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帝駕崩,不管真崩還是假崩,皇宮都需要一個新主人。


    國不可一日無君,天下不可一日無主。


    建四年六月丙寅,群臣上表,叩請燕王入奉天殿,祭祀太廟,繼皇帝位。


    “為宗社民生,天下豈可一日無君?殿下奉高皇帝遺訓,靖難掃除奸臣,功在千秋,當正天位,承太-祖萬世洪業!”


    靖難清君側的旗幟早被高高掛起,周公輔政的口號也被扔到一邊。


    皇帝人選中,群臣無一例外的忽略了建帝的兒子。


    國家需要年長的君主,少主容易被奸臣蒙蔽,建帝就是前車之鑒!燕王殿下是太-祖高皇帝嫡子,韜武略,天生聖人,絕對是皇位的最佳繼承人。


    臣的一張口,一支筆,罵人時像鋒利的刀子,反過來卻能使人通體舒泰。


    解縉,胡靖等人筆下生花,勸進的章一篇接著一篇。不單呈送到燕王麵前,還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廣發民間,推動強大的輿論攻勢,證明燕王繼位是順應民心,是大勢所趨,是國家的必須。


    輿論已成,臣再上表,燕王仍不應,並言:“孤為國家社稷,起兵清君側,不意少主不亮孤心,自絕於天。孤甚愧,傷矣。天子之位當擇德才兼備者。孤才疏,豈敢負荷。”


    簡言之,他起兵造反是為皇帝好,結果皇帝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自-焚-死了。他很羞愧,萬分的傷心。沒心思當皇帝。皇帝誰當,另選吧。


    話說得漂亮,姿態也很誠懇,但能當真嗎?誰當真誰是傻子。


    臣勸道:“殿下,您就是德才兼備之人,天下還有誰比您更有才?”


    燕王擺手,“孤才疏,很是才疏。”


    臣再勸:“殿下,您乃高皇帝嫡嗣,您不負鼎誰來負?”


    燕王仍擺手,誰來負他管不著,總之,他不負!


    臣急了,殿下,謙虛兩次就行了吧?快點繼位,咱們也好恢複生產,重新開工,建設國家不是?


    燕王不語,沉默,堅持頑固不化。


    臣沒轍了。


    天下人都知道燕王起兵就是奔著皇位來的,如今建帝崩了,登上九五的道路掃清了,他卻突然撂挑子,把到手的果實扔出去,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


    朱棣想當皇帝,一直都想。


    朱標死後,洪武帝選了孫子繼承大統,朱棣很不服氣。


    憑什麽?


    論才幹資曆,論對國家的貢獻,朱允炆哪一點比得上自己?


    一個黃口小兒,成日裏隻曉得同書生為伍,之乎者也,能處理好國家大事?


    朱棣心中的火苗一直在燒,加上道衍在一邊煽風,建帝不停遞柴,火越燒越旺,一路從河北燒到江蘇,燒進南京,阻攔朱棣的所有一切都被燒成了灰燼。


    最後,建帝的執政生涯也在大火中徹底結束。


    朱棣辛勤誠懇的造了四年反,為的就是奉天殿中的那張寶座,如今萬事俱備,抬腿坐上去就萬事大吉,他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完全可以繼位,改年號,宣布從今天開始老子就是皇帝,天下都是老子的。跟老子一起靖難的厚賞,和老子作對的一刀哢嚓,新皇帝新氣象,這就是老子的風格!


    要是真這麽個幹了,他就不是朱棣,也不會是將大明的國勢推向頂峰,震懾海外的永樂大帝了。


    大家都知道朱棣是在端著,如何才能架起讓他滿意的梯子,就是沒能找對路。


    臣三次上表,朱棣皆不應,最後,連麵都不見了。


    站在朱棣的大營前,臣想哭。當真是沒辦法了,總不能捆著朱棣推上皇位吧?再說他們也沒那能耐啊!


    武將們冷眼看著臣們蹦躂,很是沉得住氣。


    直到臣折騰了幾個來回,燕王仍是不為所動,才聯合勳貴一同上表勸進。奏疏內容很直白,也很實際,主題思想隻有一個,殿下是皇位的當然繼承人,除了殿下,無人能繼承皇位。大家是粗人,隻認殿下!便是建帝活過來也哪涼快哪玩去吧!


    最後一句話才是關鍵,也真正騷到了朱棣的癢處。


    當然,奏疏上不會寫得這麽直白,字裏行間表達出的意思卻十分清楚。


    武將和勳貴對燕王殿下情比金堅,義比海深。


    殿下,您就順應大家的心願,繼位吧!


