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張昭特意召開的生辰宴會,足足持續了七天,在這七天中,不斷有人送上賀禮。


    這些賀禮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不是來自什麽寺廟,也不是來自涼州各大家族。


    而是來自剛剛修繕完畢涼州城和涼州五堡, 以及姑臧神鳥兩縣縣城的丁壯們。


    他們要麽拿著一隻雞,要麽是自己狩獵到的狐兔,或者就是風幹的肉,富裕一點的可能會有一隻羊。


    受限於這個時代貴賤之間的鴻溝,丁壯們根本不敢上門來為張昭祝壽,隻是默默的把他們的禮物, 放到了放到了節度衙門的府邸外的小巷子中。


    甚至在最開始的時候,根本就沒人發現這裏堆積著的禮物是怎麽來的?是幹什麽的?


    直到有一天,郭天策等人發現有人在這裏叩拜之後才知道, 這是受過張昭恩惠丁壯們送來的禮物。


    對於這些丁壯及其家人來說,修繕涼州內外城池的這場徭役,讓他們印象十分深刻。


    因為沒有人像往常一樣因為過重的勞累死去,也沒有人受到太多不公正的待遇,整體上,張昭還是保持了相對的公平。


    美味的燉羊肉,香甜的白麵蒸餅,這甚至已經成了許多人最美好的回憶和對鄉鄰們誇耀的資本,一時之間。法王菩薩仁慈的名聲傳遍了整個河西。


    以至於張昭大擺生日宴席的時候,這些思想最單純的底層人民,還是想著用他們的方式,來回報一下這位難得一見的法王菩薩。


    這其中既有張昭確實付出了真金白銀來籠絡他們,讓他們感受感受到了公平和正義以及受重視的原因, 但也有一部分是因為張昭法王菩薩這個稱號。


    與很多人想的不一樣, 其實佛門在中國的曆史上,並不僅僅是圈地自萌的。


    曆史上就算是到了北宋末期, 佛門仍然是大宋朝廷籠絡邊疆頭人, 甚至開疆拓土的重要工具,大德高僧在西北和西南的宋軍中並不罕見。


    當年北宋自己都快到末年了,還能把西夏打到那步境地,佛教其實在這其中出了很大力氣的。


    哪怕就是目前的嗢末六部百姓,佛門和僧侶也是他們日常生活當中,僅次於頭人首領的存在。


    。。。。。


    涼州北門宣武門,宣武門的城門樓是整個涼州地勢最高的地方。站在這個城門樓的二層,剛好能夠俯瞰到大半個涼州城。


    今日,嗢末六部首領,涼州漢人大族的族長、官員,以及粟特四姓的首領,都跟著張昭登上了宣武門


    雖然涼州城的法會已經舉行到了第七天,但是仍然還有相當多的佛門信徒,從各地趕過來。


    其中不乏穿著皮袍子,頭發梳成各種各樣辮子,從大非川上下來的吐蕃人,這些原本跟涼州毫無瓜葛的人,都陸續趕到了涼州城。


    嗢末六部的首領們互相對望了一眼, 他們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此刻的張昭已經基本獲得了涼州內外幾十萬百姓的尊崇。


    而張昭也在觀察著六部的首領們,雖然他們以嗢末這個身份打造了自我認同, 曆史上還曾經還成了涼州城的主導力量,並且把剩餘的涼州漢人,都全部吸入到了嗢末這個範疇之中。


    但是很可惜,哪怕是折逋嘉施這樣的狠人,到最後也沒能完全把這個介於漢人和吐蕃人之間的族群,製造成一個真正的民族。


    在曆史上,折逋家幾任首領過後,取代他們統治嗢末六部的,是來自鬆潘的潘羅支。


    潘羅支比起嗢末人,實際上是一個正宗的吐蕃人,而他一個川北人,能到遙遠的涼州來取代折逋家,又恰恰是因為它吐蕃貴人的身份。


    可以說,在中原朝廷已經放棄他們之後,這些嗢末人最後還是回到了吐蕃的懷抱。


    張昭猜想,在曆史上,嗢末土豪折逋家,肯定是想過要讓嗢末成為一個獨立的民族來著,但最後還是敗給了現實。


    更倒黴的是,來自鬆潘的潘羅支統治這裏之後,嗢末人都還有機會崛起。


    但很可惜的是,潘羅支在坑死地斤澤戰神李繼遷之後,又戲劇性的被李繼遷兒子李德明給坑死了,這導致了嗢末自立為民族的進程突然中斷。


    而在潘羅支之後,最為著名的嗢末首領,是來自青藏高原的唃廝囉。


    唃廝囉不是名字而是尊稱,它是藏語音譯,字麵意思意思是佛子。


    而唃廝囉本人,也是吐蕃讚普的後裔,嗢末首領從潘羅支這個帶有吐蕃貴族血統的貴人,直接變成帶有讚普血統的唃廝囉,這證明他們在曆經一係列自我認同後,還是選擇了回歸到吐蕃人當中。


