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三年十一月,天子敕魏國公徐輝祖練兵順天。


    定國公沈瑄,漢王朱高煦分領騎兵一千,步卒三千迤北巡視,備禦虜寇。調大寧造佛郎機炮,大將軍炮,虎蹲炮數門,置備甘肅寧夏等充要之地。


    敕令由錦衣衛送達,前後不過數日,北疆邊軍皆循令而動。


    魏國公徐輝祖已從京城出發,隻帶隨身護衛,快馬加鞭趕往順天。定國公沈瑄,漢王朱高煦也分別動身,先後抵達大寧,借調火炮。


    孟清和一心發展生產,不免忽略了朝堂上的消息,且此次邊軍調動同大寧關礙不大,以至於對沈瑄的突然造訪一頭霧水。


    “有歸附部落頭目伯客帖木兒之弟歹必都驢來言,今秋有韃靼瓦剌部落-欲-掠寧夏甘肅。”


    沈瑄言簡意賅,將他到大寧的目的以及魏國公被調至順天練兵的原因一一道出,孟清和這才恍然大悟。


    皇帝派大舅子到北邊不是接替幹兒子鎮守北京,主要是為了練兵,防備北邊的鄰居的同時,給鬼力赤馬哈木更大的震懾。


    原本,皇帝屬意的人選是駙馬都尉梅墟,不想梅墟被人害死,其中還牽扯到錦衣衛,讓朱棣很是頭大。


    梅墟不成,朱能等人各有安排,隻有徐輝祖還閑著。


    幾番考量,這份差事就落在了魏國公頭上。


    有徐輝祖在北邊,沈瑄隨時可以出兵奔襲草原。鬼力赤和馬哈木想采用-遊-擊-戰術,輪番出擊打穀草,也要仔細掂量一下,會不會偷雞不成蝕把米,被定國公追到老窩一刀砍了。


    明白之後,孟清和長出一口氣,國公爺沒犯事,之前完全是他想多了。


    “魏國公至順天練兵,騎兵為主,步卒次之。”


    “騎兵?“


    “是。”


    如果是騎兵的話……孟清和捏了捏額角,看來,天子派魏國公到北邊,不隻是震懾韃靼瓦剌,也是想讓垛集到邊軍中的草原壯漢們老實點。


    自六月起,朝廷下令,從歸附韃靼部落和野人女真中垛集壯丁,充實邊軍。


    兀良哈暫且不論,新加入邊軍係統的壯漢們,一時不能適應邊軍生活,加上語言等多方麵問題,鬧出的問題著實不少。


    同其他衛所相比,大寧的條件得天獨厚,有朵顏三衛在,新來的壯漢們一個比一個老實,連個浪花都掀不起來。


    論資排輩,憑實力說話,無論如何輪不到這些新來的冒頭。


    真敢挑刺,不用孟清和下手,兀良哈的大小頭目完全能收拾了他們。


    大寧上下及附近邊衛早已認清一個事實,跟著興寧伯有肉吃,有錢賺。惹惱興寧伯,財路斷了不說,極有可能引來定國公這尊殺神。


    被揍被砍,都隻能自己受著。


    自靖難時起,兀良哈頭目們就與孟清和打過交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明裏暗裏被坑了幾次,卻也得了不少好處。見到興寧伯,三衛上下都收斂起-暴-脾氣,一門心思的發財致富,為大明服務。


    老資格尚且如此,新來的竟敢不服從管理,不守紀律,各種挑事,不是找揍還能是什麽?


    初犯,揍。


    再犯,繼續揍。


    屢教不改,撤了拳頭上刀子,用刀背拍,死不了。


    不服?


