞煩成龍或者林子祥大哥出場,我親自把宇宙天後趕跑。我開始唱了起來,“傲氣麵對萬重浪,熱血像那紅日……”肚子又一頓瀉,我臉扭曲,接著唱,“……光!”


    此時廁所門默默地被拉上。啊,郝澤宇一直站在門外呢?我撅著屁股,踮腳跳著把排氣扇打開,又坐回馬桶上。我拿起架子上的洗發水瓶,專心閱讀瓶後的使用說明。


    啊!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憂傷地把瓶瓶罐罐後麵的使用說明努力地讀了好幾遍,似乎能背誦下來了,我又寬心起來。我幹嘛要這麽維護自己在郝澤宇麵前的形象?我要出道嗎?本來我就很擅長丟人呀!我開心了起來,把洗發水放到了原地,卻又把郝澤宇放在洗手台上的旅行包蹭掉了。


    我撅著屁股把衣服撿起來,一個小本子掉了下來。哎,不是郝澤宇這幾天整天捧在手裏的小本本嘛,老見他寫寫畫畫的。


    此時,洗手盆上突然出現坐著的兩個小人。邪惡福子笑著說:“你要想翻就翻翻看嘛,反正也沒人知道。”正義福子阻止我,說:“不能翻,那是人家隱私!”


    就是,怎麽能隨便翻看別人的東西呢,我揮手把邪惡福子打跑了。在正義福子鼓勵的眼神下,我有點不甘心地把本子放到包上。呀,沒放穩,本子掉在地上,露出了裏麵的內容,是胡亂畫的小人。呀,又沒放穩,本子再次掉到地上,露出不同的頁麵內容,這是隨手寫詩嗎?還是歌詞?


    這可不是我偷看啊,這本子太難放了,我跟正義福子這樣解釋。正義福子向我猛翻白眼,剛要說什麽,卻被我捂住了嘴。你看嘛,我把本子的四分之一角放在洗手台上,本子果然不負我望地掉下來。“重心不穩。”一定是這樣的。


    咦,這一頁怎麽有我的名字。邪惡終於戰勝了正義,正義福子被氣跑了,我抱起本子大看特看起來。


    整個本子大多數是郝澤宇隨筆畫的畫,畫風往好聽了叫黑暗哥特風,往難聽了說特別負能量。墳墓之下,小男孩在棺材裏看電視;小男孩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烤羊肉串;夜晚,小男孩躺在床上,床底下的怪獸蠢蠢欲動……


    寫我名字的那幾頁,是篇手寫的文章。郝澤宇的字兒特別醜,文章的名字叫做《活著》。我一目十行,偷窺得很專業。


    〔四〕


    活著


    1


    福子活得特日劇,成天蹦蹦噠噠的。對比她的正能量,我的負能量顯得特別沒勁。不過我也有比她強的地方,我不愛哭啊。她看電視劇哭,看電影哭,看動畫片也哭,看小動物被虐待的新聞哭。以前我演的一個大爛片喜劇,她竟然也看哭了。我說你哭個屁啊,她擦著眼淚說一個根本不搞笑的人,還在努力逗別人笑,我家藝人太不容易了。


    後來老滕死的那天,福子就總想讓我哭,我不得不防著她。吃飯時,她又說這幾天你一定很難過吧。我說還好,男人嘛,麵對死亡,用的不是眼淚,而是好好活著。說完這話,連我都覺得自己說得太棒了。她點點頭,卻又開始引誘我,說但你還是很難過吧,如果我的朋友死了……她又開始目光含淚。


    我摔筷子,“還讓不讓人吃飯了。


    2


    飛機沒晚點,我折騰一夜,趕上了葬禮。


    穿什麽呢?戴墨鏡會不會很裝?該拿多少錢?我變成了小孩子,像參加運動會或者春遊的前一天,憂心忡忡地考慮這些沒用的細節,弄得我都不想去了。


    葬禮上人很多,好多人圍過來拍,該做什麽表情呢,要不然我笑吧,反正老滕最喜歡笑,我也喜歡。


    哎?我倆好像說過葬禮的話題,我說我希望我葬禮上放的不是哀樂,而是《不愛我的我不愛》——要是能請到王菲現場唱就更好了。那時候我們還挺受歡迎的,每天暈乎乎地享受著即將成名的幻覺,我美滋滋地做白日夢,一定要紅到王菲認識我才能死啊。老滕給我潑冷水,說那你可別想了,王菲比你大那麽多,那時候她早死了!


    我生氣,撲過去,掐她脖子。你死了,她都死不了!2016年,王菲活得好好的,跟謝霆鋒複合了,年底還要開演唱會,而老滕真不在了。


    3


    我正胡思亂想呢,福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感受到一種不祥的氣氛,警覺地問,你想幹嘛?


