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5-17


    蔣賢當然是個正常人,也心知此次“待產”,有可能是他平生最凶險的一次。


    倘若夜璃歌有任何閃失,不單他,隻怕整個禦醫院的人,都會跟著陪葬。


    他並不想失去吃飯的家夥,由是更加清楚,對待夜璃歌,除了小心翼翼,更加地小心翼翼外,還有就是平常之心。


    平常之心。


    其實,這是最重要的。


    一個人,隻要擁有平常之心,就能看淡很多事,看清很多事,就不會被表麵的東西所迷惑。


    不管那個女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寵姬,還是身份普通的民婦,他隻要保有一顆做醫生的仁心,定然會順利泰然的。


    這樣寬慰著自己,蔣賢走進家中,特地到那尊藥王菩薩神像前,拈香參拜。


    “相公。”


    妻子蔣衛氏的聲音,輕輕兒從後方傳來。


    “夫人。”蔣賢轉頭,神色安然地對上妻子的眼眸。


    “相公這是剛從宮裏回來?累了吧?廚下已經熬好蓮茸粥,相公且寬坐,待妾身盛來。”


    “有勞夫人。”蔣賢依然淡淡地笑著,他似乎永遠都是這樣,從容而不迫,仿佛世間,再沒有什麽事,能夠動搖他的胸旌。


    作為一個長年從醫的大夫,他確實養出了這份胸襟和氣度,讓人一見,便不禁生股親近祟仰。


    少時,蔣衛氏捧來蓮茸粥,蔣賢傾身在桌案邊坐下,伸手接過粥碗,不緊不慢地喝著,目光在蔣衛氏臉上溜了個圈兒,慢悠悠地道:“夫人,過些日子,你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吧。”


    蔣衛氏先是一怔,繼而輕輕搖搖頭。


    “嗯?”


    “我不走,”她說著,並不美麗的臉上,卻揚起絲柔和而淡定的笑,“夫君你忘了?當日你娶我進門時,在那對雙鳳喜燭前,曾經說過什麽來著?”


    蔣賢含在口的粥,忽然變得像冰碴子一般硌人。


    他說過,一生一世,永不相離。


    低下頭去,蔣賢不禁紅了雙眼。


    屋子裏一時靜然,直到三歲的兒子啪噠啪噠跑進來,抱住蔣賢的雙腿,微微仰頭看他:“爹爹――抱――”


    蔣賢“噯”了聲,俯身抱起孩子,在他柔嫩的臉蛋上親了親――賢妻,稚子,這大概是他,在這世上最大的牽掛了。(.好看的小說)


    他一麵逗弄著孩子,一麵狀似隨意地道:“恐怕我得在家裏呆上些日子,家裏的事,就要靠你辛苦操勞了。”


    “妾身會帶著勇兒,在家中等著夫君歸來。”


    蔣賢抬頭看了她一眼,將碗推到旁邊:“吃飽了。”


    蔣衛氏一言不發,收拾幹淨碗筷,帶著勇兒默默地退了出去,蔣賢自己起身進了內屋,桌上桌下,箱箱櫃櫃一通翻找,終於尋摸出那本家傳的《千金方》,將其塞進懷中,拍拍胸脯,長長地籲了口氣,這才出了家門,往宮中而去。


    ……


    夜璃歌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縱然蓋著被子,仍舊異常明顯。


    “有沒有舒服點?”傅滄泓坐在床邊,將手伸進褥中,輕輕替她捏弄著腫脹的小腿。


    “不用如此麻煩,”夜璃歌撇撇嘴,“隻要照我的方子,做成藥膏,每日塗上兩三次就好。”


    “我已經教人弄去了――”


    話未說完,便見一名禦醫低頭托著個盒子,悄步走進:“皇上,夫人。”


    “拿過來。”


    禦醫膝行至傅滄泓麵前,傅滄泓抬手,接過盒子,甫揭開蓋子,便聞見一股嗆人的味道,不由用手煽了煽,皺眉道:“這味道好難聞。”


    “那是藥,又不是龍涎香。”夜璃歌生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拿過藥膏來,卻被傅滄泓搶回去,“我來。”


    看著他揭開被子,把那泥褐色的藥膏調勻了,細細地塗在雙腿上,夜璃歌忽然輕輕歎了口氣。


    “怎麽?”傅滄泓立即停手,抬頭看她,“不舒服嗎?”


