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衛指揮使司二堂內,一身藍色葵花胸背衫,戴黑色襆頭的宦官三保,滿臉笑容的對端坐於上的都督宋忠說道:“王爺久聞都督大名,得知都督奉命戍邊,故欲一見。”


    “不敢。”宋忠也笑道:“王爺厚愛,宋忠愧不敢當。”


    “當得。”三保繼續說道:“王爺身在藩邸,仍心係朝廷。如宋都督這般忠君愛國之士,王爺最為讚賞,常在府中言,都督大才。”


    宋忠幹笑兩聲,端起茶盞,心中發緊。


    三保也不急,王爺口諭在此,宋忠要麽徹底撕破臉皮,要麽乖乖的到北平去拜見王爺。


    隻要皇帝一天沒下旨削去燕王的爵位,王爺依舊奉先帝之命節製邊塞諸軍。在軍中,王爺的口諭輕易不得違抗,宋忠別想再玩花樣。


    即使滿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要對藩王下手,皇帝的裏子都快掉沒了,麵子還是要做,誰讓他是皇帝呢?


    這是王府裏那尊佛爺說的。


    三保深以為然。


    宋忠再不情願,再有顧慮,燕王親自派人上門,他也不能硬生生的掃對方的麵子。否則,下次來的恐怕就不是宦官了。


    在朝廷調派大軍之前,憑他現在的實力根本無法對抗燕王。


    從南方帶來的衛軍不適應邊塞的天氣,很多都病倒了。燕山衛的精壯用起來總有些顧忌。從邊塞衛所抽-調邊軍,是宋都督同手下幾名指揮商討後做出的決定。


    一來邊軍善戰,連韃子都望風而逃。二來,比起燕王鐵杆出身的燕王護衛,還是邊軍更可靠些。畢竟邊軍拿的是朝廷的糧餉,燕山護衛則相當於燕王的私軍。


    想得不錯,但在抽調邊軍時,宋都督也遇上了一些麻煩,例如衛所指揮,同知和僉事的不配合。沒有明擺著和他作對,隻要使上一個拖字訣,足夠讓他頭疼。


    要騎兵?好,沒問題,不過馬匹馬鞍還需要配齊,請都督稍等兩日。


    要火銃兵?也沒問題!隻是前幾個月韃子接連犯邊,火銃有一部分損毀,火藥的消耗量也是極大。火藥受朝廷管製,衛所不得私造。兵卒,都督先用著,火銃火藥,等朝廷補發了再說。


    要大量步卒?成啊!但有一點,這步卒調走了,軍糧就請都督自己解決一部分。朝廷從南方運糧的海船至少六月後才到。邊軍定額減少了,來不及到原籍勾補,隻能衛所裏的餘丁和貼戶頂上。守城的人多了,種田的人少了,糧食不夠吃,都督,您就體諒一下?


    徐指揮以調遣邊軍為名遁了,衛所同知借口各項公務也遁了。餘下以趙正為首的四名指揮僉事,整天擺著一張笑臉,像是四團任由搓揉的麵團,宋都督說什麽都滿口答應,就是不做實事。


    追究?人家沒說違抗都督的軍令,隻是情況所迫需要推遲一兩天,總不能像對沈瑄那樣軍棍加身吧?


    在一品的都督麵前,正四品的指揮僉事壓根不夠看,可一次處理四名邊塞衛所指揮使僉事,也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宋都督想在開平衛開展工作,提高工作效率,不說舉步維艱,也是難上加難。偏偏燕王又在這時派人傳達口諭,要見他。


    硬扛著不去?除非燕王現在就登高一呼,打出造反的旗號。


    這可能嗎?