    福子遞過來一條管狀物,說要不你擦個BB霜吧。我感動,福子真是個體貼的好女孩啊,她會嫁入豪門的。


    福子接著說,你最近皮膚太差了,被記者拍到,我們都沒法P圖,被廠商看到怎麽辦?我拒絕擦BB霜,她不會嫁入豪門的。


    她說不擦也行,待會兒一哭,你臉會一道一道的,更難看。還是把她賣到東南亞當童養媳吧!什麽助理啊!甭以為我不知道你包裏裝了好多袋紙巾,生怕我待會兒不夠。


    我是不會哭的。男人哭什麽哭!這是老滕說過的話。


    4


    男人哭什麽哭!她說。


    看《玩具總動員3》,結尾的生死大危機,小可愛們以為自己會葬身火爐,不知誰說了一句:沒事,還好我們在一起。然後它們手拉著手,默然麵對死亡。


    她發現我竟然看哭了!我這個從來不愛哭的家夥,比賽時誰被淘汰,其他人全抱著哭,都木著臉一滴淚不掉的我,現在竟然看動畫片看哭了!


    那時離比賽已經好幾年了,我倆蹲在路邊抽煙,我跟她抱怨,我的葬禮上估計王菲是不會來了,我太不紅了。


    老滕問我,有多不紅?


    我說,以前咱倆出街可是要鬧緋聞的,你看,現在都在路邊蹲多久了,連個合照的路人都沒有。


    老滕說,那是因為咱倆都不紅。她專注給我灌了一大堆雞湯,一會說大不了我們拍戲賺錢好啦,一會又說別讓我擔心,說女的好接戲,將來她會找個靠海的地方住,到時候我晚年落魄,她會留一個房間給我。


    我狠狠地把煙頭撚滅,說老滕要不咱倆結婚吧,不想這麽混下去了,你拍戲養我,我給你做飯,我做飯特別好吃。


    她說,你沒人要,我可是有人要的。


    5


    以前,老滕跟我分析過,為啥我倆不能在一起。我說我倆太熟了,熟得拉個手都會笑場。老滕卻說,我是0.3,她是0.8,在一起就是乘法,我倆最後都會變成0.24。咱們這種小於一的人,在一起就是毀滅。她說,所以啊,咱們都得跟大於一的人在一起,她這個0.8,找個1.1的,也會變成1.08。我卻擔心那個1.1的人,他跟我們這種人在一塊,豈不是越變越小?老滕說管那麽多幹嘛,反正他們都大於1。


    老滕勸我,還是要多跟她學習,要多跟大於1的人談戀愛,不要老一個人待著。0.3永遠是0.3。


    我有點擔心,萬一那個人隻是像大於一,實際上卻也是小於一的人,怎麽辦?咱們也越變越小。她說那也得賭一把,我可不能永遠是0.8。


    老滕果然賭了,輸了,她拒絕再玩,去了。古往今來,都說我們是戲子無情。也許是我讀書少,幾千年過去了,也就隻有我們戲子,會真正因情赴死。


    這還不是有情?那什麽是有情,我不懂。


    6


    葬禮上的遺照是她微博頭像,還是我拍的呢。


    鞠躬完,我卻覺得很好笑。她明明手裏夾著一根煙啊,怎麽遺照裏,那根煙被修掉了呢。


    旁邊的人不時啜泣,那些生前給她白眼,給她氣受的阿貓阿狗,現在都變成了深情的至交。對對對,你們都特重感情!老滕要是突然活過來多好,她一定會跟我當麵取笑這幫人。


    這葬禮真沒意思,根本不是老滕想要的。老滕想要的葬禮是什麽樣呢?我想起來了,我說我的葬禮要讓王菲唱《不愛我


    的我不愛》。老滕說,她的葬禮,大家都要穿馬褂,要邀請郭德綱,把她的一生都編成相聲,講給大家聽,講到好笑的地兒,大家要集體叫好,喊,“於。”大家隻準笑,不準哭。


    我記得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她說,哭什麽?我這輩子,永遠是個喜劇。


    在眼淚快出來的時候,我及時地止住。我笑了起來,小聲地喊一聲:於……


    ……


    〔五〕


    雖然有點感動(啊,第一次被人寫到文章裏),很想拿支紅筆批注:錯別字挺多的,偶爾比較複雜的字還用拚音代替,的確文化底子差點;不過郝澤宇刷新了我對這一代明星的看法,他能寫超過500字的文章,我都已經高看他了;相聲叫好,喊的不是“於”,而是“噫”;終於知道他為什麽不哭了;終於知道他為什麽在葬禮上笑了。


    我掃了一眼後麵的,都是抒情段落,大概內容是郝澤宇剖析內心吧。這孩子真是的,在本子上寫這麽多幹嘛呀,發到微博上去啊,就這樸實又細微的文筆,這哀而不痛的深沉感情,肯定能征服沒什麽文化的看客,立馬黑轉粉什麽的……


    哎,不管他了。我釋放完畢了,像是在五星級會所裏做了一個高級的SPA,十分酸爽。分分鍾感覺在馬桶上打個坐,就可以羽化成仙。身體的極端潔淨感讓我的道德感倍增,想馬上跟剛才一邊坐在馬桶上釋放、一邊偷窺別人隱私的髒胖子劃清界限——當然,我也看夠了。福子才不是偷看別人寫的字的人呢,我剛才就是無聊,不是故意要看的!