    “沒有。”夜璃歌搖頭,“隻是――”


    她轉頭瞧著竹屏風,神色間有幾許恍惚。


    傅滄泓想問,話到嘴邊卻收了回去。


    依稀能猜到她的想法,正因為如此,而更不願觸及。


    塗完藥膏,傅滄泓又替她細細按摩一回,方才將藥膏放回匣中,凝視著她道:“感覺如何?”


    “還行。”夜璃歌點點頭,“你去忙你的吧,別成天隻在這宮裏呆著。”


    “你現在是頭等大事,我哪裏還有心思顧得上別的?”


    “還有些時辰才生呢――”剛說了一句話,夜璃歌小腹忽然一陣抽搐,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傅滄泓頓時變顏變色,倏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來人――”


    “不,不用,”夜璃歌伸手扯住他的衣袖,“隻是胎動而已。”


    “夫人。”兩名禦醫卻已經滿頭大汗地衝了進來。


    “吩咐廚下,燒好熱水。”沒想到,事近臨頭,最鎮定的,卻是夜璃歌自己。


    禦醫領命而去,傅滄泓看看她,不住搓手,臉上的表情十分無措。


    “你去吧。”夜璃歌抬起頭來,衝他淡然一笑,“就算忤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麽忙,反倒白白給我添堵。”


    傅滄泓胡亂應著,卻仍站在那兒,他心中憂慮的,乃是別的事。


    他知道,極凶險的一關,即將到來。


    天色黑了下來,夜風嗚嗚地刮著,格外驚魂。


    “燈呢?把燈都給點亮了!”傅滄泓有些過激地叫著。


    幾名宮侍匆匆步進,將四角的燭台統統點亮,把整個殿閣照得亮如白晝。


    看著如此慌亂的他,夜璃歌又是好笑,又是開心,剛想捉弄一下她,小腹處劇痛如絞,她頓時睜大了眼,一把抓住身下的褥子。


    “璃歌!璃歌!”傅滄泓緊張得渾身冒汗,趕緊上前扶住她。


    “沒,沒事……”勉力一笑,夜璃歌強令自己打起精神,“這次,大概是真的要生了……”


    當最後一絲天光收盡,整個龍赫殿都忙碌起來,人影來往穿梭不停,卻個個屏聲斂氣,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兒,怕稍有動靜,便惹來殺身之禍。


    不顧禦醫們的勸阻,傅滄泓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夜璃歌的表情,看著她一次接一次更加用力地深呼吸,看著她一向健康紅潤的臉變得蒼白,看著晶瑩的汗珠從她飽滿的額頭上一顆顆浸出……痛,很痛,他的心像刀剮一般地痛,恨不能親身代她受這份苦楚。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從入夜折騰到淩辰,可是孩子仍舊未能成功從體內滑出。


    傅滄泓兩眼血紅,幾次想爆喝出聲,卻到底忍住。


    “皇上……”忙碌得快全身虛脫的蔣賢抬起頭來,透過被汗水模糊的雙眼看向傅滄泓,正要說什麽,卻聽夜璃歌低聲吼道:“給我一把刀……”


    傅滄泓的臉頓時抽-搐起來,蔣賢凝眸注視著他,在這危急時刻,竟也顧不得對方到底是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隻想著,隻想著能讓胎兒平安降生。


    終於,傅滄泓點點頭。


    從銀盤裏取過一把刀,蔣賢恭恭敬敬地遞到夜璃歌麵前,看著她將刀伸到下麵,動作了幾下,胎盤滑了出來,嬰兒離體,但卻――沒有哭聲!


    整個殿閣刹那死寂。


    陰冷的風從四麵八方吹來,蔣德的身子瞬間凍成冰柱子。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孩子,那個渾身紫脹,分明已經沒有呼吸的孩子!


