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帝在坤寧宮守了一夜。


    期間,徐皇後一度陷入昏迷,籠罩在朱棣周身的怒火幾乎能將人燒成灰燼。首當其衝的,就是趙院判和太醫院的眾位太醫。一邊醫治皇後,一邊提防天子噴火,怎一個慘字了得。


    平王一家也沒有出宮,始終在坤寧宮裏守著。


    入值淵閣的楊士奇等人聽聞,都在感歎平王仁孝。


    “既嫡且長,仁孝兩全,天子為何……”


    “快些住口!”楊士奇連忙攔住楊榮的話,起身看了看仍一片昏暗的窗外,“此事豈是你我能夠輕論。勉仁也想仿效解學士一心修書做學問不成?”


    楊士奇的提醒如當頭棒喝。


    楊榮肅然了臉色,“是在下孟-浪-了。”


    兩人都不再說話,值房內,隻有燈火閃爍。火-星-爆-裂,窗外驟然響起一聲悶雷,預示著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坤寧宮中,太醫們嚐試了數種方法,藥方開了幾個,皇後的病情始終不見起色。


    “皇後殿下若還不醒,恐怕……”


    後邊的話沒人敢出口。


    此時此刻,哪怕說錯一個字,都會擔上莫大幹係。一個不好,會牽連一家乃至全族的性命。


    “若是藥方起效,皇後殿下早該醒了。再用藥,恐對鳳體有傷。”


    太醫們心中都在打鼓,湯藥無用,隻能施針。


    此事未有先例,施針後,徐皇後仍不醒,整個太醫院都要擔責,一個也跑不了。


    “為今之計,隻有施針一途,別無他法。”


    最後,是趙院判同前燕王府劉良醫一同麵奏天子,“藥石無效,臣鬥膽,請為皇後殿下施針。”


    朱棣坐在榻邊,麵沉似水。


    “爾等有幾成把握?”


    “回陛下,五成不到。”


    趙院判話落,朱棣的目光幾欲噬人。劉太醫也出了一頭的冷汗,暗中埋怨,平日不見趙院判這般魯莽,真是急昏頭了不成?


    “五成不到,爾敢為皇後施針?”


    “回陛下,若不施針,便是五成的可能都沒有了。”趙院判摘下襆頭,跪地叩拜,“臣不敢欺瞞陛下,皇後殿下鳳體有宿疾,自北平至金陵,一直未能痊愈。調養至今,雖有好轉,然卻戒怒戒急。臣同諸位太醫請脈,殿下乃氣急攻心,引發舊疾,有山崩之勢。藥已無用,隻能施針。”


    朱棣怒火更熾,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生生將三指粗的木頭拍出了裂紋。


    “氣急攻心?”


    四個字,帶著漫天的殺氣。


    坤寧宮寢殿內的中官宮人瞬間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竟敢如此!”


    朱棣猛然起身,暴怒得像一頭獅子。顧忌著病中的徐皇後,沒有當即發落人,隻叫侯顯清點坤寧宮內眾人,尤其是伺候皇後的宦官和宮人,“皇後醒了便罷,皇後不醒,朕滅爾等九族!”


    宦官和宮人們跪在地上,麵無血色,不停的磕頭,卻不敢開口求饒。


    天子怒火正熾,誰敢開口,誰第一個倒黴。


    趙院判仍在等著朱棣的回答。


    劉太醫也明白了趙院判的用意,如果不能救醒皇後,他們都別想活著走出皇宮。與其遮遮掩掩,不如實話實說。心存僥幸,想推脫責任,隻會死得更快。


    “朕許爾為皇後施針。”朱棣狠狠咬牙,眼中布滿血絲,聲音低沉,“盡力而為,便是皇後……朕也不會問罪爾等。”


    “臣謝陛下隆恩。”


    獲得天子準許,趙院判立刻起身。


    朱棣讓開榻邊,走到桌旁坐下,看著昏迷不醒的發妻,想起趙院判的話,恨不能將眼前一切毀個幹淨。


    “侯顯。”


    “奴婢在。”


    “鄭和不在,其他人朕信不過,你到內官監走一趟。再叫人去告訴楊鐸,皇後昏倒前,都是誰在伺候皇後,給朕查清楚!查不明白,錦衣衛指揮使可以換人了。”


    “奴婢遵命。”


    侯顯躬身退了出去,吩咐跟來的兩個宦官,“好好伺候著,長著眼珠子不是喘氣用的。”


    “是,公公放心。”


    寢殿外,平王一家人還在等著。


    朱高熾麵色憔悴,是真的憂心。


    平王妃哭得雙眼紅腫,看到侯顯,立刻上前,焦急道:“侯公公,母後可醒了?”