    我合上本子,用智能馬桶圈把自己洗成一朵純潔的雛菊,把本子混進衣服裏,把衣服塞回包裏,把洗手台上的Jo Malone熏香液撒到外邊一點,掩蓋氣味。


    現在隻要按下馬桶抽水鍵,嗯,一切如初。然而我或許把一年的排泄量都提前釋放了,馬桶水竟然衝不下去。我又按了兩下,水漫延且徘徊,反而快漫了出來。


    我想拿水盆接點水繼續衝,但郝澤宇家衛生間太高級太簡約了,我隻看到一個牙刷。拿牙刷捅?


    我從廁所出來,麵對郝澤宇,我一言難盡。我能說什麽?難道說親愛的,我不小心把你家馬桶堵了?還是說巨星!你文筆太好了!我知道你為什麽笑了,笑得好,萬一我死了,也請你在我葬禮上笑,不不不,請你當我的葬禮執行人,誰要是不笑,就拿雞毛撣子撓他腳心?在這種情況下,我隻好說:“我嚐試了很多辦法……”


    郝澤宇喝得有點暈乎,不以為意,然而當他麵對馬桶,我看到他瞬間清醒了。我和巨星之間的友誼,如果因為一坨屎而被毀掉,那我也欣然接受。


    呆立片刻,郝澤宇沒說什麽,默默去廚房拿了一個特大的水盆出來。然而衝了五次,衝到我都納悶了,仍然無濟於事。


    一時間,我和郝澤宇都有點無語了。我恨不能把這坨屎凍成冰刀,然後紮死自己。


    終於,郝澤宇打了個電話叫物業過來。豪宅的物業真好啊,感覺是瞬間轉移來的。師傅帶著機器進門,見怪不怪的樣子。在機器馬達“噠噠噠”的聲音中,我跟郝澤宇以西安農民蹲牆角吃飯的姿勢,凝固著蹲在門外,共賞通馬桶的奇觀。我的凝固,是生無可戀導致的。他呢,我估計是視覺加嗅覺被劇烈衝擊後,導致了短暫死機。


    郝澤宇突然跟我說:“對不起。”


    我一驚,這是要逼我自盡對嗎!“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吧!”我欲哭無淚。


    “不是這事兒,”他轉向我,問我,“那條圍巾呢?”


    我又一驚,“不是說了嗎?那不是給你織的!”


    “啊?我是說我送你的那條,骷髏頭的。”


    啊!那條被我丟了的昂貴圍巾!我又開始編謊話,“在家呢,我舍不得戴……我準備定做一個畫框,把圍巾裱起來,讓你簽名。嘿!等你大紅之後,那得值多少錢啊……”


    他笑笑,把頭趴在膝蓋上,像是在說一個無緣無故的夢,“我這人特有病,丟圍巾那天,你走後我忍不住又找,找得都快精神分裂了,躺在地上難受得不行。後來我想,不就是條圍巾嘛,我就找代購刷了十條出來。但我不知道你會那麽上心,冒著大雪跑回去給我找……我應該給你打個電話的……”


    說實話,這事兒我早就選擇性遺忘了。但我也挺高興郝澤宇這麽說的,堵馬桶和丟圍巾的雙重內疚感下去了點兒。我一副北京大妞的義薄雲天,“哎喲,怎麽又提這事兒了。跟你說實話吧,我那天是特饞那兒的香河肉餅,回家的路上想起來才折回去的。你知道的,我這嘴,饞什麽得必須吃,要不我這身肉怎麽來的……”


    他突然來一句,“福子,你覺不覺得我也胖了?”


    “對,是胖了,胖了二兩。”


    “我發小就說我胖了,就是那天跟我一起吃飯的男孩,他說我胖得像頭豬。嗨,他說誰都是胖得像頭豬,你說這人多討厭,豬怎麽了,我就喜歡豬。”


    我點頭,打哈哈說是挺討厭的,腦袋卻突然有靈光一閃而過,仿佛我應該明白點什麽事兒。等我快要追上那靈光問個究竟時,通馬桶的師傅出來了,說馬桶好了。


    他興奮地說:“嘿,我就沒見過這麽多屎,誰拉的?”他看了看我和郝澤宇,我的身形是毋庸置疑的答案,他看向我,“你拉的?真牛!”


    我對這話沒什麽感覺,我不會再受傷了,因為我已經麻木了。


    送走師傅,郝澤宇還想跟我喝點。老牛在沙發上睡得憨態可掬,還打呼嚕。


    杯中酒,我一飲而盡,跟郝澤宇說:“小宇啊,我預感咱倆的友誼會地久天長。”


    他問為什麽。


    我說:“因為咱倆共同麵對了一個特別艱難的人生難題。”


    “就因為一坨屎?”


    我更加憂傷,“那不是普通的一坨屎,那是我純潔的靈魂,和自尊……”


    郝澤宇放下酒杯,走了。我不滿,“幹嘛呀,人家正抒情呢!”