    難怪不管怎麽努力,都接不下來……


    就在他恍若身處噩夢中時,旁邊的男子忽然搶前一步,一把撈起那個孩子,包在繈褓裏,朝著夜璃歌展顏笑道:“孩子,生下來了……”


    夜璃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注視著帳頂,一動不動。


    “抱太子下去,換洗更衣。”傅滄泓吩咐著,蔣賢跪下,重重磕了個頭,顫抖著嗓音道:“微臣遵旨,微臣恭喜皇上,恭喜夜夫人……”


    言罷,他站起身來,接過繈褓,像見鬼似地,轉身匆匆逃離這座明亮卻冰冷的殿閣……


    屋子裏安靜下來,一絲兒聲響不聞。


    “璃歌――”


    “我看到了――”女子神情空洞,“我都看到了――”


    “不是,那不是,”傅滄泓語無倫次地辯駁,“剛生下來,或者是被噎著了,隻要清洗幹淨就好。”


    “報應啊,”夜璃歌側過身來,忽然淒淒地一笑,“滄泓,你說是不是報應?”


    傅滄泓俯下身子,重重一拳砸在床欄上:“就算要報應,也是報應在我身上……怎麽會是你,怎麽會是孩子……”


    “可偏偏是孩子。”夜璃歌合上了雙眼,隻覺得全身上下的力氣忽然像流水般泄去,“我想睡一會兒……”


    “璃歌――”傅滄泓傾身在床邊坐下,抱起她緊緊擁入懷裏,“璃歌,你不能睡――你如此堅強,如此剛毅,不會被打倒的……”


    “我也以為,是,”夜璃歌的淚水如決堤一般衝出眼簾,“我也以為是,可是剛才,你知道嗎滄泓,剛剛看到那個孩子……那是我們的孩子,為什麽呢?我明明已經很注意了,所有的膳食都再三檢查過,每樣物品也細細查過,包括碰觸的花草樹木,我那麽用心地保護他,可為什麽……”


    傅滄泓倏地睜大眼――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全心全意,是自己一個人殫精竭慮,原來她做得更多,原來她心上的包袱更重。


    “我知道是什麽了。”夜璃歌忽然涼涼地笑了,“原來那場火,根本不是衝我來的,而是孩子……”


    “火,什麽火?”傅滄泓不解地瞪大雙眼。


    “你難道忘記了嗎?那場發生在椒安殿的大火――我被推進火海,在裏麵看到了一個人,他說――”


    “他說什麽?”


    夜璃歌卻忽然打住話頭,那個骨瘦如柴的人,用一雙沒有瞳仁的眼睛盯著她:“夜璃歌,你命中注定,沒有血脈。”


    命中注定,沒有血脈?


    當那八個字插入耳膜時,她渾身的血液驟然冷凝成冰。


    卻仍舊堅定地微笑著,對他搖頭:“我不信。”


    那個人沒有多言,隻是攤開一隻手:“把這個拿去,對你會有好處。”


    那是一塊烏黑的木頭,夜璃歌盯著它看了許久,決定拒絕,因為她覺得,憑自己的醫術,可以解決一切難題。


    所以,她傲然一笑後,轉頭離開了。


    如今想來,恍然一場夢,也恍若一場,預先排演好的戲。


    “是他們――”惡狠狠地盯著前方,素來鎮定的她,寬容的她,高貴優雅的她,終於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瘋狂――“是他們,是他們一定要毀了我們!一定要毀了我們!滄泓,他們殺了我們的孩子!殺了我們的孩子!”


    傅滄泓緊緊地抱著她,任由胸腔裏汩汩流出血來――他怎會不知她心裏此刻的痛,此刻的絕望?


    無法安撫,無法慰藉,隻能看著她這樣的歇斯底裏,這樣地痛徹心扉……


    有那麽一刻,他真想衝出去,把那些藏在暗處的人統統揪出來,千刀萬剮,再剁得粉碎,可是他什麽都做不了,隻能這樣無助地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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