    “回王妃,尚未。”侯顯腰彎得很低,十足的恭敬,愈發顯得疏離,“奴婢還要到宮外宣旨,您看?”


    朱瞻基上前,道:“侯公公先行,母妃隻是過於憂心皇祖母。”


    “是,奴婢曉得。”


    侯顯向朱瞻基行禮,態度遠比對平王妃更加尊敬。


    平王妃眼中閃過一抹怒色,到底沒再上前。


    “母妃。”侯顯離開後,朱瞻基站到平王妃麵前,“兒相信您也是盼著皇祖母能醒的。”


    “你說什麽?”


    “兒說,皇祖母有高皇帝高皇後和中山王庇佑,定然能安泰無恙。”


    “世子,我是你的母妃。”


    “正因您是我的母妃,兒才會這麽說。”朱瞻基表情冰冷,絲毫不像九歲稚齡。


    平王妃咬著嘴唇,看向殿內的宮人和宦官,握緊胸口,一股鬱氣久久不散,逼紅了雙眼,傷心竟比剛剛多了十倍。


    朱高熾坐在圓凳上,垂著頭,對妻子和兒子的話置若罔聞。


    侯顯匆匆離開,又匆匆折返。


    內官監自監丞少監以下,已然忙碌起來。


    錦衣衛北鎮撫司燈火通明,楊鐸高踞首位,身後一副猛虎下山圖,幾-欲-噬-人。


    燈光映襯下,大紅的錦衣似浸出鮮血,俊美的麵容染上冰冷的妖異。


    “天子的意思,眾位可都知道了?”單手撫過腰間金牌,楊鐸冷聲道,“要是誰敢在這個時候出岔子,縮手縮腳,南鎮撫司的弟兄可不是擺設!”


    聲音不見多高,話中的冷意卻讓眾人膽寒。


    紀綱站在右列第三位,先他人出列,抱拳道:“請指揮放下,卑職等定當竭盡全力!”


    “光是盡力還不夠,必須將事情辦好,諸位可明白?”


    “是!卑職等明白!”


    北鎮撫司大堂中,錦衣衛指揮同知,指揮僉事,校尉,千戶等齊聲應諾。


    傾盆大雨中,錦衣衛北鎮撫司大門敞開,一隊隊腰挎繡春刀,手持火把的錦衣衛從門內列隊而出。隨著帶隊軍官的號令,向不同方向飛馳而去。


    皮靴踩在青石路麵上,濺起一片水花。


    閃電撕破天空,京城之內,一片肅殺。


    寅時末,徐皇後終於醒了。


    確認徐皇後暫時度過大厄,眾位太醫再次診脈,重新開了藥方。


    事到如今,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太醫們幹脆-擼-起袖子,替代宮人為皇後親自熬藥。


    “藥渣一定要留著。還有皇後之前服用的湯藥,留下的藥渣要全部查看。”


    趙院判不敢斷言,一定是徐皇後服用的湯藥出了問題。但他可以肯定,如果徐皇後的膳食和湯藥都是按照太醫的叮囑,即使氣急攻心,也不會如此危險。


    “此事必須詳查。”


    得知趙院判的推斷,太醫院上下頓時同仇敵愾。


    如果徐皇後無法醒來,固然氣昏了皇後的始作俑者無法脫罪,太醫院也要背上黑鍋。


    一直為皇後調養身體,就調養成這個樣子?


    挨頓板子是輕的,流放充軍也是好的,如果被抄家砍頭禍及全族,冤不冤?


    “此事當稟報陛下!”


    “不妥,皇後剛醒,還是先查過藥渣,再請出皇後起居注為好。”


    “藥渣不要送到太醫院,如果真是湯藥有問題,難保不會被動手腳。”


    “對,就在坤寧宮查看。”


    “抓藥,熬藥,保存藥渣,還有哪出是疏漏的?”


