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1-10


    一殿薄光。


    傅滄泓端坐在椅中,靜靜看著那個步入殿中的女子。


    她腳步那麽輕盈,好像是踩在雲裏。


    傅滄泓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回來了?”


    “看你這模樣,玨兒的進展,應該不小吧?”


    “嗯。”夜璃歌點點頭。


    “如此,也算是稱了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夜璃歌的眉梢微微朝上一挑,“滄泓,難道你不希望玨兒他――”


    “我自然是希望,但是璃歌,你,玨兒,妙兒,都平平安安地活著,才是我最大的心願。”


    “會的。”夜璃歌無比肯定地答道。


    “先休息一下吧,我去讓人傳膳。”


    夜璃歌點點頭,走到一旁坐下,她確實也有些累了。


    沒一會兒,晚膳送了上來,夫妻倆一邊吃,一邊聊著家常話兒。


    用過飯,宮侍上來撤去盤盞,奉上香茶,夜璃歌捧著茶杯,慢慢啜了小片刻,因道:“滄泓,最近內宮外朝,俱各太平無事,所以,我想,回璃郡一趟。”


    “回璃郡?”傅滄泓微怔,“為什麽?”


    “……大約,是離開得太久,想回去瞧瞧。”


    傅滄泓沉吟:“不然這樣吧,等我召回祈兒,讓他監國,我陪你回去。”


    “讓祈兒監國?”夜璃歌一怔。


    “嗯,”傅滄泓點頭,“祈兒這兩年來修文習武,大有長進,不妨讓他曆練曆練,再則,有嚴思語等一幫臣子在,不會有什麽事的。”


    “那倒也行。”夜璃歌仔細想了想,點頭,“就按你的意思辦。”


    傅滄泓不由興奮起來,近前親親她,方才起身離去。


    ……


    “兒臣遵旨。”


    看著麵無表情,十分平靜接過聖旨的傅延祈,傅滄泓不由微覺驚訝:“祈兒。”


    “父皇。”


    “你就不問問,為什麽嗎?”


    傅延祈沉默不語。


    這個孩子,最近是越來越……有氣度了。


    傅滄泓不由微露讚賞之意――大智若遇,厚德載物,真正胸有成竹的人,外麵愈是不會顯山,也不會露水的。


    他的隱忍功夫,也算是有了幾分火候。(.)


    “你難得回來一次,就在宮裏好好歇息吧。”傅滄泓的口吻也顯得平和了。


    “謝父皇。”


    倘若傅滄泓冷言冷語,傅延祈或可淡然相對,偏他這句關切之語,卻讓傅延祈眼裏起了幾許淚光。


    “下去吧。”


    老實說,這幾年,傅滄泓的心態也蒼老了不少――或許夜璃歌說得對,畢竟孩子是沒有錯的。


    更何況,傅延祈一直都非常努力,非常非常地努力。


    他相信,將來他一定可成大器。


    傅延祈腳步從容地走出禦書房。


    “參見殿下。”


    “參見殿下。”


    “參見殿下。”


    一路之上,所有的宮侍、宮女,紛紛朝他施禮叩拜,而傅延祈目不斜視,麵無表情――從前他們是怎麽對他的,他可半點都沒有忘記。


    在這宮裏,消息傳得比什麽都快。


    回廊轉角處。


    “你們說,殿下他會不會――”


    “會不會――”


    想起各自從前做的那些惡事,一眾人等各個心裏膽寒,傅延祈的性子他們越來越不明白,從前,不管他們怎麽奚落他,羞辱他,糟蹋他,他總是默不作聲,悄悄兒走到一旁去,仿佛身邊就算發生天大的事,也與他不相幹。


    所以,宮裏很多人在他麵前肆無忌憚,想怎麽說就怎麽說,愛怎麽說就怎麽說,柿子隻撿軟的捏,隻因為他是個不受寵的主兒。


    可是今兒個,風向忽然轉了,皇帝竟然將監國之權賦予他,那,那以後――


    “要不,咱們齊齊備份禮,去跟殿下賠個禮吧,他大人有大量,不會跟咱們一般見識的。”


    “這……這妥當嗎?”


    “妥當,非常妥當。”


    如果不是曾經過,如果不是曾經經曆過太多的事,如果不是在民間看盡世態人情,傅延祈不會相信,這一幫跪在殿外的人,就是那些曾經戳著他後脊梁骨,恥笑他羞辱他的人。


    如今,他們屏聲靜氣地跪在那裏,一聲不吭,就像一隻隻待宰的羔羊。


    如果是從前,他大約會把他們狠狠地折磨一番,然後統統攆出宮去,可是今天,他卻顯得那麽平靜,異常地平靜。(.無彈窗廣告)


    母後,您說得對,自古人情薄如紙,世間之人,有真性情真血性者,少之又少。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作為帝王,就必須駕禦這些人,就必須懂得,如何鑒別這些人,這些人,該用的時候當用之,不該用的時候便棄之,不必理會。


    “都起來吧。”


    “謝殿下。”


    眾人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


    “以後,在這宮裏,該做什麽,仍然做什麽,隻是記住,為自己多積些口德,也就是了。”


    “謝殿下教誨。”


    眾人這才低著頭,各自離去。


    等所有人都散盡,傅延祈方才站起身,轉入內室,在一張長條幾案前立定,看著置於其上的靈位,沉默良久,才在桌前的薄團上跪下,朝著靈位一個接一個叩下頭去。


    “母親,您看到了嗎?您看到了嗎?孩兒終於等來出頭之日,孩兒……會有更大的出息……”


    ……


    “母後。”


    “你來了?”方桌對麵的女子抬起頭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坐吧。”


    待傅延祈坐定,夜璃歌執起茶壺,給他斟了一杯:“嚐嚐看。”


    傅延祈端起杯子,輕抿一口,眉頭隨即往上一皺。


    “很好。”夜璃歌點點頭,“你已然懂得,如何品這苦,這澀。”


    輕輕擱下杯子,傅延祈並不言語。


    “你……”夜璃歌看看他,“將要執掌整個天下,以你看來,治國者該當如何?”


