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輕風吹過樹梢,送來一陣喃喃的低語。酒精讓程子介的感官變得遲鈍,身後食堂中的喧鬧一下子變得像是遠在天邊。遠處的營房附近,平民們也開始領取自己的晚餐,偶爾可見孩子們奔跑的身影。基地的圍牆上,每隔一段距離都設下了崗哨,探照燈的光柱正緩緩掃過圍牆到鐵絲網之間的那一圈荒地。巡邏隊正在基地各處巡視,防範著可能發生的危險。


    偶有並未參加這次救援與撤離行動,也就沒有參加慶功宴的軍人從程子介身前經過。更遠處的空軍基地,一架飛機悄然起飛,航行燈閃爍著消失在夜空中。程子介視線模糊,辨認不出它的型號。


    但這一切景象都讓人安心。至少,這處軍事基地,還是末日中的人類所能營造的最安全的堡壘。身在其中的人,是不會遭到喪屍威脅的。


    程子介手中緊緊地握著崔哥的手絹,一時間忘了歸還。約定?他靜靜地從側麵看著崔哥嬌豔的臉龐。幾縷烏黑的的短發正在夜風無形的手中,撫弄著她象牙般光潔的香腮。


    崔哥雙手抱膝,櫻唇微張,輕輕地吐出一團煙霧,仰著臉,看著它嫋嫋消散在夜空中。然後轉過臉來,眸子中又一次籠上了那層幽幽的朦朧。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麽,崔哥的這兩扇窗上裝的都是厚厚的毛玻璃,讓人看不清窗戶後是些什麽。


    薄醉的程子介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他努力地看著崔哥的眼睛,想要看清這層朦朧之後隱藏的那些內容。崔哥終於在程子介的目光下再次轉過頭去,看著夜空幽幽一歎:“程長官,你真的很年輕。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怕是你以前從來沒有想過。”


    程子介呆了呆,將香煙塞進嘴裏吸了一口,道:“嗯。病毒爆發那天,我還在高中的教室裏上課呢。”


    “哦。”崔哥微微一笑:“真是個孩子。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很單純的人。”


    “嘿嘿。”程子介也不分辨,隻是撓著後腦勺笑了一聲。


    “你真的那麽好奇我的事情啊。”崔哥再次轉過頭來,微笑著看著程子介的眼睛。


    程子介趕緊笑道:“哎,哎,對不起,我不應該……”


    崔哥卻已經再次輕掩檀口,嫣然一笑,打斷了程子介口不對心的分辨:“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


    “啊,不方便就算了。”程子介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崔哥卻美目流轉,笑得花枝招展:“想知道麽。”


    程子介呐呐地張了張嘴,終於嘿嘿一笑:“想啊。”


    “嗯。”崔哥輕輕地點了點頭:“其實呢,我的事情……有些戰友知道一些,但沒人知道完整的經過。我也沒有和哪個戰友說過。畢竟這些事情……他們知道了不好。不過,程長官你不是我們軍隊裏的人,明天又要回去。人又坦蕩,所以告訴你也沒什麽。我其實,也想找個人說說。”


    “哦。哦。”程子介隻是重重地點著頭,一時也沒有仔細思考崔哥話中的含義。


    崔哥安靜地再次吸了一口香煙,輕聲道:“我十九歲參軍,到現在已經十二年了。”


    “這麽久?”程子介有些吃驚。他之前在戰場上就注意到,崔哥並不像候凱莉那樣是新近被軍隊收容,而是從軍有了些年頭。但沒想到竟是長達十二年的光陰。


    崔哥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因為長得還不錯,一進軍隊就分到了這個軍部的文工團裏。”


    “啊!”程子介終於恍然大悟。為什麽崔哥長相如此出眾,卻是一位士兵,原來是軍隊文工團的成員。這麽說,是一位文藝兵。也因此,她雖然從軍時間已久,身上卻沒有真正的戰鬥部隊那種風霜雕鑿的痕跡。但是,作為士兵該掌握的細節她卻又足夠熟稔,這是長達十二年的時間裏,至少保證了基本訓練的結果。


    崔哥微微一笑:“怎麽了,程長官不會沒想到吧。我還以為你已經猜到了呢。”


    程子介趕緊打量著崔哥,又驚又喜地笑道:“沒有……我對軍隊實在是不了解……那麽,你是不是很會唱歌跳舞?”


