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4-01-24


    一顆流星向天際墜落。


    執棋的手凝在半空,歎了聲,便退了回去。


    “老友,你這是?”


    “這一局,已經罷了。”


    “罷了?”


    “是啊,罷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世間芸芸眾生,每逢三十年,便是一大坎兒,而世道每逢六十年,必然一大變,隻是你想那紛繁紅塵,凡夫俗子之命薄,能有幾個三十年?更遑論六十年?”


    “老友這話言之有理……看來老友,是要棄棋歸隱了?”


    “是啊。”須發皆白的老者一指將棋子摁入山石之中,“下次再見,隻怕得三十年之後了。”


    “好。”另一名老者也站起身來,“三十年,那便三十年,剛好我也尋了一極佳的風水寶地,準備長眠去,待一覺醒來,也去山下轉轉,說不定哪,也可收上幾名好弟子,以傳衣缽。”


    “再會。”


    “再會。”


    兩人轉身,朝著不同的方向,飄然而去,獨餘一盤棋,在那山石之上。


    ……


    “啊――”


    站在高高的山巒上,看著下方層巒疊嶂,夜璃歌驀然發出聲高喊。


    傅滄泓環抱雙臂而立,看著那樣的她。


    看著那樣朝氣蓬勃的她。


    那樣神采飛揚的她。


    他愛極這樣的她。


    瀟灑,不羈,就像一隻翱翔於九天之上的鳳凰,仿佛每一聲清鳴,都能震清寰宇,蕩盡這天地間的濁氣!


    直到胸中悶氣散盡,夜璃歌方才走回,拉起傅滄泓的手:“夫君,咱們下山去吧。”


    傅滄泓微笑點頭,夫妻倆雙雙執手,朝山道下而去,沿途但見草木繁茂,清泉吟吟,飛鳥在樹林間躥動。


    “真好。”


    “什麽?”


    “其實,我好希望,好希望這世間每一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本心活著,不會有殺戮,不會有爭執,不會有痛苦,不會有錯過,不會有分離。”


    “璃歌。”傅滄泓抬手摸摸她的臉頰,“你太傻了。”


    “是嗎?”夜璃歌莞爾一笑,“也許吧,我是太傻了,原以為嫁了天下至尊,就可以改變千萬人的宿命,沒想到……”


    “人有人道,馬有馬途,人世間很多事,不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可――”


    “好了,我不跟你爭執。”傅滄泓知道,她的強脾氣又發作了,每到這個時候,他就隻能讓步――因為,無論爭辯的結果是什麽,都會傷及他們夫妻間的感情,那可是得不償失,他並非傻子,故此更多時候選擇包容。


    夜璃歌也領會得他的意思,於是朝他吐吐舌頭,扮個鬼臉,甩開傅滄泓的手,一蹦一蹦地朝山道下而去――在這個時候,她又變成很多年前那個女孩子,心無城府,天真活潑。


    傅滄泓不禁搖了搖頭――他這位夫人啊,心眼多的時候,沒一個人看得明白,可有時候,卻清澈地得荷葉上一顆露珠,散發著熠熠的光芒。


    再入紅塵。


    儼然的屋舍,一壟壟的土地,農夫、商販、小偷、強盜、乞丐……他們都看得太多。


    隻是隨性嬉玩罷了,若是有那些看得順眼的,便幫上一幫,若是瞧不上眼的,便暗地裏收拾一下子。


    這日進得青州界麵,卻見街道兩旁建著清一色的木樓,男女老少個個笑語紛然。


    “此地的風俗,看上去倒與別處,渾然不同。”夜璃歌不禁讚道。


    “看來此地的父母官,禦下實在有方。”傅滄泓也讚道。


    “且尋一處茶樓,閑坐坐。”


    兩人一徑往前行去,在長街正中的一座茶樓前停下。


    剛邁進廳門,小二便滿臉笑容地迎了出來:“兩位,喝點什麽?”


    “有幹淨的雅間嗎?”


    “有有有。”小二連連點頭,“兩位,請跟小的來。”


    上得二樓,果見桌椅幹淨整潔,夫妻倆相對在桌邊坐下,小二遞上水單,傅滄泓點了壺碧螺春,小二麻溜地去了,夫妻倆方轉頭,朝樓外看去,卻見一座座庭院皆盡收眼底。


    不一會兒,小二送上茶水,傅滄泓給夜璃歌斟了一杯,自斟一杯,端起茶盞正要喝時,卻聽談話聲從隔壁傳來:


    “如今世道倡明,正是我等經世之事,朱兄何必做婦人之歎?”


    “世道倡明?”


    “難道不是?”