    他沒理我,背影真是絕情。


    塵俗多少傷心事,都付笑談隨酒杯,我一杯又一杯。老牛醒了,開始掃蕩桌子上的剩菜。


    我手機響了,顯示郝澤宇要跟我視頻通話。嗬嗬,除了跟我裸聊,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但是我還是打開了視頻,屏幕上沒出現郝澤宇,光線有點暗,看不清東西。剛才多喝了幾杯,我眼有點對不上焦,老牛腦袋湊了過來。


    他嘴裏嚼著東西,邊看邊說:“啥玩意啊?黃了吧唧的。”


    我把話筒開到免提,問那邊的郝澤宇,“你去煮東西了?這什麽呀?”


    畫麵突然亮了起來,郝澤宇的畫外音響起,“我的靈魂和自尊啊——對不住啊,我一般不習慣這個點拉,靈魂和自尊有點少,別介意啊。”


    老牛沒明白過來。我忘了他還在吃東西,或許我也有點震驚,下意識解釋,“這是屎。”


    老牛不以為意,以為我開玩笑,又看了一眼屏幕,我確定他相信了,因為他吐了,又跑向廁所。


    那邊話筒傳來笑聲,“你也算見到我的靈魂和自尊了,這下咱倆扯平了。”


    我把手機扔到一邊,問抱著馬桶吐的老牛,“我能辭職嗎?”


    不愧是北師大中文係研究生,老牛吐的時候,表達依然很清晰,“不用辭職了,”吐,“我先跟他解約。”


    〔六〕


    老牛認為,明星是一種商品,要不被愛,要不被恨。如果你是個明星,沒人愛你也沒人恨你,怎麽辦?去死好啦!


    郝澤宇被人恨了一星期,碩果累累,接了幾個微博廣告,這幾條微博竟趕上了他去年小半年的收入。


    老牛有點走火入魔,問我,郝澤宇還有什麽事兒,說起來特讓人恨的?他準備操作一下。


    我想了想,“喪?”


    “不行,惡人也要惡得正能量。”


    我又想了一條,“讓我看屎?”


    “不夠震撼,讓你吃屎,還差不多。”


    所以啊,同誌們,為什麽有的明星團隊矢誌不渝地熱愛炒作,形象算個屁,關注度才是錢途!


    好運沒有就此結束,郝澤宇接到了一個恐怖電影邀約,叫《誰胖誰先死》,充滿了對胖子滿滿的惡意。


    老牛拒絕看劇本,氣得買了個包泄憤,而我買了二十個包子,吃完後恢複了元氣,開始翻看劇本,準備看我們這種胖子是怎麽死的。看完這劇本,我跪下,跟劇本磕了三個頭。能把恐怖片寫成喜劇效果,編劇太牛了,絕對爛片之霸,誰演誰被挖祖墳。我都能想象上映後,群眾新仇舊恨加起來,應該會在言語上跟郝澤宇家的女性親屬全發生一遍性關係。


    郝澤宇問:“演什麽?”


    “男主角。”


    他臉紅了,捂著臉,特娘炮地嬌羞,“人家這麽紅啊。”


    “不過二十分鍾就死了……”


    “啊,這也算男主角?”


    “後來他變性了,後七十分鍾,換了個帶資進組的女演員演。”老牛臉上突然露出遺世而獨立的表情,“其實我覺得吧,我還挺適合這角色的,男女都能演。”


    我點頭,“嗯,是挺適合你,你演肯定挺恐怖的。”


    郝澤宇翻翻劇本,“但這個角色好像跟女二有床戲……”


    老牛猶豫一下,看向郝澤宇,“要不算了?太惡心了……”


    他猶豫接不接,看看我。作為見過巨星之屎的兄弟我,一向是美豔與貼心的化身,我迅速懂得了他的為難。雖然郝澤宇沒什麽文化,但他十八歲就出道了,紅的時候演過不少電視劇,也算老油條了,他用膀胱都能看出這劇本有問題。但他沒演過電影,現在拒絕,下回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呢。也許,永遠沒機會了。


    我當然不能說這電影是百年一遇的爛片之霸,很適合你黑到發紫的藝人路線。對自己的藝人,不能這麽說話。我說:“接啊,拍完之後你就是電影咖了,離你熱愛的章子怡就更近一步了。”


    郝澤宇竟覺得有道理,決定接了。


    老牛這邊開始打電話,準備跟導演和投資人見麵,郝澤宇又開始犯病了,覺得自己最近特別胖。


    我翻個白眼,男藝人有時候真像個女人,“你這叫胖?那我算什麽?”我拿自己舉例子。


    他說:“你這胖不叫胖,胖得獨一無二的。我這胖,叫大眾胖,一胖,泯然眾人。”


    我一聽就樂了,“那怎麽辦,把其他的胖子都殺掉?讓你胖得光輝燦爛?”