    好,狼牙棒招呼。


    幾次下來,大寧垛集來的壯漢們全老實了。


    操練屯田,巡視邊防,建造地堡工事,一點不含糊,比出身貼戶的邊軍都積極。


    孟清和見壯漢們表現不錯,軍餉之外,提前發了紅利。


    牛羊,錢鈔,布帛,香料,按照人數下發到旗中,軍官和頭領還能多得一份。數量比不上老資格的邊軍,卻足夠新來的壯漢們吃飽喝足,順便改善一下部落中的生活。


    大棒和甜棗並行之下,大寧邊軍-係統-一片-和-諧,別處衛所時常出現的滿帆,基本都被消滅在萌芽之中。


    對此,孟清和很是泰然。


    餉銀給足了,拳頭擺出來,利害關係一清二楚,腦子進水了才會繼續走在刺頭的大路上,一去不回頭。


    大寧的成功,其他邊衛想仿效,卻很難實現。


    首先,沒有兀良哈這樣的老資格,少了把鋒利的刀子。其次,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大寧太有錢。


    自興寧伯成為大寧鎮守,往日荒涼的邊塞之地,接連孵出了一隻又一隻會下金蛋的母-雞。


    夏秋兩季互市,時常有新產品問世的大寧雜造局,隨鄭和出航的海船,都為大寧帶來了巨額的財富。


    近期還有包著頭巾,做異域打扮的大食商人出現在大寧,帶來的貨物不多,卻足夠引人注目。


    大寧如此附於,引來了取經的隊伍,也招來了覬覦貪婪的目光。


    無奈,孟清和提前打點好了皇帝的內庫,又有國公爺和親王做依仗,加上宦官個和錦衣衛之友的名頭,敢打他主意,無異於是向天子的庫房伸手。


    不是找死,勝於找死。


    歪心思動不了,隻能腳踏實地的學習。


    到大寧取經


    經的鎮守越來越多,北疆各衛也迅速發展起來。但要達到大寧的高度,難度不下五顆星。即便是朱高煦鎮守的宣府和朱高燧就藩的開原也做不到,其他邊衛就更加困難。


    孟清和可以大把灑錢,用大棒和甜棗的策略讓壯漢們心服口服,換成其他人卻會撓頭。


    於是乎,除大寧之外,分到各地的壯漢們越多,邊軍戰鬥力飆升的同時,問題也越多。累積到一定程度,報到皇帝麵前,朱棣不再猶豫,拍板決定,大舅子帶薪休假的時間夠長了,應該回來上班了。


    洪武年間,徐輝祖曾同朱棣一起在北平練兵,嚐居北疆十餘年,同北元打交道的次數不比朱棣少。


    論馬上作戰,兩人不相上下,比練兵,徐輝祖敢言第二,朱棣不敢言第一。


    沈瑄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於練兵也頗有見地,同徐輝祖比起來,卻隻有乖乖做學生聽講的份。


    為安定北疆,永樂帝決心啟用徐輝祖。


    他成天忙得像頭老黃牛,睡覺做夢都在和草原鄰居互砍,大舅子卻整日閑著沒事,還時常跑到皇宮蹭吃蹭喝蹭風扇,眼瞅著胖了不少。


    兩相對比,朱棣很不平衡。朱高燧的一封上表,更加快了他的行動速度。


    太--祖-高皇帝教導,生命在於工作,光吃飯不幹活,是浪費金錢,浪費生命!


    是人才就要壓榨,自己家的人才更要壓榨。


    如此,才是舉賢不避親,才能體現出人才的最高價值。


    放下朱高燧的上表,朱棣頷首,吾兒果有進益,所言甚合朕心。


    “來人,宣魏國公覲見。”


    朱高燧本意是想讓老爹把孟清和的爵位升一升,不想卻讓老爹把壓榨的目標定在舅舅身上。


    真相大白,徐輝祖會不會一巴掌拍飛這個外甥……可能性超過六成。


    徐輝祖奉召進宮,話沒說兩句,皇帝直接拋出敕令:魏國公複官,順天府練兵。


    看著聖旨上明晃晃的大印,徐輝祖的表情活似見鬼了。


    “陛下,您確定?”


    “朕很確定。”


    “您放心?”


    “朕有何不放心之處?”


    “……”這位忘記自己幫著皇太孫敲他悶棍了?


