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1-30


    嚴思語把小混混拉到一邊,不停地灌他喝酒,不停地恭維他,小混混喝得興起,把這肅州城裏大大小小的事,都跟他聊了個遍。


    “哥們兒真是厲害,”嚴思語稱讚道,“聽說,哥們兒跟州府裏的老爺,也有關係?”


    一提到這個,小混混頓時警惕起來,斜瞥了他一眼,猛然住口。


    “兄弟別多心,小弟我,其實是想跟著兄弟,也混碗飯吃。”


    “你――”小混混上上下下地瞅著他,“看你這模樣,怎麽也不像是混飯吃的啊。”


    “我怎麽不像?”


    “說不出來。”小混混言罷,打著酒嗝站起身來,抱著壇子便想離開。


    “我說兄弟,你大概也不想,這樣永遠呆在暗處,見不得光吧。”


    “什麽見不得光?”


    “俗話說,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難道兄弟就不想出人頭地?”


    “不,”小混混搖著手,“我啊,從來不求那些個,隻要今朝有酒今朝醉,圖個快活就行。”


    “那,家裏的人呢,你不管他們嗎?”


    “家裏人?”小混混眼裏閃過絲迷茫,“像我這種人,哪有什麽家裏人,一人吃飽,全家穿暖。”


    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話果然不假。


    嚴思語忽然深深歎了口氣:“可憐。”


    “可憐什麽?”


    “可憐你混混噩噩活了一輩子,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哦?”小混混轉頭,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好生奇怪――那我來問你,你活著是為了什麽?”


    “當然是為了胸中抱負。”


    “抱負?”小混混搖頭,“這話你不該同我講,應該去和那些私塾裏的老先生講,你還真是找錯人了。”


    說罷,他轉身就走。


    “難道你背地裏做下的那些人,就以為這一輩子,都沒有人知道嗎?”嚴思語突然道。


    “知道又如何?”小混混轉頭,淡淡地掃他一眼,“世間人人,難道都不是這樣活?善惡?正義?公理?我可從來不信。”


    小混混說完,一搖一擺地走了。


    沒有想到,又是勞而無功,嚴思語覺得,這大概是自己生平以來,受到的最大打擊。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肯定想象不到,京城之外,竟然是這樣一番模樣,世間還有那麽多人,甘願像豬狗一樣地活著。


    活著。


    好死不如賴活著,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吧,所以才活得如此地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是容易遭遇飛來橫禍,遭遇種種挫折,慢慢地,人會變得麻木,會覺得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如斯模樣,沒有今天,也沒有明日。


    嚴思語不禁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天空――天很黑,真地很黑,黑得看不到一點光明。


    嚴思語,你的心死了嗎?曾經的那些理想、信念,都蕩然無存了嗎?


    應該是蕩然無存了吧?


    嚴思語覺得很悲憤,卻又說不出,這悲慣是因何而起,又該如何讓其消散。


    生性柔弱的他,第一次揮起拳頭,重重砸在牆上。


    “大人。”秦三元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的身後。


    嚴思語轉頭看著他。


    “大人,我找到了一個人,他說,他看到了很多事,或者可以幫到大人。”


    “是嗎?他在哪裏?”


    “就在前麵一座破房子裏。”


    “好。”嚴思語點點頭,“我們走。”


    主仆倆行至一座破瓦房前,秦三元上前敲門,沒一會兒,房門打開,裏麵露出一張蒼白枯黃的臉。


    “他叫楊小三,曾經在州府衙門裏做過事,知道一些內情。”


    嚴思明上下打量楊小三一眼,見他雙眸黯淡無光,且雙手雙腳十分地纖瘦,像是常年不見外光,也不與外人接觸,心裏頓時一陣不舒服。


    不過,再不舒服,該做的事,卻一定要做。


    “楊小三,”嚴思明清清嗓子,“你有什麽,要對本官說的嗎?”


    楊小三抬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嘿嘿”地笑起來,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楊小三,你?”


    “假的,都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隻有銀子才是真的,真的……”


    “楊小三?”


    “我給你講啊,”楊小三抬頭,眼裏閃爍著某種詭異的光,“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隻有銀子,隻有白花花的銀子,才是真的――他們說我是怪物,其實他們,才是怪物,一群可怕的怪物。”


    嚴思語轉頭,看了秦三元一眼。


    “他就是這樣,總神神叨叨的。”秦三元解釋道。


    “誰說我瘋了?”楊小三猛地站起身來,“我都看見了,看見了他們在喝酒,旁邊放著好多的銀子,他們說,隻要有銀子,他們可以做成任何事――買田,買地,買丫環,買……什麽都可以買……你們知道嗎?他們還說,如果錢足夠多,就可以,買下整個天下……”


    嚴思語一動不動,聽著他這番驚世駭俗的議論,直到楊小三說完,他才沉聲道:“他們,他們是誰?”


    楊小三神秘一笑:“不,不告訴你!”


    嚴思語的眉頭擰了起來――就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也可以做證嗎?


    他不禁搖了搖頭,轉身欲走,楊小三忽然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朝廷派來的人,你一定想知道,薛元濤的手裏,到底有多少銀兩,是不是?”