    “好辦法!為了讓我的胖獨一無二,我準備吃掉所有的胖子。”


    “留一個啊,我還挺喜歡賈玲的。”


    他煞有其事地說:“不,都吃掉。”


    神經病,郝澤宇又重複了一遍,“為了讓我的胖獨一無二,我準備吃掉所有的胖子。”


    我不理他。半響,他突然冒出一句,“除了你。”


    我沒什麽反應,開始查將要合作的導演資料。我把外套脫了,今年的暖氣怎麽這麽熱呢,熱得我有點熱淚盈眶。我想可能太久沒有性生活了,一個男神經病的胡言亂語都能被我聽出情話的感覺。一定是我不對。


    〔七〕


    跟導演見完麵,挺晚了,院裏的鄰居都睡了,我剛把鑰匙插到鎖裏,門就開了。爸又等著我,客廳暗,光線都來自電視屏幕,爸大概按了靜音,購物專家扯著脖子在熒幕上演啞劇。自從我工作了,我一晚回來,爸就坐在客廳這麽看電視等我,怕吵到媽,電視也沒聲兒,就這麽看電視看了這麽多年——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啊。


    爸進廚房幫我熱菜,說東北的二姨又郵酸菜過來了,這回醃得味兒特正,晚飯做的酸菜燉羊肉可好吃了。


    我邊吃邊說:“爸,你記得小時候,你領我看的第一個電影嗎?”


    “啊,啥時候的事兒了?”


    “五歲吧,我把一個小男孩揍了,老師讓你去幼兒園帶回。你也沒罵我,領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去了。這事兒我記得可清楚了,僵屍片,嚇得我夠嗆。你還說我沒出息,打人不害怕,看電影卻怕上了。”


    “哦,好像有這事兒,怎麽說起這個了?”


    “你說巧不巧,今兒我見的導演,就是拍這片的,香港人,歲數比你都大,沒肚子,花白的頭發還紮著辮兒,看著特有派頭,我見他老感動了。”


    爸聽我瑣瑣碎碎地講了一堆,問我,“這電影定了讓小郝演嗎?”爸記了幾次郝澤宇的名字,愣沒記住,幹脆就叫他小郝。爸也看過郝澤宇的照片,說小郝長得像我姥爺年輕時。


    我突然有點惆悵,“我也不知道,本來挺有譜兒的,但現在看,有點懸,看導演喝得怎麽樣吧。”我又問爸,“爸,你說男的喝多了,跟他說過的話,都能記得嗎?”


    “我哪兒知道,我又不愛喝酒——瞧你說的,香港人怎麽跟東北人似的,不喝高興,事兒就不成嗎?”


    我把碗推到爸麵前,讓爸再給我盛一碗,爸說我喝了酒還吃這麽多飯,不好消化。


    我說我沒喝酒,爸說得了吧,“一身酒味,一進屋就熏得我睜不開眼睛,你呀你,就跟你姥姥家的人一樣,都是酒漏子。”


    爸開始收拾碗筷,絮叨著讓我把給他買的商業意外險停了,說這麽多年也沒事,有這錢還不如存銀行呢。


    不願意跟爸掰扯,我回屋睡覺去了。想了想自己的存款,還行,把今年的保費交上,還能挺過年底,老牛的年終獎還能用來給爸媽包個紅包。想到這兒,我睡得異常安穩。哪想著姥姥又來了,冷嘲熱諷。


    “窮鬼裝闊,還有錢給你爸交保險,你怎麽不想著給我換個好點的骨灰盒呢!”


    我不忿,“行行行,給您換個金的!真是的,您那骨灰盒還不好?我爸買的呢,您去你們陰曹地府打聽打聽,誰家老太太是女婿給送終的。”


    姥姥也是戰鬥力十足,說:“他應該的!誰讓他沒能耐,你也出門打聽打聽,誰家結婚沒房子,還得讓女方家裏準備的?”


    “誰家?姥姥你家呀!我姥爺跟你結婚的時候,也是住你們家的房子,我太姥姥可沒跑我夢裏跟我抱怨我姥爺沒能耐。”在夢裏跟死去的姥姥吵架是我人生一大樂趣。


    姥姥在夢裏又開始顛三倒四的,又開始幫我爸說話,“哎,大福子,你爸是心疼你沒錢了。”


    “我知道,不過姥姥,說不定郝澤宇年底還給我包紅包呢,這個年太好撐下去了。”


    有一年那才叫慘,我在廣告公司當文案,到年底錢包裏一百塊都湊不齊。好在年底做了一單醫藥客戶,人家送了三千塊的禮品劵,我去他們店裏提了好多的保健品,湊數給爸媽當了過年禮物。現在這日子,多好啊,也不知道爸擔心什麽,也不至於慘到姥姥托夢吧。


    我安慰姥姥,“今年稍微坎坷點,但這不也好點了嘛,等明年郝澤宇更紅,我還能漲漲工資。放心吧姥姥,說不定這兩年天上掉餡餅,砸我腦袋上,我打開一看這餡餅是房本餡兒,東三環七十年產權南北通透大三居那種,我立馬把爸媽接出去住。”


    姥姥摸摸我的眉,又摸摸我的臉,她手上有繭子,感覺硬硬的。姥姥又突然給我玩溫情那套,說:“大福子啊,還是咱家底兒薄,要不然你也不能被人欺負。”我笑,“誰欺負我了?”