    朱棣撫過短髭,“輝祖放心,朕寬大為懷,以誠待人。”


    徐輝祖無語了。


    大舅子一臉的不是滋味,朱棣舒爽了,連續幾日都是-和-風-滿麵。


    錦衣衛帶著下達給北疆各地鎮守的敕令飛馳出京,錦衣衛指揮使楊鐸隻能長歎一聲,天子都是如此,刻期的活,錦衣衛怕是做定了。


    看起來,向天子要求加薪的事,必須提上日程了。


    隨著錦衣衛在南北兩地奔馳,邊塞6續傳出了風聲。


    韃靼和瓦剌弄不清明朝的真實意圖,選擇按兵不動,連計劃好的打穀草行動都向後推遲。


    遼東的女真部落沒想太多,按期南下進京朝貢的,算準時間,趕著車馬到大寧和開原等互市交易。順便打探一下朝廷有沒有出兵的意圖,需不需要部落出人手。


    朝鮮表明如常,暗中在邊界不斷增兵,很快引起了鐵嶺衛的注意,遼東總兵官孟善接到消息,立刻調動邊軍,在鐵嶺衛和營州衛一帶駐防。


    洪武帝時期,當時還是高麗的朝鮮就曾不隻一次打遼東的主意,結果被洪武帝一個巴掌扇回去,王國也改朝換代,國王改姓了李。


    李氏朝鮮縮起脖子,對大明稱臣,年年朝貢,表明俯首帖耳,私底下對遼東的野心從未減弱。


    大明正向雲南和廣西調兵,駐軍在老撾一帶,隨時可能向安南動手,北邊又有韃靼瓦剌虎視眈眈,朝鮮想借機占點便宜,不是不可能。


    孟善不敢輕忽此事,立刻向天子呈上奏疏,派熟下查驗邊備之後,派人前來大寧,希望能看在同僚的份上,勻給遼東幾門佛郎機炮。


    沒有佛郎機炮,改造的虎蹲炮也行。


    虎蹲炮也不成,大寧雜造局鑄造的腰刀也很好。


    “咱不白拿,用銅錢和馬匹換!”


    接到孟善的來信,孟清和拿不準,直接找上還留在大寧的沈瑄。


    皇帝下令定國公和漢王巡邊,具體的日期卻沒有規定,加上火炮短時間內無法到位,兩人幹脆在大寧住下了。


    “國公爺,我有事……”


    推開房門,話說到一半,停住了。


    室內燃著火盆,黑色大案上平鋪著一幅輿圖,沈瑄正同朱高煦討論軍情,聽到孟清和的聲音,同時抬頭看了過來。


    同樣的長身玉立,緋袍玉帶,沈瑄多了一分冰冷,朱高煦卻添了幾許貴氣。


    孟清和閃了一下神,將目光收回來,抱拳行禮道:“見過殿下。”


    “免了。”朱高煦抬手,“興寧伯有要事同定國公相商?”看到孟清和捏在手中的信紙,似想到了什麽,挑眉,“可是為火炮?”


    “回殿下,正是。”


    話挑明了,孟清和也無意隱瞞,直接將孟善的信放到桌上,道,“朝鮮


    有異動,遼東-欲-從大寧調五門佛郎機炮,腰刀一千柄。殿下以為此事如何?”


    朱高煦拿起孟善的信,大致看過一遍,嘖了一聲。這位倒是敢開口,他費了多大的勁,又請來聖旨,才能撈到兩門,這位數量翻倍不說,還帶上了腰刀。


    不過,大寧的腰刀的確好用。


    想起先後幾次從孟清和手裏換去的腰刀和火銃,朱高煦必須承認,孟善有眼光。


    遼東都司轄下的雜造局有朝廷許可,可以製造火器。孟善不想著自己造,卻給孟清和寫的信,絕不是圖方便,應該是看好了佛郎機火炮的威力。


    由此可以推測,朝鮮的確是不老實了。


    “保定侯一向行事周密,信至此,想是已將此事上奏朝廷。興寧伯隻需等朝廷下令即可。”


    孟清和撓撓下巴,也就是說,給他寫信不過是提前通知一聲,聖旨很快就到?


