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1-17


    傅滄泓冷目掃過站在下方的三人。


    就像當年,在龍極殿上,目測馮翊三人一樣。


    隻是這次的三人,皆年輕俊朗,相貌不俗。


    但傅滄泓深知,人不可貌相,更何況樞密一職位高權重,對於品德、才幹、能力的注重一分不少。


    腦海裏浮現過當年馮翊疾書《十二方略》的情景,傅滄泓心中微微漾起幾絲酸澀,旋即收斂情緒。


    “朕有一題,令卿等細思後作答。”


    “微臣領旨。”


    “如今天下有一難題,乃錢幣之亂,未知卿等有何方案改變之?”


    三人皆默然。


    “朕給你們兩柱香的時間。”傅滄泓言罷,拿過一本奏折打開,正欲細加批注,內裏一人已然踏前一步,拱手道:“皇上,微臣有奏。”


    “哦?”傅滄泓合上奏本,凝神看去,但見是左邊的嚴思語。


    “你且說來。”


    “微臣覺得,要想解決天下錢幣之亂,首先是統一幣種,其二是增加金銀銅礦的開采;其三,發行紙鈔。”


    發行紙鈔?


    傅滄泓尚未發言,旁邊的蔡明捷已然失聲喊道:“發行紙鈔?你發瘋了吧?”


    事實上,不僅蔡明捷覺得嚴思語是在異想天開,縱然傅滄泓自己,也覺得此提議確實唐突。


    嚴思語環顧四周,很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鶴立雞群,頓時不言語,退了下去。


    “噯,隻是策論,策論而已,卿等隻管暢所欲言,千萬不要約束自己。”傅滄泓的神色變得平和。


    嚴思語確實有著自己深重的顧忌,一時默然。


    “蔡明捷,何永,你們二人暫且退下。”傅滄泓擺擺手,蔡明捷與何永兩人互相對看一眼,退了下去。


    傅滄泓這才清清嗓音,目視嚴思語:“現在,有什麽話,你可但說無妨。”


    “皇上。”嚴思語拱手,“微臣的諫言也許唐突,未作深慮,但據天下情勢來看,發行紙鈔乃是必然。”


    “哦?”


    “先前我朝隻北宏五十六州三百四十七郡,如今已然擴為一百七十一州六百九十五郡,無論人口,土地,都在激增,倘若要鑄造金屬幣使之流通,那需要開采多少礦藏?設若將這些準備用作鑄幣的金屬,儲為備用金,再發行相等量的紙鈔,使之流通於市,無論對百姓,對朝廷,都大有便利。”


    “你說得沒錯。”傅滄泓站起身來,下了丹墀,來回慢慢地走動著,“但是,發行紙鈔,又要如何取信於百姓呢?倘若紙鈔不能按照朝廷設想的運行,那豈不等於廢紙?”


    “皇上言之有理。”嚴思語再度躬身,“所以,微臣覺得,此法可以在一州一郡先試行之,或者,聯合大的商家共推之,隻要商家體會到紙鈔的便宜,以及官府的誠信度,自然就會相信了。”


    “看來,”傅滄泓定定地注視著他,“你心中已有良策?”


    “是。”嚴思語在腦海裏迅速組織著語言。


    “如果這件差使交給你去做,可能辦好?”


    “這個,”嚴思語沉吟,“單微臣一人不行,微臣需要助手。”


    “滿朝文武隨你挑。”


    “不行。”嚴思語搖頭,卻麵浮難色。


    “怎麽了?”


    “恕微臣直言,朝中官員暮氣深重,隻思居安,毫無銳意進取之念,所以微臣打算,從民間選拔年輕有為者,助臣完成這一大業。”


    傅滄泓笑了。


    “嚴思語,看來你早就心存抱負,想一展大誌,是也不是?”


    “是!”嚴思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微臣苦學多年,便是想濟國安民,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大事業?”傅滄泓仰天微歎,“事業乃男兒平生之願,然則天下人事難如人意,嚴思語,你雖有大誌,卻少磨礪,可知成事艱難敗事容易?稍有不慎,便前功盡棄,甚至會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微臣明白!但微臣這一生,僅此一誌,微臣願為自己的壯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傅滄泓拊掌,“有這句話,便足能擔當重任,朕將賦你以重權,望你好自珍之,善之!以馮中樞為榜樣,夙興夜寐,昌我北宏!”


    “謝皇上!”嚴思語渾身熱血沸騰,重重叩首於地。


    擱下心頭一樁大事,傅滄泓也覺渾身輕鬆,邁著輕盈的步伐折回後宮,剛進門便聽見孩子咯咯的笑聲,隔著珍珠簾子看去,卻見夜璃歌正坐在搖籃邊,逗弄著孩子。


    運起內力,傅滄泓“飄”至她身後,忽然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夜璃歌轉頭,唇角旋即漾起淺笑:“滄泓。”


    “嗯。”傅滄泓答應著,彎下身子,去逗弄小公主,妙兒看到他,揮手舞足,笑得更加開心。


    傅滄泓遂伸手將她抱起,在她的小臉蛋上不住地親來親去。


    “姣杏兒。”


    “奴婢在。”


    “去禦廚房看看,新製的糕點可曾熟了?”


    “是,娘娘。”


    約摸過了半盞茶功夫,姣杏兒捧著熱騰騰的糕點走回,殿中立即彌漫開一股淡淡的馨香。


    姣杏兒將盤子放在桌上,夜璃歌拈了一塊,親自送到傅滄泓唇邊,傅滄泓就著她的手,銜過糕點,慢慢咀嚼咽下。


    “味道如何?”