    “今兒被人劈頭蓋臉地潑了一身酒……”


    啊,要不是姥姥提這事兒,我都快忘了。我沒覺得委屈啊。


    今兒見導演,我跟老牛盛裝出席,把自己捯飭成兩個舞女模樣,又特意讓郝澤宇穿得寡淡一點,故意不化妝。對比之下更顯得他劍眉星目,就差我拉著他跟香港導演自賣自誇,“就這長相,演恐怖片,鬼都不好意思殺他!”


    當然郝澤宇這種頂級喪星想要討人喜歡,太容易了,本來來的路上他還在喪著臉呢,坐在諾金酒店的咖啡館的前十分鍾,因為生疏更是喪得不知所措,然而某個時刻social開關一打開,如沐春風起來啊,簡直不是人!我要是導演,我都要愛上他了。


    局麵相談甚歡到兩夥人都要義結金蘭了,老牛東北人的劣根性就體現出來了,瞎大方,吵吵請客要請大家吃飯,在一個特貴的飯店訂了個包間。


    去的路上,老牛說自己的信用卡超支了,讓我用我的信用卡先結賬,我略微心疼地說:“香港人太雞賊了,見麵就喝咖啡,賬還是咱們結的,接下來這頓飯怎麽也得小一萬,事兒還沒成呢,花這麽多錢合適嗎?”


    老牛罵我目光短淺,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信誓旦旦地大談自己的計劃,先通過這片打入北上發展的香港導演圈,然後接拍各種合拍片,拿金像獎,然後咱們漲片酬,如此這般計劃到建國一百周年。


    本來事情進展到香港導演恨不得馬上跟郝澤宇簽合同,大家喝得酒興正酣,香港導演要喝茅台,這個飯店沒有,我趕緊出門打車買,很快帶了一瓶茅台回來。


    香港導演打開茅台,聞著酒,說味道不對。


    我說不能吧,我從路邊超市買的,六百多呢。


    老牛嫌我辦事不利,說六百多的能是茅台嘛。可我也想買八十年代產的茅台啊,現在去哪兒買啊?


    香港導演又突然變臉,笑嘻嘻地說算了,買回來的,別浪費。擰開酒蓋,直接從我頭上倒下去。


    我一下嚇愣了。香港都回歸這麽多年了,怎麽香港同胞喝多了,這麽別具一格呢。


    導演邊倒邊用粵語說,身為TVB資深粉絲的我大概能聽明白一點。“豬呢,用酒泡上,明天放到烤箱裏烤,特別美味。”


    香港團隊那邊的人一邊拉導演,一邊跟我們賠不是,說導演以前是廚子出身,一喝多就變廚子。


    我強擠出笑容,說:“導演還挺可愛的。”


    郝澤宇那時去廁所了,洗了一把臉,回來後知道我這事兒,笑笑,聞了聞我身上的味兒,說這酒還挺香的,他取來那瓶酒,自己倒上喝,依舊談笑風生。


    說著說著我就有點心虛,那導演一直挺記仇的。吃飯時,他一直讓工作人員灌我酒來著,他講葷段子時,我因為特配合,他還說我這個老處女怎麽這麽開放啊。我回說導演你瞧不起誰啊,我男朋友可多了,他又說那些男子是不是眼睛有問題……


    我氣得很,“姥姥你真是的!本來我都沒注意這事兒,你非要提,現在好了吧!弄得我也小心眼起來,小心眼的福子還是福子嗎!”我又推了一下她,“您光在這兒說我有用嗎?真心疼我,跑那香港人夢裏嚇唬他啊!要是嚇得深刻了,沒準還把你拍到電影裏呢!”


    姥姥伸著脖子喊,“你以為我沒去啊!人家祖墳冒煙,祖宗八輩都護著他呢!”


    “那你打不過叫人啊,以為咱家沒死人啊!”


    “我叫了!說到這個我可氣了,你們老福家隻護著孫子,沒人護著你!這把我氣的,把他們一頓罵……”好嘛,為了我,這幫死了的長輩還打起來了。


    我摟住姥姥,說:“行了行了,有這個心就行了,您也是的,活著就天天跟你親家鬥,死了還上門找碴兒。我爺爺奶奶那邊最大的親戚還是清朝皇帝呢,他心眼可小,您一個小老百姓,跟他們鬥什麽啊。”


    姥姥依然戰鬥力十足,“我怕他們?我還有毛主席呢!”姥姥生前是黨員,小時候對我最大的文化輔導,就是背《毛主席語錄》。因為有童子功在,夢裏姥姥教育我的話,我都記得可清楚了,“什麽時候都不能忘了階級鬥爭”、“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以及“徹底的唯物主義力量是無窮的”……


    我打斷姥姥,“這條就算了,要真是徹底的唯物主義,姥姥您沒事可不能下來看我了。”


    姥姥想想也對,她又問我,“小郝同誌睡眠不好吧?”