    “廣施仁政,使老有所養,幼有所倚。”


    “如何廣施仁政?”


    “起用賢材,順應民心。”


    “何為賢材?”


    “賢材者,不憂己貧,而憂天下之大道,賢材者,存信義,薄財貨,賢材者,自強不息。”


    “很好。”夜璃歌點頭,“這些日子以來的學問,果有長進。”


    “謝母後教誨。”


    “那麽,你可有自己的想法?”


    “我……自己?”傅延祈微怔。


    “對,你自己。”


    “我……”傅延祈抬頭,定定地看著她――可以說嗎?能夠說嗎?


    “說吧,母後聽著。”


    “母後……”傅延祈隻哽咽了兩個字,淚水便大滴大滴地墜落下來,啪嗒砸在桌麵上。


    “祈兒?”


    “為什麽?為什麽這天下間的人,就母後對祈兒不一樣?為什麽,所有的人,都在背後說……”


    “我知道,”夜璃歌輕輕拍拍他的頭,“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母後都知道,可是祈兒,你要相信,你的真心最終能改變一切。”


    “可以嗎?”


    “可以。”夜璃歌重重地點頭。


    傅延祈卻沉默了――母後,倘若真心真能改變一切,那為什麽?


    “將來,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遇到真正愛你的人,那個時候,不要錯過。”


    “真正愛我的人?”傅延祈喃喃,然後驀地抬起頭來,“那麽母後,你愛父皇,你很愛父皇,是不是?”


    “是。”夜璃歌毫不遲疑地答道。


    “不管父皇遭遇了什麽,做了什麽,你都會原諒他,包容他,是不是?”


    “是。”


    “我明白了。”傅延祈再次低頭――如果是這樣,他無話可說,他真地無話可說。


    他站起身來,向夜璃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母後,兒臣會記住您的話,兒臣會一生一世,做一個秉性正直的人。”


    “好。”夜璃歌點頭,從旁邊拿起一卷書冊,遞到他手裏。


    傅延祈接過一看,頓時怔了:“《天道》?”


    “是,《天道》。”


    “兒臣多謝母後。”


    傅延祈接過書冊,轉頭慢慢地走出大殿。


    ……


    “你此時授他《天道》,難道不覺為時尚早?”


    “祈兒悟性已高,不可誤他青春。”


    “我隻怕他太聰明,將來反被自己困住。”


    “人生際遇,皆有份定,非人力可強求。”


    “也罷。”傅滄泓輕歎。


    “收拾東西吧。”


    “看來,你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瞧瞧。”


    “或者是,看看外麵的大好河山吧。”


    “但願這一路,能夠如你所願。”


    夫婦倆略作收拾,第二日一早,沒有驚動任何人,便悄悄地出了皇宮,一路往城外而去。


    天色漸漸地明朗了。


    淡薄曦光映出兩旁的山影、樹影、以及來來往往的行人,馬車。


    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一對衣著普通的夫妻。


    他們的步履很沉,很穩,表情從容而淡定,仿佛不管身邊發生什麽事,他們都可以坦然地麵對。


    “大爺,行行好,行行好吧。”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懷著一個孩子,簸著右腿走過來,將沾著泥土的手伸向每一個路人,眼中流露出乞憐的光,路人們紛紛走避,誰都不肯理睬她。


    女子低下頭,難過地歎了口氣,抱著孩子走到一旁,她正要坐下歇口氣,一條惡犬忽然匆匆跑來,衝著她汪汪狂吠,女子隻好再朝一旁去,終於,她找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掏出幹癟的乳房,塞進孩子口中。


    夜璃歌看了傅滄泓一眼,提步走到那女子跟前:“大妹子。”


    女子抬頭,目光癡呆地看了她一眼。


    “大妹子是哪裏人?”


    “安,安平人……”


    “為什麽……出來乞討?”


    “沒法子啊,沒法子啊,”女子連連搖頭,“我家男人死了,他兄弟就把我們娘兒倆給攆出來了。”


    “那你為什麽不告官呢?”


    “告官?”女子搖頭,“衙門有規定,女人是不能上公堂的。”


    女子不能上公堂?


    夜璃歌怔了怔,隨即轉頭向傅滄泓瞧去。


    傅滄泓點點頭。


    “那這樣吧,我給你寫封信,你到城外的清靈庵暫住吧。”


    女子眼裏閃過絲亮光。


    而夜璃歌已然走到街邊一個字畫攤前,提起筆來便在紙上揮就幾行書,然後將宣紙疊起,重新走回女子跟前,將疊好的方勝交給她。


    女子接過,感激涕零地去了。


    夜璃歌這才走回字畫攤前,正準備付給那攤主銀兩,誰曉那攤主竟然擺擺手,道:“不必了。”


    “好。”夜璃歌點頭,正要離去,卻聽攤主又道:“貴主寫得好字,想來出身不凡,不知能否留下墨寶?”


    “好。”夜璃歌再次點頭,拿起筆來寫下一個鬥大的“仁”字,然後擱筆離去。


    那攤主看看“仁”字,再看看夜璃歌消失在人群裏的背影,忽然悟出什麽,不由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他真是有眼無珠,竟然,竟然白白放跑了一個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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