    這也是曆史上嗢末人消失的根本原因,因為他們最終也沒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全新民族。


    他們最後的命運,也就是一部分人投靠了黨項西夏,一部分人重新回到了吐蕃各部當中。


    不過在這個時代,這幾十萬善戰的嗢末人,這些實際上是隴右河西將士的後代們,他們多了另外一個選擇。


    那就是跟隨張昭一起回歸大唐,重新做漢兒,這也是張昭寧願冒一些風險,也要把古格王吉德尼瑪袞的使者,請到涼州來的原因。


    陣陣佛號傳來,誦唱佛經的聲音即使在宣武門的二樓上,也聽得清清楚楚,張昭看著涼州城,做出一副特別感慨的樣子。


    他指著不聽歡呼和跟著頌唱佛經的人群,對嗢末六部首領、涼州漢人以及粟特四姓的首領們說道。


    “此等勝景,涼州城恐怕是數十年也沒有見過了吧?


    其實我猜想,自從大唐衰微,吐蕃攻陷河西隴右以來,這座城市就再也沒有煥發出如此的繁盛榮光了!


    說起來,諸位與我一樣,不管你們承認還是不承認,實際上我們都是大唐的遺民,是一群失國失家之人。”


    “比如說郭參軍。”張昭指著郭天策說道:“它就是安西四鎮節度使,武威郡王郭昕公的後人,是大唐安西軍的子孫。”


    說著張昭又指向了李七郎,“這位李七郎,曾是北庭大都護寧塞郡王李元忠公的侄孫,再說某。”


    張昭這次指向了自己,“某張家世居敦煌,乃是當年河西節度衙門下轄官將的後人。”


    最後張昭指向了嗢末六部的大小首領,“而諸位中,沉大首領祖上是隴右節度使臨桃軍的押衙,趙鎮將祖上。則是河西節度使下轄烏城守捉鎮將的後人。


    你們從來都不是什麽嗢末人,而是跟某一樣,是那個遠去帝國的遺民,是受盡磨難卻不被理解的唐兒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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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知道你們很多人不理解,不理解我張昭已經在安西、河中有了這麽大的基業,為什麽還非得東歸到涼州?來這白手起家!


    某現在可以告訴大家,我張昭就是不服氣,我就是想去問問,去問問中原朝廷,問問那龍椅上的皇帝,為什麽要把我們和安西、河西、隴右將士子弟棄之如敝履?


    若說安西遙遠,無力救援那也就罷了,但涼州總不遠,我們河西隴右將士的後代何其無辜?


    當年我祖張太保入涼州城,諸位的祖先與我祖先一起合力擊敗了論恐熱,擺脫了奴兒的身份。


    我們淪於胡塵幾十年,都不忘國家朝廷,這樣的忠義,應該受到撫慰和獎賞的。


    可為什麽他們要把我們不加分辨的,就當成蠻夷胡兒?


    某張昭,就是要去問清楚,就是要去一去長安洛陽,上百年的委屈,總要有個說法。


    我也不想我的子孫後代,變成一個不知祖宗的胡兒,某的漢家身份,是祖先用血脈與文華傳給我的,不能因為朝廷置之不理,就從我這裏斷絕!


    今日,讚普後裔古格王吉德尼瑪袞的使者在此,他是專程從幾千裏外趕過來的,他更是某專門請來解下諸位身上,那存在上百年枷鎖的人。


    聽到張昭這麽說,吉德尼瑪袞的使者雖然有些尷尬,但還是趕忙上前來。


    他手裏拿著一卷染黃的羊皮紙,這是吐蕃讚普發布諭令的詔書。


    雖然吉德尼瑪袞並不是吐蕃讚,但在吐蕃帝國分崩離析,讚普後人四散的今天,古格王係還是有一定的法理在的。


    使者麵向嗢末六部首領,高聲朗誦著詔書的內容,“有神變之力的真神王讚普之孫,佛陀護佑的古格大王,頒下了敕令:


