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1-22


    在黃書生家中碰了一鼻子灰,但嚴思語心中卻莫明覺得十分快慰――如果國家能多一些這樣的人,倒不失為壞事,隻是可惜黃書生性子太傲,怕難與人共事。


    有的人文章做得好,你讓他做事就不行,有的人八麵玲瓏,你讓他挑大梁卻萬萬不能,有的人德高望重確實不假,但思想守舊,難以開拓創新。


    思考著這些問題,嚴思語回到衙門裏,劉成迎出來,見著他便問:“嚴大人,那黃秀才……”


    嚴思語擺擺手,自己提步邁入堂中。


    看來,事情確實不成。


    “嚴大人,”他磨磨蹭蹭湊到嚴思語身邊,“依你看,我成是不成?”


    “你――”嚴思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發行紙鈔可是個廢力不討好的活兒,你真願意做?”


    劉成吭吭咳。


    嚴思語搖搖頭,走進側廳,在桌邊坐下,他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心中思慮,要怎麽把石州的事寫成奏章上達天聽。


    這日晚間,有地方上的鄉紳、官員來請吃飯,嚴思語卻不過,隻得去了,席上鄉紳們對嚴思語大加讚賞,嚴思語隻是姑妄聽之。


    隻是眾人輪番敬酒,他實在推脫不過,所以喝得微醉,由劉成扶著回了房裏。


    側臥於榻上,挨著枕頭,嚴思語很快睡了過去。


    半夜裏,他忽然聽得一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從門外傳來。


    “誰?”嚴思語手撐枕頭,微微直起上半身。


    好一晌過去,外麵才響起個聲音:“大,大人,我,我可以進來嗎?”


    “你,你是誰?”


    “小的,小的隻是,隻是一名燒火工……”


    “燒火工?”嚴思語起身走到桌邊,點燃蠟燭,借著微光一掃,但見門邊立著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眼中的神情很是怯懼。


    “你,你怎會到我這裏來?”


    “大人。”那燒火工忽然砰地一聲跪下,衝著嚴思語連連叩頭,“大人,小的著實沒辦法活了,所以來求大人。”


    “嗯?怎麽說?”


    “小的,小的上有八十歲老娘,下有三個孩子,全指著在衙門裏的薪水過活,可是前兒個,小的不留神,把師爺的參湯給燉糊了,那師爺,他,他就要攆小的走……”


    嚴思語眉頭微微擰起,略顯不耐煩――一則,他來這石州縣,隻為督促紙鈔一事,並不會過問地方上的這些小事,更何況,是這麽一介燒火工,可是看著對方那淌眼抹淚的模樣,他又於心不忍。


    “那,你想我怎麽幫你?”


    燒火工抬頭看了他一眼:“小的想跟著大人,不知大人這裏可缺人?”


    “你想跟著我?”


    “是。”


    嚴思語在屋裏走了兩圈,道:“要跟著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人?”


    “你聽清楚了。”嚴思語厲目從他臉上掃過,“跟了我之後,必須時刻和我一條心,若敢背叛,人神共誅,天地不容!你可敢起這樣的誓?”


    火工打了一個寒顫,好半晌才慢慢舉起手來,就在他準備起誓之時,嚴思語忽然打住他:“慢!”


    “大人?”


    “我知道你現在有難處,所以,此時要你答應這樣苛刻的要求,自有趁火打劫的嫌疑,所以,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給你兩百兩銀子,足夠你暫時養活一家人,並做個小買賣,太平安樂過日子;第二,跟著我,從此風雨同舟,祝福與共,你自己考慮清楚。”


    燒火工怔住,很顯然,他怎麽也料不到,嚴思語會這樣說。


    不過,他思考的時間並不長,神情一瞬間便變得堅定起來,撲通一聲跪地,向著嚴思語重重叩頭:“大人救了小的,便是小的再生父母,大人要小的上刀山,小的便下刀山,大人要小的跳火海,小的便跳火海!”