    “我又沒跟他睡過,我哪兒知道,”我突然警覺,“您不是還跑他那兒去了吧?”


    “嗯,看了他一眼。”


    我炸了,“您跑人家那兒幹嘛呀?看自己孫女叫托夢,看人家叫鬧鬼。”


    “我還不能感謝一下人家啊,今兒這事兒,人家也算是有良心,為你出頭了。”我心裏咯噔一下,我還以為是我看錯呢。


    姥姥說:“本來今天我想過去,跟他說小郝同誌,謝謝你今兒幫我們家大福子。我都知道,你看那紮著辮子的南蠻子欺負我家福子,你氣不憤,就故意灌他酒……”


    吃完飯,我從廁所回來,郝澤宇有點不對勁,對導演殷勤得很,哄得那導演很高興,郝澤宇以東北作風跟導演各自都喝了快半斤白的。


    後來我們撤的時候,老牛去結賬,我給香港團隊叫車回酒店,他們都喝得七零八落的,角落處,郝澤宇扶著導演,還一副好哥們的模樣,他拍拍導演的臉,“導演,你知道傻帽什麽意思嗎?”


    “我當然知啦。”


    導演剛要解釋,突然吐了,不知道是不是隱形眼鏡有點幹,我看到郝澤宇腳下一絆,那導演立即倒在了一堆嘔吐物上,我跑過去要扶,隻見郝澤宇蹲下,對著導演說了句什麽。


    導演掙紮起來,有點激動。等那邊香港團隊的人過來扶,郝澤宇就沒再管他,拉著我就走了。


    我問他,跟導演說了什麽。


    略帶酒意的他,特像一個新鮮的草莓,他微笑,“我說,你是個好人。”


    為什麽我看口型,覺得他剛剛說的是“你真是個傻帽”呢?


    〔八〕


    我之所以現在還不肯定這想法,是覺得他那麽熱愛和平一個人,誰都不願意得罪,不至於為了自己的助理就得罪一個導演吧。而且還是那麽幼稚的方法,跟初中男生似的。


    姥姥還在自顧自地說,我打斷她,問,“你跟他說完這些,他什麽反應?”


    姥姥一聽這個來勁兒了,說:“我還沒開口,一個老太太就把我拽走了,還給我擺椅子陣……”


    “啊?還有個老太太?敢情死了的老太太,都愛回人間遛彎啊。”


    姥姥一副看不上的表情,“感覺那老太太是個老不正經,特能捯飭,還穿著貂……”我腦袋一亮,知道那老太太是誰了。


    姥姥突然神秘一笑,“這回有點倉促,下回我好好會會她……”


    還想繼續問姥姥,手機此時卻響了一聲。我睜開眼睛,姥姥當然不見了,我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冬天平房就是冷,手機突然又響了一聲,我打開一看,老牛給我發了一千塊錢的紅包。我驚,趕緊回,“這是幹嘛?”


    沒想到老牛沒睡。老牛回複,“老媽子對自己旗下最醜的傻姑進行一下慰問。多多犯二,早日從良。”


    我內心一暖,躺在被窩裏笑了。老牛這人啊,就是個外冷內熱的暖水瓶,把全世界的狠話都說給你,也把全世界的溫情都帶給你。導演要是往我頭上倒開水,老牛不得給我發一萬塊錢的紅包啊。老牛真好。導演您來吧,我皮厚,受得住。


    我邊刷朋友圈,邊想著用這錢給媽買瓶擦臉油。誰知道看到一分鍾前,郝澤宇分享了一首歌《天邊一朵雲》,白光的。


    我哼著歌,“天邊一朵雲,天邊一朵雲,浪蕩又逍遙,我的情郎,孤獨又飄零,就像天邊一朵雲……”


    我給郝澤宇發信息,“沒睡呢?”


    “睡了一覺,又睡不著了。”


    “你是不是睡眠不好?”


    “老鬼壓床。”


    “啊?夢魘嗎?”


    “差不多吧,剛才那覺,還碰到個老太太。”


    我心裏咯噔一下,我問,“你奶奶?”


    “不是,特土的老太太。”


    我搖搖頭,默念了一遍“徹底的唯物主義力量是無窮的”,又覺得不對。什麽叫特土的老太太,我姥姥才不土呢!