    最終,宋忠隻得鬆口,咬牙說道:“本督不日將親自前往北平拜見燕王。”


    三保滿意了,滿臉笑容的一頓吹捧,身為宦官,這項業務必須熟練。吹捧之餘,話裏卻埋下不少陷阱,若是燕王真想借此發難,隻無令調派邊軍,以損邊防一條,就能辦了宋忠。


    陪坐一旁的趙僉事心下暗道,不愧是燕王身邊的侍人。或許,他應該立刻搜集宋忠等人的黑-材料,給馬聽事一同帶回北平。


    告黑狀也是需要事實為依據的。趙僉事隻算半個熟手,還需繼續磨練才能進步。


    搞定宋忠的問題,三保一行沒有下榻衛指揮使司,而是轉道去了西城千戶所。


    沈千戶可是王爺口中的麒麟兒,關係必須處好。


    “劉聖手,待會還請仔細為沈千戶診診,咱家這裏先謝過了。”


    “老夫自當盡力。”


    身為燕王府供奉的大夫,劉大夫對自己的醫術還是相當有自信的,可在為沈千戶診過脈,看過傷,了解他如何用藥之後,劉大夫不淡定了。


    “此藥,”拿起沈瑄一直在服用的丸藥,劉大夫滿臉的激動,“莫非是當年的趙禦醫所製?”


    沈瑄點點頭,“正是。”


    “既有趙禦醫在,老朽實是班門弄斧。”劉大夫將裝有丸藥的瓷瓶小心放在桌上,“馬聽事,有趙禦醫在此,沈千戶的傷實不必擔憂。”


    “果真?”


    “自然!別說十軍棍,就是幾十軍棍,隻要沈千戶還有一口氣,趙禦醫便能把他從閻王殿裏拉回來!”


    沈瑄:“……”


    三保:“……”


    這是好話吧?可聽在耳朵裏,怎麽這麽不對勁?


    得知趙禦醫今日到百戶所看診,劉大夫背起藥箱,興衝衝的就要過去。三保忙吩咐兩個火者仔細跟著,話音剛落,劉大夫就不見了人影。


    沈千戶同三保再次相對無語。


    老當益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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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太對。


    老不修?更不對。


    老什麽呢?


    三保幹笑兩聲,“千戶,劉聖手為人灑脫,在王府中一向如此。”


    “沈某了解。”


    見沈瑄的確不在意,三保才接著說道:“王爺讓咱家給千戶帶個話,之前的事,王爺都知道了,一定不讓千戶白受了這份委屈。”


    “王爺厚愛,瑄無以為報!”


    “王爺視千戶為子侄,千戶可千萬別這麽說,那才是辜負了王爺的一番心意。”頓了頓,話鋒一轉,“千戶手下可是有個姓孟的百戶?”


    “確有。”


    三保笑道:“孟百戶忠義之名已傳至王爺耳中。不知孟百戶現在何處?咱家也想見上一見。”


    聽到三保的話,沈瑄拿起劉大夫放在桌上的瓷瓶,摩挲著瓶身,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感□□彩,黑色的雙眼卻益發深邃。


    “千戶?”


    片刻,沈瑄已收起瓷瓶,開口說道:“來人!”


    三堂廂房內,正捧著一碗熱湯的孟,聽到來人傳話,險些被嗆到。


    “燕王派來的人,要見我?”


    小蝦米,終於能蹦躂起來了?


    孟連忙整理好武官服,跟著長隨到了二堂,先是向沈千戶行禮,然後將目光轉向坐在一旁的三保。


    這身衣服和王聽事的一樣,宦官?


    初見孟,三保也不免有些驚訝。印象中,敢出言頂撞都指揮,硬挨十五軍棍的,就算不是彪形大漢,也不該是這個樣吧?這樣的身板,真能扛得住邊塞的冷風?


    再驚訝也不能擺在臉上,否則可就是掃沈千戶的麵子。


    “可是孟百戶當前?咱家三保,是燕王府聽事,在燕王身邊伺候。”


    三保?


    宦官?


    燕王府的?


    孟一個機靈,目光灼灼,不隻是三保,連沈瑄都覺得不太對勁。


    “百戶為何如此看咱家?”


    “敢問聽事可是姓鄭?”


    “咱家姓馬。”


    姓馬?仔細想想,似乎鄭和的本姓就是馬?


    “卑職鬥膽,馬聽事可愛好航海?”


    三保被問得愣住了,大行皇帝有令,除了運糧的海船,非得朝廷允許片板不得下海。疏通運河之後,運糧的海船數量都已減少。他區區一個王府宦官,愛好航海?宋忠的軍棍莫非是打到了孟百戶的腦袋上?


    “孟百戶何出此言?”