    大非川、西海以東,有六穀部曾為神王讚普之嗢末,今神王好德,尊佛祖平等之意,自今日此,爾等無所屬也。”


    沉誌海和折逋嘉施等人對望了一眼,這時候才知道張昭把古格王吉德尼瑪袞的使者招來,是為了幹什麽。


    原來是為了幫他們解除吐蕃人加諸在他們身上,象征著奴隸與仆從的嗢末身份。


    可以說從這一刻起,從這個詔書起作用的當下起,吐蕃讚普的後代,就放棄了對嗢末六部的法理控製權。


    更可以說,從此刻起,世間再也沒有嗢末,他們也無法再成為嗢末了


    這看起來是件好事,但腦子靈活的沉誌海知道,麵前的張軍使走了一步非常高明的妙棋。


    因為他們一直以來是以嗢末人的身份,以被欺負欺壓得不到伸張的怨氣,來聚攏周邊部落,提高自我認同度的。


    可是這一刻,嗢末這個身份陡然之間已經不存在了,他們已經失去了讓六穀部,乃至河湟穀地所有部族聚合之一起的紐帶。


    張昭此時也才轉過身來,涼州之地,漢人不過二三萬,粟特人也不過是三萬餘,他自己的從安西帶來的唐兒後裔連一萬人都沒有,比之嗢末太少太少。


    如果不破除嗢末這個身份,就算得到了嗢末六部的效忠,對於張昭來說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因為他統治下的主體,將變成二十幾萬,乃至加上河湟穀地之後數量更為龐大,可以達到六七十萬的嗢末人。


    這就是典型的喧賓奪主!


    所以張昭哪怕冒著有可能讓吉德尼瑪袞後人回到邏些的風險,也要換取吉德尼瑪袞以吐蕃讚普後人的身份,來解除嗢末六部的嗢末人身份,讓他們從此失去不斷抱團的身份認同。


    當然,張昭不可能明著把他的這個心思表現出來,所以張昭忽然轉過身來,他神情激動的分別拉住了沉誌海、折逋嘉施家兩個主要嗢末大首領的手。


    經過幾年的鍛煉,張昭的演技也越發純熟,他紅著眼睛看著眼前有些不知所措的嗢末首領們,顫聲說道。


    “從這一刻起,自大唐衰微以來,吐蕃人強加在我們身上的鎖鏈沒有了!諸位終於可以擺脫這個屈辱的身份,重新回歸到大唐遺民這個身份上來了!


    大唐懿宗鹹通年間,我祖張太保屢次上書朝廷,為的就是此事,今日某張二郎,終於完成了祖先的遺願!


    不知道諸位是否願意和我一起,同心戮力再現河西隴右唐兒的榮光?


    跟我一起去向曾經拋棄過我們的中原朝廷,問一句我們到底來自何方嗎?


    諸位願意再一次回歸故國,拿回自己的唐兒身份嗎?”


    康慨激昂的話語,激動的神情,張昭比誰都明白這個窗口期的重要。


    要是再晚上十幾年,他身後折逋嘉施完成了對嗢末各部的第一次聚攏,他們就再也回不去了。


    沉誌海是非常激動的,但折逋嘉施激動不起來,他以及他身後看起來就不是漢人的各族首領們也激動不起來。


    涼州動亂上百年,他們的祖先到底是不是河西隴右的將士?實際上他們自己都已經不是很清楚了。


    但是此刻張昭以勢壓人,一環接著一環,讓他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把自己當成河西隴右將士的後裔。


    “願隨軍使回歸故國,再做唐兒!”沉誌海第一個跪下。


    緊接著,沒有選擇的折逋嘉施也跪下了,他把額頭杵在宣武門的地磚上。


    “折逋家,也願意跟軍使一起找回失去的榮耀。”


    眼見折逋嘉施也跪在了地上,張昭懸著的心終於落地,這也是他說唐兒,但沒說漢人的原因。


    唐兒,可以是包括各族人,漢兒的話,那就肯定隻能把折逋家這種很有可能是黨項、羊同、或者吐浴渾人的後裔們踢出去了,這樣做是肯定不行的。


    隨著嗢末六部中漢人首領沉家,以及其他各族首領的折逋家表示效忠,趙鎮將,宗哥家等各家族的首領們,也嘩啦啦跪了一地。


    從現在起,他們就不是嗢末。而是張昭手下的唐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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