    “然。”朱高煦點頭,“定國公以為孤說得可對?”


    沈瑄道:“臣以為甚是。”


    孟清和哢吧哢吧眼睛,自己的官-場-厚-黑-學果然需要加強,為一封“通知書”琢磨半晌,著實是太傻太天真。


    事情正如朱高煦所料,天子敕令很快送抵大寧。


    五門佛郎機炮,兩門虎蹲炮,八百柄腰刀。


    送走宣旨的中官,看著被拉走的火炮,孟清和狠狠磨牙。


    攢下點家底容易嗎?是個人就來剝削他,當他很好捏?


    正想著,臉上突然多了兩根手指。


    抬起頭,定國公微垂眼眸,彎著嘴角,好似在用實際行動證明,捏起來手感的確不錯。


    孟十二郎頓時淚崩了。


    君子什麽的,如玉什麽的,果然都是錯覺,騙人的。


    好在孟善是個守信的人,火炮運到遼東,承諾的馬匹很快送到。大部分是從女真和草原部落交換而來,個個膘肥體壯,領頭一匹黑馬更是神駿非凡。


    孟清和看得心喜,想伸手,卻被護送馬匹的邊軍攔住了,“伯爺當心,這匹黑馬不是邊軍飼養,是牧民從草原上套來的,野-性-未-馴。”


    “這麽好的馬……”給他了?


    “總戎言,興寧伯於遼東一事幫了大忙,這些都是應當。”


    “如此,替本官員謝過保定侯。”


    “卑職遵命。”


    馬一到,兀良哈就得了消息,同孟清和關係不錯的三衛頭領,都看著馬群中的黑馬雙眼發亮。隻是顧忌著朱高煦和沈瑄在場,不好開口討要。


    孟清和本想留下這匹馬,見此情形,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自從改善待遇以來,兀良哈大小頭目的表現都很不錯,同自己的關係也算融洽。無論馬給誰,引起其他人不滿是肯定的。單是互看不順眼還好,萬一和“二桃殺三士”聯係到一起,玩笑就開大了。


    如果朱高煦不在,將這匹馬送給沈瑄是最好的。當著他的麵這麽做,無論如何都不合適。


    思來想去,孟清和一咬牙,幹脆誰也不給,送進京,獻給天子!


    馬到永樂帝手中,是留下還是獎賞給臣子,讓皇帝頭疼去吧。


    “此馬非凡,本官已決定,將其進獻天子。”


    兀良哈頭目沒再多言,獻給天子,自然沒他們什麽事了。


    朱高煦提醒了孟清和一句,“此馬為保定侯所送。”


    孟清和略有不解,沈瑄低聲對他解釋幾句,終於了悟。


    “子玉放心,我知道怎麽做。”


    最終,送往南京的奏疏上多了保定侯的名字,天子發下的恩賞也多了遼東一份。


    事後,孟善特地遣人向孟清和道謝,表示興寧伯這個朋友,他交定了。


    作為當事人,孟清和貌似鎮定,回到廂房,立刻激動得流下了熱淚。


    到北邊這麽久,終於交上朋友了,不容易啊!


    永樂三年十二月,魏國公徐輝祖抵達順天,正式接手練兵一事。垛集來的邊軍們,終於領會到了魏國公的手段,當真是舒爽得難以言喻。


    同月,定國公沈瑄和漢王朱高煦離開大寧,先至順天,同徐輝祖簡短會麵之後,分別前往甘肅寧夏等地。


    忙了兩個月,孟清和的生活又變得平靜下來。


    大寧飄起了雪,耳邊能聽到朔風呼嘯的聲音,捧著熱茶坐在桌旁,想著今年過年,是不是該回家一趟,門外親衛來報,有孟氏族人趕來,言有要事稟告侯爺。


    “三堂伯?”


    見是孟廣順,孟清和略有些吃驚,不等多言,孟光順已是紅著眼,啞聲說道:“十二郎,九叔去了。”


    九叔公,孟重九?


    轟的一聲,孟清和眼前發黑,呆立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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