    “很不錯。”傅滄泓言罷,又道,“也給孩子吃一塊吧。”


    夜璃歌點頭,掰了一小塊,送進妙兒口中,妙兒立即很乖巧地咀嚼咽下。


    又撫弄了會兒孩子,傅滄泓方把她重新放回搖籃裏,細細蓋好被子。


    夫妻倆這才走到一邊的方桌邊坐下,看到桌上的棋子,傅滄泓忽然來了興致:“手談一局如何?”


    “好。”夜璃歌點頭,便取子與他廝殺起來,接連三局,還是傅滄泓落敗。


    看著盤麵上的殘子,傅滄泓眼中閃過絲懊惱:“朕就奇怪了,為什麽每次都贏不了你?歌兒,這裏麵,可有什麽講究?”


    “你想知道?”


    “嗯。”


    “答案很簡單,你每一思每一啄,都隻看到一城一地一子,而我卻是統觀全局,自然,你每得一手,心裏便欣悅之,卻不知更大的地盤,都已經被我占據。”


    “原來是這樣!”傅滄泓頓時恍然大悟,不由深深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接著小心翼翼地道,“不過,這全局,要如何觀法?”


    夜璃歌拿起一子,輕輕擱在“天元”位上:“真正的高手,往往都是在著手之際,便已然觀盡整盤風雲,無論對手如何變招,他們始終能以不變應萬變,最後形成自己的陣勢,將對手困死。”


    “是這樣。”傅滄泓點頭,“看來這下棋和治國一樣,都有學問啊。”


    “天下學問處處在,端看你有心無心,或者說,是不是足夠聰睿。”


    “嗯。”傅滄泓點頭,再拿起一子來,“且讓朕再試試。”


    “慢著。”夜璃歌卻握住他的手。


    “怎麽?”


    “夫君身為一國之君,每日操勞政事,已然身心疲憊,萬不可因旁事再分心神,還是好好歇息吧。”


    “歌兒。”傅滄泓滿懷感動,隻是難以成言。


    “我已命禦廚房給夫君煮了補氣頤年的湯劑,夫君喝後便歇息吧。”


    “好,就依夫人。”


    稍頃,曹仁小心翼翼捧進個食盒,放到桌上,夜璃歌揭開蓋子,但見裏麵的湯色乳白如玉,香氣怡人。


    “是什麽食材做的?”


    “夫君且嚐嚐。”夜璃歌言罷,舀了一調羹,送進傅滄泓唇中,傅滄泓慢慢咽下,但覺五髒六腑間,似有絲絲浸潤之意,慢慢化開,果然是暢美異常。


    “味道如何?”


    “不錯。”


    “這湯有安神之功效,你喝完就去睡吧。”


    “好。”傅滄泓說罷站起身來,向內殿而去,褪去衣袍躺下,剛一著枕頭,便睡了過去。


    夜璃歌坐在外間,略坐了一坐,站起身來,緩步出了屋子,往側殿而去。


    “青璃,青璃。”站在門外,她輕輕喊了兩聲,半晌,殿門方才打開,安陽青璃站在裏邊,抬頭看她,眼裏有一刹那的怔忡。


    “姨可以進去嗎?”


    安陽青璃沒說話,隻是低下頭,側身讓到一旁。


    夜璃歌步入殿中,抬頭看了看,卻見一切收拾得妥妥貼貼,一絲不苟,連架上的器物也擦得幹幹淨淨。


    “青璃。”夜璃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這些日子還好嗎?”


    “謝謝姨,璃兒很好。”


    “你……沒有什麽要跟姨說的嗎?”


    安陽青璃垂著頭,不言語。


    “是姨做了什麽,讓你不開心嗎?”


    安陽青璃還是不說話。


    “青璃……”


    “姨。”安陽青璃忽然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什麽?”


    “我……我想出宮。”


    “出宮?”


    夜璃歌微覺訝然:“為什麽想出宮?”


    “我想,出宮讀書。”


    “在宮裏不好嗎?”


    安陽青璃搖頭,他也不知道,該怎麽樣來陳述自己的想法。


    “那麽,你想去哪裏呢?”


    “隨便一家書院都行。”


    “好,姨答應你,姨會替你安排。”夜璃歌深深地注視著他,這個孩子,眉宇間已經有了幾許冷然,和他的母親一樣。


    就在夜璃歌準備起身離去之地,安陽涪頊忽然道:“姨。”


    “嗯?”


    “您,您見過我的母親嗎?”


    “當然見過。”


    “她,長得什麽模樣?”


    “她很美。”夜璃歌的腦海裏,閃過關青雪那張霜冷的容顏,“真地非常美,我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那樣美的女子。”


    “她,她和我父親好嗎?”


    “很好。”


    “她,她是怎麽死的?”安陽涪頊的嗓音低了下去。


    夜璃歌的呼吸驀然一滯。


    “姨?”安陽涪頊抬起頭來,眸中閃過絲冷光。


    “她是――”夜璃歌轉頭,“青璃,等你長大了,姨再把真相告訴你,好嗎?”


    “長大?要長得多大呢?”


    “青璃?”


    安陽青璃不再言語,隻是沉默著朝內殿走去――一個人一旦關閉心門,外界的一切,便對他(她)再沒有任何的影響力。


    夜璃歌走出側殿,緩緩關上殿門,院中陽光明淨,她卻忽然覺得,心中有絲絲涼意淺淺化開。


    那個孩子,原來一直用這樣的方式,抗拒她,抗拒周圍的一切,甚至是,抗拒他的命運……


    是誰讓他覺醒?而這種覺醒,到底是好,還是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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