    屋子裏一瞬默然。


    好半晌過去,才聽嚴思語悠悠一聲歎:“罷了,也算你我有緣。”


    言罷,他俯下身子,將燒火工扶起:“既如此,我先取十兩銀子與你,你且回去,安頓了家小,梳洗穿戴幹淨,再來我這裏聽差。”


    “是!”燒火工重重地應了一聲,喜之不盡地去了。


    且說嚴思語回到房中,倒頭仍然睡了,直到第二日清晨方起,出外堂時,卻見縣衙的師爺剔著牙,站在魚池邊,冷冷看著一個男人。


    一個收拾得幹淨齊整,有模有樣的男人。


    嚴思語怔了怔,昨天夜裏黑燈瞎火,燒火工又穿得破爛,他倒沒有瞧清楚,對方人才長得竟不錯。


    “愣著做什麽,還不進來。”


    聽到他的聲音,燒火工和師爺俱是一怔,師爺剔牙的手不禁放了下來。


    燒火工進了院子,每一步都邁得極慢,生怕踩死螞蟻似地,小心翼翼從師爺身旁繞過,提著包袱走到嚴思語身邊。


    “從今日起,你便睡在側耳房裏,隨時聽我吩咐。”


    “是,大人。”


    “等等,我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呢?”


    “齊稟大人,小的姓秦,名三元。”


    “哦,那我從此以後,便叫你三元吧。”


    “是,大人。”


    看著秦三元進了耳房,嚴思語方才下階走到師爺跟前:“卻不知,你們大人的帳冊,做得如何了?”


    “帳冊,都已經做好了,請大人移駕。”師爺臉上浮起討好的笑。


    “嗯。”嚴思語點點頭,和他一起,往帳房而去。


    縣衙的帳目果然做得幹淨清透,從帳麵上看去,沒有絲毫差池。


    “不錯,”嚴思語抬頭看了師爺一眼,“好好做,將來會大有前途的。”


    師爺心中樂開了花,適才那點小小的不快,頓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帳房裏出來,回到臥室,嚴思語立即叫來秦三元:“三元啊,你是本地人,對本地的情況可熟悉?”


    “情況?什麽情況?”


    “嗯,哪條街,哪條巷,總算弄得清楚吧?”


    “齊稟大人,清楚,非常清楚。”


    “既這麽著,那咱們出去走走吧。”


    “好。”


    主仆倆出了院落,沿著街道慢慢朝前走,沿途但見販夫走卒絡繹不絕,叫賣聲此起彼伏,不過以嚴思語的目光看來,倒都是俗流。


    剛拐過街角,迎麵忽然呼呼跑來一個人,挾裹著團風,從主仆倆身邊掠過。


    “杜二胖子!杜二胖子!”再看後方,一個瘦小的漢子揮舞著掃帚,氣喘籲籲地奔來,“杜二胖子你站住!還我的勺子!”單打


    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本已司空見慣,嚴思語本不打算多看,正欲邁步離去,卻聽一陣殺豬般的慘叫傳來。


    嚴思語當即收住腳步,正要細看時,另一道威嚴的聲音已然響起:“杜二,張五,你光天華日的,你們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楊,楊大叔。”說來也怪,那兩人對說話之人,卻顯得十分敬畏,並不敢再吵,齊溜溜順牆根兒站著。


    “你們,你們,”說話之人點著他們的額頭,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們也太不成材了,男兒大丈夫,成天便為這些小事爭來吵去,像什麽話?”


    兩人挨了言語,並不敢回嘴,隻把腦袋低下。


    “我時常教育你們,鄰裏之間,應該和睦相處,人這一生,是因為有緣分,才能走到一起,所以,無論善緣惡緣,都該珍惜才是,何苦惹那麽多閑氣,來,握個手,各回各家去吧。”


    說來也奇怪,楊大叔一番話,還真把他們的火氣給消了下去,杜二與張五各自十分安靜地去了,楊大叔也哼著小曲兒走了。


    嚴思語心中暗忖,因向秦三元詢問道:“這楊大叔……”


    “楊大叔啊,可是個好人,曾經做過裏長,這街麵上但凡有了什麽扯皮的事,都是他出來調解,說和。”


    “這樣。”嚴思語點頭,“那他現在為什麽不做裏長了?”