    嚴思語仍然不說話。


    “你們都不是好人。”楊小三又道,“這世上沒有好人。”


    “怎麽就沒有好人了?”


    “小魚吃大魚,大魚吃蝦米,其實個個都是瘋子,瘋子!”


    從楊小三家裏出來,嚴思語覺得,其實自己已經臨近崩潰了,伸手摸摸後背,一片冰涼。


    “對不起大人,沒有幫到你。”


    “不關你的事。”嚴思語擺手,他倒覺得,皇帝讓他留在這兒,仿佛還有另外一層深意。


    是什麽深意呢?


    一連數日調查,卻始終沒有結果,嚴思語已然覺得,異常地疲憊不堪。


    隨便找了家客棧,他一上床,挨著枕頭,便沉沉昏睡了過去,第二日起來,但見陽光已然映透窗紗。


    嚴思語伸了個懶腰,披衣下床,在屋裏慢慢地走動著。


    “大人。”秦三元捧著一杯茶,走了進來,將茶杯遞給他。


    “三元啊,”嚴思語捧杯在手,視線在秦三元臉上淡淡地溜了圈,“你跟著我,當真不後悔嗎?”


    “不後悔。”


    “那行,去睡吧。”


    “大人也早點歇息。”


    等秦三元離開,嚴思語方才闔眸往後一躺,靠在枕上,腦海裏不斷閃過在肅州城親身經曆,親自看到的一幕幕――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世界?為什麽跟宏都完全不同?人與人之間如此冷漠,人心如此黑暗。


    到底是地域的關係,所以造成差異,還是什麽呢?


    嚴思語陷入痛苦而艱難的思索中,卻找不到答案。


    其後幾天,一切仍舊是空洞而茫然的,毫無頭緒,整個肅州城就像一座大大的籠子,困住了所有人的心。


    人心。


    走在長長的街道上,嚴思語所能想起的,便是這個――仿佛他所能看到的,都是一群沒有心的怪物。


    而這些怪物張著黑洞洞的大口,正在努力地吞噬著什麽。


    不想則已,一想便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壓力,從四麵八方迫過來,擠得他無法呼吸,想要逃逸。


    他隻是一個外來人,尚且覺得如此的痛苦不堪,那麽這些滿郡生活在高壓政策下的百姓們,肯定早已經麻木不堪。


    除了像狗一樣活著,他們別無選擇。


    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吧,在這樣一個地方,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幫自己,誰能幫自己呢?誰都不可能。


    民眾不覺醒,他做什麽都沒有意義,倘若民眾覺醒――其爆發的力量將是可怕的。


    他並不想登高一呼。


    隻是心裏這股憋屈,想著想著,嚴思語從床上一躍而起,走到書案前,抓起筆來,一陣疾書。


    寫完,嚴思語丟下筆,定定地看著這些黑色的字體,似乎覺得心裏開懷了些,似乎又覺得,更加不快樂。


    不過他到底是罷了手。


    抬起頭來時,外麵的天色已然黑近。


    嚴思語披衣走到屋外,站在廊下,看著院中黑色的樹影,有什麽東西,變得非常地清晰,也非常地明白。


    嚴思語的心,驟然冷了下去。


    ……


    宏都城。


    傅滄泓靜靜地坐在禦案後。


    “皇上。”蔡明捷跪伏於地,“肅州案件至今沒有結果,嚴思語罪責難逃。”


    “是嗎?”


    傅滄泓狹長雙眼微微眯起:“那麽你認為,朕該怎麽做?是罷免了他,任命你為上卿,還是――?”


    “微臣並沒有如此奢望,微臣隻是想,隻是想,請皇上秉公而斷。”


    “秉公而斷?”傅滄泓的唇角淡淡勾起一絲冷笑,“什麽是秉公而斷?什麽又是公?”


    蔡明捷頓時無言。


    “你下去吧。”蔡明捷不得已,隻得退了下去。


    一回到東值房,他立即開始大發牢騷:“什麽東西嘛?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幹了,不幹了。”


    “什麽不幹了?”旁邊兩名侍卿抬起頭來,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蔡明捷到底把心頭的火氣給壓了下去,隻是雙手撐著桌麵,不停地喘著氣。


    兩名上卿知他必定是碰了皇帝的釘子,反而各自心裏偷著樂――因為嚴思語的關係,蔡明捷一直不得皇帝信任,這是明擺的事,所以值房裏的官員往往也明裏暗裏分成幾派,或者支持,或者旁觀,或者冷然,隻是蔡明捷自己,心裏必定異常難受。


    他其實也想討皇帝的歡心,甚至想和嚴思語搞好關係,但這兩邊都不買他的帳,蔡明捷仔細想,想了很久仍然不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


    是自己說話無意間得罪了皇帝,還是――因為自己曾堅持過己見,反對紙鈔的發行?


    可縱然如此,又怎麽樣呢?難道還能被人家惦記一輩子不成?


    蔡明捷覺得自己很窩囊,從來沒有過的窩囊,卻有冤無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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