    武將之後,藩王也接連上表,同朱棣結盟的寧王和晉王更是言辭懇切。


    燕王推辭不過,肅然道:“公等如此,孤便返回北平!”


    眾人麵麵相覷,這還不成?


    到底梯子要架到多高,燕王殿下才肯下來?


    能不能給個提示?


    京城的武鬧得沸沸揚揚,藩王們也沒閑著,有心人會發現,無論鬧騰得多厲害,其中都沒有沈瑄朱能的影子。


    燕軍中,隻有房寬,邱福,何壽等人參與了上表,真正被朱棣視為心腹的將領自始至終保持沉默。


    朱能奉命督造皇陵,沈瑄奉命捉拿出逃的奸臣,徐忠負責京城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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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全保衛工作,吳傑在攻打南京時中了流矢,臥床養傷,連兵權都交給了兩個副將,很有韜光養晦的意思。


    燕王早晚會繼位,朝中武架起的梯子也夠高了,仍未點頭,不過是時機未到。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四年都過來了,還需急在一時嗎?


    首先,建帝必須妥善安葬。


    其次,列入奸臣名單的必須盡快抓捕,哪怕逃出京城,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再次,派人去北平接燕王妃和世子入京,順便把道衍和尚也帶來,朱棣還有很多事要同他商量。


    坐在王帳中,朱棣有條不紊的下達著命令。


    此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冷靜。


    多年的願望即將實現,皇位近在咫尺,隻差最後一步,必須做到盡善盡美。例如給朱允炆修造的陵墓,外觀一定要大氣上檔次,必須讓世人知道,做叔叔的沒有虧待侄子。


    工程量很大,任務很艱巨,卻難不倒朱能。


    從沈瑄手下把孟借調過去,順便要去了燕山後衛隨軍的匠戶,按照設計好的圖紙,以最快的速度開工。


    按照嚴格標準,這純粹就是個豆腐渣工程,百分百的樣子貨。


    考慮到入住的很可能不是朱允炆本人,為縮短工期,在工程質量上放寬,多少也能說得過去。


    何況,厚葬朱允炆不過是為堵天下悠悠之口。人往裏麵一送,陵墓一封,誰知道裏麵是白坯還是豪華裝修?


    建四年六月壬戌,陵墓竣工。


    翌日,被大火燒的麵目全非的建帝被安葬進皇陵,同葬的還有皇後和太子。


    隨著墓門的關閉,建帝時代徹底宣告終結。


    七月流火,燕王妃和世子朱高熾抵京,燕王親自出迎。


    三日後,武及諸王再上表,勸燕王繼位。


    有臣叩拜於地,大哭,“殿下,您要是不繼位,臣就不起來了!”


    更有武將抽-出刀子,抵在脖子上,大聲道:“殿下,您若是不繼位,臣就血濺當場!”


    在此二人的帶動下,臣痛哭,武將陳詞,為了朝廷的和-諧,為了共建美好社會,燕王不答應繼位,誓不罷休。


    這一次,燕王沒有再推辭,仰望藍天,長歎一聲,為了國家,為了黎民百姓,他隻能負起這個重任,扛起大鼎了。


    眾人正哭得起勁,冷不丁見燕王點頭了,沒能馬上反應過來。


    這是,答應了?


    事先準備的勸說之詞都沒用了?


    眾人發愣時,孟用力一拉沈瑄,拚命眨眼,“指揮,拜見陛下!”


    沈瑄心領神會,突然一腳踹上朱能的後膝。噗通一聲,朱將軍單膝跪地。


    又一腳踢在張輔的後腰上,張輔沒朱能武力值高,當場立撲。


    完成準備工作,沈瑄才拉著孟從容跪在地上,叩首:“陛下萬歲!”


    朱能和險些磕掉門牙的張輔正對沈瑄怒目而視,聽到此言,一個激靈,馬上跟著叩首:“陛下萬歲!”


    沈瑄和朱能搶得先機,眾人回神扼腕,這麽好的機會,偏偏讓兩個武夫搶了先!


    朱棣親自扶起朱能,然後是沈瑄。拍著兩人的肩膀,口稱愛卿。此舉瞬間奠定了兩人在武官集團中的地位。


    朱能是繼張玉之後,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沈瑄位列朱能之後,連徐忠吳傑等人都要靠邊。


    孟以為朱棣不會注意到自己,不想在扶起沈瑄之後,一雙繡著盤龍的靴子停在了他的麵前。


    各種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刺過來,孟十二郎頓時亞曆山大。


    許多人都在想,這個麵生的年輕人到底是誰?能得燕王如此看重,必定有其不凡之處。


    沈瑄叩拜朱棣之前,似同此人有過交談?看向孟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微妙。


    在孟身上,許多官嗅到了同類的味道。腦袋裏立時響起了警報,此乃勁敵,必須注意!