    “哈哈……一說到文工團,你想到的就是唱歌跳舞啊。果然還是個孩子。嗯,我是會一些歌舞——這麽多年,就是頭豬,也多少學會了一點。隻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崔哥爽朗地笑著,但語氣卻突然讓程子介心中一縮。第一次,他聽出了崔哥在明媚的笑容後隱藏著深深的哀傷。醉意讓他的感官變得遲鈍,但是這種對情緒的感覺,卻是更加敏銳和清晰了。


    果然,崔哥的笑聲戛然而止:“我當初,也像你那麽單純呢。嗬嗬。隻可惜,事情根本不是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我們除了唱歌跳舞,更重要的,是要給首長服務。你知道,給首長服務是什麽意思吧。”


    程子介打了個激靈,一下子叫了起來:“難道是!——”


    崔哥輕輕的點點頭:“嗯。”


    程子介頓時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崔哥。崔哥沉默片刻,繼續道:“其實想想,我和那小姑娘凱莉差不多。甚至比她更慘。她至少不願意的時候可以不接客。實在不喜歡的話,客人也不能強迫她。”


    “怎麽會……”程子介無法想象崔哥具體有過什麽樣的經曆,但他知道這十二年的光陰對麵前這個美麗的女子是一段什麽樣的煎熬。張著嘴,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你為什麽不——”


    但是,話到一半,就被崔哥的眼神硬生生地打斷了。接著,崔哥又是一聲幽幽的歎息,這聲歎息中包含了程子介所能想象的所有無奈。


    於是,程子介隻能住口。沉默片刻後,輕聲試探著問道:“你也一直沒有成家嗎。”


    崔哥還是嫣然一笑,這笑容本和之前程子介見過的,她的那些美麗的笑容沒有什麽不同,但此時的程子介看來,卻是如此苦澀:“成家?和誰呢……我們是沒什麽機會接觸民間的對象的……軍中的這些戰友,能留下來長期服役的軍官和士官,都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一是看不起我這樣的破鞋……二是怕得罪人……你明白的。那些普通的戰士,都是兩年就退伍……還來不及了解我是什麽樣的人。而且,我也不能瞞著別人……更何況,隻要我還要繼續為首長服務,我就不能再去坑別人,對吧。”


    雖然崔哥的話語平靜而輕柔,但程子介隻能為之歎息。他不敢再隨意開口問什麽,隻是看著崔哥,靜靜地聽著。


    崔哥再次微笑了起來,這一次,她的臉上浮現出的是一個甜蜜的笑容:“不久以前,有一個從別的部隊調過來的上尉,喜歡上了我。他知道我的所有情況,沒有嫌棄我。他也算是軍人世家吧,雖然沒出什麽權貴,但也多少有些人脈。加上我年紀也滿了三十,雖然長得漂亮,但終究是老了。他就說想辦法找關係,把我調出文工團,讓我去後勤或者醫院。實在不行,複員也可以……”


    程子介不敢插話,但他心中已經隱約猜到,後來發生了什麽。


    崔哥深深地吸了口香煙,繼續道:“事情差不多有眉目的時候,病毒爆發了。我和他都沒有被感染,算是幸運的。隻是……”


    程子介呆呆地聽著,崔哥茫然地看著夜空,美麗的眸子中映照著點點微弱的星光:“……就在病毒爆發那天,我們軍原來的那個軍長……”崔哥說到這兒,頓了頓,語氣變得辛酸難言:“他就是我命中的克星啊。就是他,霸占了我最久。然後那天又緊急組建了一支部隊,說要去清理核電站,保證電力供應……”


    “光明特別部隊?”程子介吃驚地喊道。


    “是啊。”崔哥輕聲答應著:“他就是那支部隊的指揮官。”


    程子介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已經知道,光明特別部隊在核電站一下直升機,就全軍覆沒了。無人生還。


    崔哥平靜地繼續說道:“他們一下飛機就失去了聯係。後來,嚴少將再派隊伍去的時候,隻找回了他的槍,還有他被喪屍撕爛的軍服……他的槍,槍帶上繡了一個冰字,我認識……而那支隊伍裏隻有他一個上尉。那半片軍服帶著上尉肩章,染滿了血,也隻可能是他的軍服。”


    “所以……你就拿起了他的槍。”程子介也不由得悲傷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我們軍隊裏,沒什麽私人玩意……那把槍,是他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崔哥慢慢地說著:“嚴少將上任以後,撤消了文工團,整飭了軍紀。以前那些霸占我的高級軍官,在病毒爆發的前三天就死光了。我總算不必再像以前那樣過日子,隻是……他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又是一陣輕柔的晚風吹過,程子介呆呆地看著這個表麵上豪爽開朗的美麗女兵,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這場災難,毀滅的不僅是那些已經存在的幸福,更毀滅了無數人對幸福僅存的希望。


    無論是侯凱莉還是崔哥,她們都曾經懷著渺小而卑微的希望。艱難地掙紮著,用盡所有的努力,想要為自己營造一個幸福的未來。


    但是一夜過後,病毒席卷人間,讓她們的那些努力顯得如此可笑,一切希望都輕描淡寫地化作塵埃。


    崔哥仰著臉,臉上的淚痕在夜色下閃閃發亮:“……那天到處都是一片混亂,我們基地也是一樣。我拚命找到正準備帶隊上直升機的他,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他開玩笑地寬我的心,他說,冰兒,你乖乖等我。他笑著說,等他手裏的槍打滿一百頭喪屍,他就會回來……”


    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約定。原來,崔哥正在用他的槍,想要為他完成打滿一百頭喪屍的約定。


    一時間,周圍的一切,那些燈光和喧鬧,那些平民和軍人都顯得格外遙遠。隻有崔哥的最後的聲音在耳邊縈繞:


    “……回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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