    “好奇,一時好奇。”孟訕笑一聲,“還請馬聽事見諒。”


    “孟百戶言重了。”三保笑道,“咱家可沒坐過海船,咱家自小就有個毛病,暈船。”


    暈船?


    明朝的大航海家,率領艦隊威震諸國,七下西洋的鄭和,暈船?


    孟突然覺得,這世界很是玄幻。


    不過,穿越這種事都能出現,航海家暈船,貌似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馬聽事,”孟忍了幾忍,到底沒忍住,“暈船不是病,努力一下,還是能夠克服的。”


    表情很真摯,語氣很誠懇,動作很到位。


    就是,場合不太對。


    三保:“……”那頓軍棍果然還是砸到孟百戶的頭上了吧?


    沈瑄默默轉過頭,肩膀可疑的抖動了兩下。


    必須敬佩三保的專業精神和職業水準,哪怕被孟幾句話弄得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懷疑對方腦袋被棍子砸了,仍不忘將燕王一番勉勵的話告知對方。


    孟百戶也沒真的糊塗,當即抹著眼淚,感激涕零,恨不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拍著胸口再度表決心,力度好似沒掌握好,扯動了背後的傷,臉色頓時煞白。


    “孟百戶真乃忠義之士!”


    三保感歎,孟蒼白著臉,狠心多捶了自己兩下,差點沒把肺給捶出來。九十九步邁出去了,不差最後一步,表演必須到位!


    沈千戶再次默然,轉頭,抖肩。


    當夜,三保一行下榻西城千戶所。


    孟帶著幾張圖紙,走到了沈瑄辦公的廂房門前。


    本想先作出成品,不料高福跑了幾次雜造局都被拒絕。孟退而求其次,不用鐵隻用木頭,做個樣子貨出來總成吧?


    雜造局大使仍是一口回絕,同武器沾邊的絕對不行!木頭也不行!


    賺點外塊沒關係,但在可能觸犯朝廷法令的原則性問題上,雜造局大使堅守底線,沒將孟百戶和高總旗上報已經算客氣了。


    無奈,孟隻能暫時讓高福回去,絞盡腦汁將圖紙重新畫過。


    他這次想做的東西,同簡單的木刺不同,需要專業的工匠才能辦到。如果不是隻知道外形,不了解內部構造,他絕不會讓高福去碰一鼻子灰。


    拿出成品是不可能了,隻能直接把圖紙送上去,希望沈千戶能慧眼識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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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漸晚,廂房裏已燃起了燈火。


    孟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手中的幾張圖紙。


    軍棍挨了,投名狀遞了,名字也在燕王跟前掛過號了。必須讓沈瑄認為他可用,有大用。想成功,一點風險不冒是根本不可能的。


    廂房內,沈瑄換上了一身藍色的便服,沒有戴襆頭,一頭黑發鬆鬆係了根絹帶,如黑綢般披在肩頭,發梢仿佛帶著未幹的水汽。


    孟第一次看到沈瑄這個樣子。


    燈下美人,皎然如璧。


    著實是,說不出的驚豔。


    咬了一下嘴唇,孟單膝跪地,“標下見過千戶。”


    沈瑄放下筆,黑色的雙眼掃過孟的發頂,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起來吧。”


    “謝千戶!”


    孟站起身,沒有多廢話,直接將圖紙送上,“千戶,還請過目。”


    沈瑄挑起一邊的眉毛,接過圖紙,隻是一眼,神情就是一變。


    一尊形似火銃,卻又類炮的火器,赫然於紙上。


    兩隻鋼爪釘緊釘地麵,形似蹲伏的猛虎。


    “這是?”


    “回千戶,此為火炮,名為虎蹲。”


    北平,燕王府內


    朱棣看著從京城送來的密信,冷冷一笑。


    黃口小兒,無能書生,能奈他何?


    南京城華殿內,年輕的建帝坐在案後,看著從北平發來的奏疏,一時間竟沒了主意。


    燕王要進京?


    可能嗎?


    將視線轉向立在殿中的齊泰黃子澄等人,往日提及藩王無不雄才大論,似彈指間便能定鼎江山,今日卻都啞了嗓子,默不作聲。


    建帝突然感到了一絲冷意,從朔北而來,帶著邊塞的風雪,仿佛能凍住滿朝武,凍住整個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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