    燕軍大營中,眾人山呼萬歲。


    很快,朱棣在眾人的簇擁下登輅,被迎入皇城。


    為防途中生變,燕軍先一步列隊入城,在道路兩旁護衛。


    威武雄壯的漢子們手按腰刀,兩腿跨立,目露精光,渾身煞氣凜然。


    同樣負責維護治安的應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馬司被搶了工作,也隻能摸摸鼻子讓位。想爭取在皇帝陛下跟前露臉,現在還不是時候。


    燕王所經之處,百姓紛紛叩拜。


    車輅行至奉天門,孟跟在沈瑄身邊,總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麽。


    擰眉深思,到底是什麽?


    突然,隊伍停住了。


    一名身著青色公服的官攔在了燕王駕前,從公服上的白鷳補子判斷,應該是五品。


    護衛車輅的燕軍立刻長刀出鞘,沈瑄朱能等將領也打馬上前,盯著突然跳出來這位,眼神很是不善。


    若非見他沒有手持凶器,早就一刀劈過去。


    突然跳出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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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幹什麽?


    官臉上沒有一絲懼色,中規中矩的大禮參拜,道:“陛下可曾拜謁孝陵?”


    孟一拍腦袋,他總算想起自己忽略什麽了。


    燕王也是神情一變,馬上下輅,扶起跪在地上的官,慚愧道:“虧得先生提醒!”


    打著老爹的旗號靖難,登皇位之前不到朱元璋的神位前做一個思想匯報怎麽行?


    傳出去天下人會怎麽議論?敢把老爹用完就丟,名聲能好聽嗎?


    於是,車架中途轉道,先去孝陵拜謁朱元璋,哭一場再說。


    一路之上,孟都在打量攔住燕王車輅的官。


    年過而立,相貌說不上英俊,卻是中正平和,看上去就是一個正人君子。


    暗中記下他的樣子,稍後一定要打聽一下這人是什麽來曆。


    拜謁過孝陵,朱棣再入皇城。


    這一次,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成為了這裏的主人。


    皇宮有了新主人,朝廷六部官員便如擦了潤-滑-油的齒輪,重新開始運作。


    欽天監推定吉日,禮部,太常寺,光祿寺官員忙著安排新皇登基的相關事宜,宮中尚衣監督製皇帝冕冠,另有皇後冠服,親王冠服需要趕製,一時之間,也是忙得不可開交。


    燕王有三子,皆為嫡出,除世子外,朱高煦和朱高燧應封親王,按洪武帝定下的規矩製作即可。臨到世子的冕服,內侍和女官們卻犯了難。


    論理,朱高熾身為燕王世子,燕王登基應封太子。


    問題在於,燕王似乎沒有冊封太子的意思,在朱高熾抵達南京之後,隻是按規矩召見他兩次,態度十分的冷淡。倒是朱高煦和朱高燧經常被朱棣帶在身邊,父子之情溢於言表。


    燕王妃勸說了兩次,朱棣嘴裏答應,行事未見更改,仍舊對朱高熾十分冷淡,好似刻意對朝臣表明態度,他對長子並不滿意。


    朱高熾的地位愈顯尷尬,但他不能抱怨,更沒法抗議,因為造成這一切的是他的父親。


    燕王妃察覺到情況不對,在北平時,朱棣對朱高熾的態度已有好轉,為何突然又如此冷淡?


    三番兩次詢問,燕王終於吐口。


    “高熾膽子大,手伸得長了些。”


    說話時,朱棣表情中帶著幾許諷刺。


    兒子在老子身邊安排人,當真是膽大包天!


    自己當初和宮內官宦做朋友,不過是探聽侄子的消息,對洪武帝是一點不敢沾。朱高熾倒好,探聽兄弟消息不算,竟然敢在他老子身邊插釘子,真以為做老子的不會教訓他?


    燕王妃臉色有些發白,她明明教訓過兒子,別在他老子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樣,他怎麽就不聽?!


    “陛下,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誤會?”朱棣搖頭,“起初朕也不願相信,可證據確鑿,容不得朕不信。鄭和!”


    “奴婢在。”


    “把楊鐸叫來,還有那個紀綱。”


    “是。”


    燕王妃知道朱棣此舉是讓她明白,朱高熾已經觸及到他的底線,之所以還沒處置他,隻因為他是自己的長子,是他的嫡長子!