    “說起來,挺話長,現在的裏長攀上了京官,把楊大叔給擠下來了唄。”


    “哦。”嚴思語點點頭,再沒有多說什麽。


    又沿著街道轉了大半個城,嚴思語倒也沒發現什麽新鮮事,於是打道往回走。


    “三元啊,這楊大叔的家在哪兒?”


    “大人是想?”


    “沒什麽,隨意拜訪拜訪而已。”


    “呶,”秦三元抬手朝前一指,“就是那一家。”


    嚴思語定睛看時,見是戶齊整的院子,門口掛著一長串大蒜。


    主仆倆走過去,秦三元抬手敲門。


    門板開了,正好是楊大叔,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兩位這是?”


    “楊大叔,我來看看您。”


    “哦,是三元啊,裏麵請,裏麵請。”楊大叔說著,側身讓到一旁,從麵兒上看,倒也跟一般市井中人有所區別,不以勢利之眼光看人。


    主仆倆進了院子,楊大叔熱情招呼,又是奉茶,又是拿出旱煙問他們抽不抽。


    三元和楊大叔開始拉呱,而嚴思語借著這會兒功夫,仔細地將院子細細審視了一番。


    卻是個樸實的農家人。


    “大叔,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您說,您說。”


    “如今街麵上改使紙鈔,不知道您怎麽看?”


    “紙鈔啊,”楊大叔抓抓腦袋,“好東西,是個好東西。”


    “怎麽好法?”


    “從前,咱們上街,口袋裏總是揣著大把大把的銅錢,沉甸甸地,還老讓賊惦記著,紙鈔多方便啊,往懷裏一揣,走起路來也輕鬆了,還不易讓人察覺,您說不是。”


    “想不到,大叔您還真開明,難道就不擔心,這滿大街的紙鈔,有一天會變成廢紙?”


    “擔心啥呀,”楊大爺臉上的笑紋一絲不減,“紙鈔是朝廷發的,難道朝廷還能說話不算嗎?”


    “那,大叔,我倒是有個事,想麻煩你。”


    “什麽事?”


    “倘若請你出來監管紙鈔之事,如何?”


    “監管?”楊大爺怔了怔,“怎麽監管?”


    “就是,如果發現市麵上的紙鈔與銅鈔交換,有欺詐現象,或者說,有假的紙鈔發行,又或者,有其他不利於百姓的行為,請您及時知會衙門。”


    “這個――”楊大叔捋捋胡子,作沉思狀,“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職,我這無官一身輕的……”


    “大叔您放心,既然請您出來做這個事,自然有個名目。”


    “但不知,是什麽名目?”


    “叫作銀監使。”


    “銀監使?”楊大叔頗覺新奇,“這官名兒倒新奇。”


    “不知大叔是否願意?”


    “他願意什麽啊。”嚴思語的話尚未說完,後麵便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誰愛管誰管去,我說老楊,你可不許往裏邊攙和。”


    “去去去。”楊大叔臉上浮起幾絲窘色,“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有你什麽事,去一邊。”


    媳婦子雖然不再攙和,卻在院子裏不住地走來走去,甩盆子砸瓢,口中不住地罵罵咧咧,嚴思語坐了一瞬,終覺無趣,便向楊三叔作辭,帶著三元起身離去。


    楊大叔親自把他們送出院門,不住道歉,嚴思語宦海沉浮多年,也深知世事難為,最好不要強求,臉上淡淡地,並不以為怪。


    走了一路,秦三元終於憋不住:“大人。”


    “嗯。”


    “你是不是心憂著咱們這一縣的事?”


    “是啊。”嚴思語輕歎,“眼看著我就要啟程回京了,一旦離開,這兒的事便沒人料理,故此記掛。”


    “大人,我倒是有個人推薦。”


    “誰?”


    “我隔壁家鄰居。”


    “他是做什麽的?”


    “從前是個帳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盤,如今新死了媳婦,成天呆在家中無所事事,若大人肯用他,他倒定然樂意,更何況,他也沒有家室牽絆。”


    “這樣。”嚴思語點點頭,“那行,你且回家去,和他好好說說,倘若他應了,再領他來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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