    “我朱某人行走天下,見慣各種風俗人情,按說這青州一郡,確實比其他地方強太多,然而放眼天下,若說已大治,則其謬不然。”


    “哦?”眾人紛覺驚奇,一個個豎起雙耳。


    “諸位皆知,今上一統天下,至今十餘載,朝中先有馮翊,後有嚴思語,這兩位均是當世之奇才,且身居高位,仍能持節守誌,實在難能可貴,然除此兩位外,均是坐食俸祿者居多,今上簡拔人才,取賢取德,也實乃天下人之福,然則各州各郡之官吏,卻實在昏庸者多,隻計較個人安危者眾,有多少是實在將百姓的苦難放在眼裏的?”


    “是啊是啊。”一眾人等紛紛點頭。


    “朱某人自行商數十載以來,所經各州各衙,都需要打理人情,否則一朝不慎,便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別說買賣不成,就是身陷圇圄,那也是可能的。”


    眾人再度沉默。


    “又則,世間庸碌者,趨炎附勢者甚眾,當你得勢之時,自有一幫人跟隨你,搖旗呐喊,偽虎作倀,倘若你失勢,眾人又是另一番嘴臉,雖說人人為了生存,有時候不得已如此,然而英雄落於此等境地,卻不得不說,甚是寒心。”


    “可,若因寒心,便乞老於林泉之下,又怎是英雄所為?”


    “英雄者,不過虛名爾,”姓朱的商人慨歎,“聰明人豈有瞧不破的理,隻是苦了那些尋常百姓,常受官府的塗毒罷了。”


    “隻是這天底下,一心為民的官員,確實是少之又少。”


    “是啊。”


    “我倒是覺得,倘若今上能設清廉司,以彰天下官員,隻怕世道還會好嘴。”


    “不然。”另一人道,“大家都是人,也知道是人便有私心,便存私意,縱然真有那起正人君子,無私心,無私欲,無私念,隻為天下百姓著想,也保不齊下麵的人,有沒有那起壞心眼,這人一多了,各種花樣也就多了。”


    “所以,做人是難的,要想一世做個清白的人,更難,畢竟,人有七情六欲,要想一世聖賢,卻又上哪裏去找?”


    “不過話說回來,朱兄,你的生意也算做得極大,縱然各州各郡打理人情,隻怕也是綽綽有餘,何必介懷這兩個小錢?”


    “不是錢的問題,”姓朱的男子歎息道,“我朱某人立身於世,本想求個堂堂正正,不管窮也好,富也罷,皆能泰然以處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然則這世道人心,有時候確實教人……”


    他沒有把話說完。


    傅滄泓放下茶盞,和夜璃歌對視一眼――看來,這姓朱的商人,也像是經曆了百般滄桑,故而有此一歎。


    傅滄泓站起身來,撩起竹簾,忽然道:“人間正道是滄桑,朱兄隻要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必怕他人說什麽?縱然一時蒙受不白之冤,也自有洗清的一天,難道天道昭昭,還會屈殺尊兄不成?”


    眾人不提防突然冒了個人出來,於是齊齊起身,向傅滄泓施禮。


    “朱兄適才一番言談,真聽得人熱血沸騰,單隻為這,且敬朱兄一杯。”傅滄泓言罷,走到桌邊,提起酒壺來,向杯中斟滿,送至朱姓商人麵前。


    那姓朱的男子個性倒也灑脫,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痛快!閣下果然是個性情中人,實在不多見!”


    “那是你沒見識。”傅滄泓咄咄逼人地注視著他,“自來幹大事者,皆要經曆千般磨難,有誰見過太平一生,能夠成就風雲的!”


    “閣下豪情,果非一般男兒能比!”姓朱的也喝得興發,越性幾杯灌下去,便與傅滄泓稱兄道弟起來。


    傅滄泓的到來,恰似一輪朝陽,把這群人的心都給照暖了。


    “朱兄,你且放心,隻要你所行之事屬正道,無論到何時到何地,自會有人助你,隻是望朱兄謹記一句話,切莫欺心。”


    “好!”朱姓商人重重點頭,“士為知己者死,就衝兄台一句話,朱某人就算拚了性命,也在所不惜!”


    看著這一張張充滿了希望的臉龐,傅滄泓胸中熱血翻滾,就像當年,與火狼結成生死至交,就像當年,與夜璃歌在炎京街頭相遇――擦肩而過之時,不定就會遇上與自己意氣相投者。


    倘若想在這世間有所成就,很多時候,的確需要來自各方麵的援助。


    世間熱血男兒,必經苦難,方能成就偉業。


    “幹!幹!幹!”


    直喝到興盡,傅滄泓方才告辭離去,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堆裏。


    夜璃歌扶了他,下茶樓結算酒錢,然後出了茶樓,在街上尋了間客棧住下。


    “高興,今兒個真高興!”傅滄泓躺在枕上,不住地揮手舞腳,夜璃歌也難得高興――倘若傅滄泓因別事醉酒,她定然不樂,但今日聽那群人笑談江山,確實也是做事之人,但願他們行正道,真真正正兼濟蒼生。


    是啊,兼濟蒼生。


    兼濟蒼生,從來不是帝王一個人的事,隻有天下間浩然正氣行於乾坤,隻有人人都看到屬於生活的希望,這個世界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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