    “陛下,世子一時糊塗,臣妾有失察之責。”


    “責不在你。”燕王搖頭,“在朕。”


    “陛下?”


    “依朕看,還是鞭子抽得不夠多,才讓這混蛋玩意如此大膽!等朕騰出手來,給他幾頓鞭子,不老實也老實了。”


    燕王妃:“……”


    還願意揍,說明沒失望到底。


    不過,這頓揍能不能捱得過去,就要看世子自己了。


    燕王妃暗自舒了口氣,心下琢磨,是不是該多備些傷藥?還是給兒子通個氣,哪天他老爹甩鞭子抽他,千萬別躲?


    楊鐸聞燕王召見,不敢耽擱,再宮門前見到紀綱,心頭一動,對朱棣此番召見的原因有了猜測。


    世子在燕王身邊插了釘子,事情可大可小,單看朱棣如何處置。


    人是紀綱發現的,也是他帶到楊鐸跟前的。有沒有人幫忙,楊鐸不清楚。但明著把功勞送給自己,實際上,卻有把世子怒火往他身上引的意思。


    目前天下局勢尚不穩,仍有建舊臣逃逸在外。


    一日不坐穩皇位,燕王便不會徹底廢掉朱高熾,最多是小懲大誡,給兒子一個警告。


    紀綱想得到這點,楊鐸自然也能想到。


    想踩著自己上位?


    楊鐸冷笑,目光如刀子一般刮在紀綱身上,小心摔斷得粉身碎骨!


    朱棣父子之間的官司,不是一般人能插手的,連燕王妃也不行。


    朱高煦和朱高燧眼見老爹對世子冷淡,意外的沒有趁機落井下石,反而在朱棣麵前說了不少世子的好話。朱棣愈發喜歡這兩個兒子,對朱高熾卻越來越不待見。


    消息傳出去,武對朱高煦兄弟有了新的認知。不過,朱棣尚且舉行登基大典,現在也不是站隊的時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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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朱高熾兄弟間的爭奪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擺上明麵。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仍能維持一段時日。


    比你皇宮裏的暗潮洶湧,到南京後,堅持住到寺廟裏的道衍卻躲起了清淨。


    造反的追求已經達到,燕王登上皇位,大和尚突然變得清心寡欲起來。除了朱棣宣召,大部分時間都在寺廟中念經,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同孟十二郎探討佛學。


    雖然孟很想擺脫道衍這個大號蜜蜂,無奈燕軍上下一致認為他是道衍的高徒,連朝中官員都有耳聞,孟腦門上早就蓋上了鮮紅的大戳,想擦?已經來不及了。


    坐在大和尚麵前,孟十二郎很是鬱悶。


    看樣子,當真是甩不掉這塊牛皮糖了。


    實在不行,等鄭和下西洋的時候他也跟去?最好把沈瑄也拉上。


    公-費-旅遊,順便撈錢,再度一下蜜月……


    越想越覺得這主意可行。


    不過,鄭和出海要等到永樂三年,在那之前,他還要繼續忍受道衍的嗡嗡。


    要麽,請調去邊防衛所?


    大和尚跟去的可能性很低,沈瑄同去的可能性更低。


    孟捧頭,這日子沒法過了!


    “好徒兒,有何煩惱?可向為師道來。”


    孟望天,眼前就是最大的煩惱,要麽大和尚把自己解決掉?


    道衍微笑,將茶杯推到孟麵前,“萬事皆有因,有因便有果。徒兒乃豁達之人,為師看人從未錯過。”


    孟端起茶杯,看著碧綠的茶水,大和尚不是反諷?當真不是?


    “大師過譽,孟某不敢當。”


    “徒兒豁達,謙虛,人品極佳,貧僧果然很會收徒。”


    孟:“……”他果然不應該說話。


    “不過,徒兒做事卻有些魯莽。”道衍話鋒一轉,“有些事不當插手,徒兒可明白?”


    “孟某明白。”孟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事謹慎的道理我清楚。可事到臨頭,被人欺負到頭上,哪怕目標不是我,該出的氣也不能忍。”


    在軍中散布流言,試圖引燕王猜忌沈瑄和自己,是不是出於世子的意思,他不敢確定,人是世子的,毋庸置疑。


    該感謝他的好記性,隻是在世子身邊見過一次,就記住了那名千戶的麵孔。


    是人都有底線。


    孟怕事,卻也不怕。


    被人欺負到頭上還能忍,就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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