    他發來一張照片。東北的冰燈前麵,剃著平頭的郝澤宇麵容稚嫩,摟著一個老太太。老太太很漂亮,嗯,穿著貂。照片裏,郝澤宇笑得春暖花開,我在現實中沒見他那麽笑過。


    郝澤宇打字,“我奶奶洋氣吧。”


    “長得是挺帶勁兒的。”


    “活得也挺帶勁兒啊,別看照片裏我奶奶穿著貂,那一年過年,買完冰雪大世界的門票,我們家隻剩一百多塊錢。”


    “你奶奶心真大。”


    “是呢,奶奶的口頭禪是:反正明天不一定會好,不如今天樂樂嗬嗬的。”


    我笑,手機打字,回複過去:“那你真不孝,隻記住了前半句,明天不一定會好,後半句你可沒貫徹實施。”


    “嘻嘻。”


    我放下手機,準備睡了,誰知道郝澤宇突然打電話過來。


    “嘻嘻。”他在電話裏笑。


    我罵他,“神經病啊。”


    我聽見郝澤宇微醉的聲音飄在話筒中,“福子,你的窗子裏看得見月亮嗎?我這邊,對麵樓的形狀像隻怪獸,月亮是他的眼睛。”


    “我窗戶外邊,是鄰居的牆。”我可不覺得這話大煞風景,甚至覺得我說的有點別具一格,住在四合院的北京微胖中年少女,半夜麵對藝人的發瘋抒情,真酷啊。


    爾後,屏幕突然出現郝澤宇的視頻邀請。是讓我看他剛拉出的“靈魂與自尊”嗎?如果是真的,郝澤宇你更酷。


    我接受邀請,剛說:“你想看我卸妝後的美貌,還是想讓我看你剛拉的屎啊?”


    “想讓你看月亮。”


    鏡頭一轉,郝澤宇那邊的月亮,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


    我愣了半天,摸了摸屏幕上的月亮,才說話,“……這月亮長得還行。”


    沒想到郝澤宇囑咐我說:“你別指月亮啊。”


    “我哪兒指了,我擦屏幕呢。”


    “那也算指!”


    “指了又怎麽了?”屏幕上的月亮跟口痰似的,我故意指了幾下,“月亮還能下來打我嘛?”


    手機屏幕出現了郝澤宇的臉,他靠著床頭,真服了他們這種上鏡的人,這個角度竟然沒有雙下巴。


    他煞有其事地說:“你沒聽過嗎?指月亮掉耳朵。”


    我笑了,“什麽呀,那是對月亮不能說謊。你要說謊,晚上你睡著了,月亮就派人剪你耳朵,這才是正確版本。”


    “你聽誰說的?”


    “我姥姥啊。”


    “哦,我聽我奶奶說的。”


    我卡殼了,死者為大。但一想也不對啊,我姥姥還死了呢。我硬氣了起來,“怎麽辦?你奶奶對我姥姥,誰對呢?要不咱倆決鬥吧。”


    屏幕上,他笑,“別啊,你說得對,對月亮不能說謊。”他把手機又衝向月亮,問我,“福子,你跟著我,是不是特沒勁兒。”


    怎麽說到這茬了?


    他接著說:“當著月亮別說謊啊。”


    我心生一計,“那你今天,是不是罵那導演是傻來著?”


    “啊,什麽時候?”


    我也說:“當著月亮可別說謊喲。”我疑心信號斷了,因為屏幕裏的月亮一動不動,他也不說話。我下床滿世界找信號呢,這時,那邊有聲了。


    “嗯。”郝澤宇“嗯”得奶氣十足,把我都逗笑了,是不是神經病都不容易老?是不是喪精都容易幼稚呢?


    我說:“我不覺得導演傻,我覺得你這樣還挺傻的……老牛花這麽多錢,不就是為了推你上戲嗎?你對得起老牛嗎?”


    “我知道。”


    “知道你還這麽做。”


    “不怪我。”


    “那怪誰?”


    “怪風,我脾氣藏了一晚上,出門讓風一吹,就忍不住了。”


    我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屏幕中的月亮哈哈大笑。


    他還解釋,“我覺得我表現挺好的了,就把他喝吐了,隻罵了他一句傻帽,這要被我們東北人民知道了,他們得開除我東北籍——跟他廢話那麽多幹嘛呀,直接上腳踹啊。”


    “行了行了,你可厲害了,”我又囑咐,“下回你可別這樣了。”


    “嗯。”


    哈哈,我感覺我是小學老師,在教訓一小學生。我對著屏幕中的月亮,繼續答記者問,“所以啊,回答你最開始的問題,跟著你,我挺有勁兒的,感覺誰欺負我,你都能替我出頭,多好的小主啊。”


    後來我對著屏幕的月亮,跟他聊了會兒《甄嬛傳》,說他要是甄嬛,我就是浣碧、流朱、槿汐……我漸漸盹著了,厚重癡肥的眼皮將要覆蓋整個世界的時候,我想,郝澤宇就這麽舉著拍月亮,胳膊不酸嗎?


    那一瞬間,手機屏幕的月亮變成了一個人的臉。我困得看不清了,無法辨認是不是手機沒電了映照的我的臉。隻聽一聲笑聲,誰呢?我笑了嗎?還是他?朦朦朧朧中我仿佛看到手機屏幕上出現了郝澤宇的臉,又出現了久違的那張老照片上曾燦爛過的笑。


    郝澤宇,無論這是不是我的睡前幻覺,我都希望今後的日子你能永遠都這麽笑。你一笑,福子,可以永遠有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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