    “還有送藥之人,定要查個明白。”


    “對!”


    太醫們議定,開始分頭行動。


    宮內診脈用藥,太醫院和各宮都要存檔,藥渣也要保留。


    請出皇後起居注要經有司記錄,時間來不及,許太醫和杜太醫先去查看太醫院的記錄,隨即帶著醫士查看藥渣。


    趙院判和劉太醫守在寢殿裏,直到皇後服藥,確定病情不會有反複,才將之前的懷疑報知朱棣。


    “爾等懷疑,皇後的湯藥和膳食出了錯?”


    “回陛下,臣等隻為保完全。並非斷言有宵小心懷歹意,或許隻是……”


    “不必說了。”朱棣握著徐皇後的手,為她蓋上錦被,“朕準了。太醫院查不出來,還有錦衣衛。誰幹阻攔幹擾,隻管來告訴朕。”


    “是。”


    徐皇後雖然醒了,精神卻很不好,聽了永樂帝的話,出聲道:“陛下,臣妾自知舊疾難愈,趙院判道非是斷言,暫且不必勞動錦衣衛,隻讓太醫院查看即可。”


    “梓桐之意,朕知曉。”朱棣溫聲道,“這件事,交給朕。”


    結發近三十載,徐皇後已經成了朱棣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正如馬皇後之於朱元璋。


    一旦想到發妻要離他而去,天不怕地不怕,敢舉著老爹大旗造侄子反的永樂帝,突然間害怕了。好似一直握在掌心的寶物忽然間碎裂,腦袋裏嗡嗡作響,整個人都空蕩蕩的。


    敢對徐皇後生出歹意,無論是誰,千刀萬剮不足以償其罪!


    卯時正,群臣早朝,四鼓過後,奉天殿內仍不見皇帝蹤影。


    群臣不敢輕動,聯想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被召至宮中,坤寧宮外有大漢將軍和錦衣衛守衛,心中頓時有了答案。


    怕是皇後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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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昨夜裏,錦衣衛圍了平王府。”


    工部左侍郎的宅邸,同京城平王府隻隔了一條街,錦衣衛舉著火把,將平王府四門全部包圍,把平王官屬都給抓了,動靜大得想裝看不見都不行。


    “膽大包天!竟敢如此!老夫定要參他一本!”


    “王禦史要參誰?”武陽侯徐增壽轉過頭,冷冷一笑,“錦衣衛的駕帖是刑科簽發的,王禦史可要想好了。”


    平王是嫡長子,親王爵,平王世子一直受到皇帝皇後喜愛,如果不是天子下旨,誰敢動平王府?


    參錦衣衛?是打天子的臉!


    徐增壽比朝臣知道更多消息,包括徐皇後病危,錦衣衛查出平王府長史同坤寧宮領班太監是同宗,皇後暈倒前,有宮人告訴她宮外的消息。


    宮人究竟說了什麽,很快就能查出來。


    值得深思的是,這名宮人,同平王妃的娘家倒是有些關係。


    徐增壽冷笑,做得再隱秘,也會留下尾巴。


    平王是他外甥,論理該網開一麵,可沒有徐皇後,也沒有這個外甥!何況,他的外甥不隻一個。


    朱瞻基的確不錯,但是,皇帝的孫子也不隻他一個。漢王嫡長子朱瞻壑雖年幼,論聰慧和討人喜歡,不輸他分毫。


    摩挲著手中的朝笏,徐增壽再次冷笑。


    一連三日,天子都沒有上朝,隻讓通政使司將奏疏封存,送入宮中。


    入值淵閣的楊士奇和黃淮等人也沒機會麵奏天子,隻有中官來回傳話。未免重要之事泄露,楊士奇等人隻能將寫好的條子夾在奏疏中,再次封好,送去司禮監。


    朱棣一直沒回乾清宮,起居和處理政務,都在坤寧宮。


    徐皇後勸了幾次,也不見走人,終究是精力不濟,隨他去了。


    包圍平王一家的錦衣衛已經撤走,除了平王府長史和十餘名宦官宮人,其他人都被放回。


    平王和平王妃很快出宮,平王世子朱瞻基被留在宮中,漢王世子朱瞻壑幹脆被抱到了朱棣身邊,看著圓頭圓腦,小老虎似的朱瞻壑,朱棣難得露出了笑臉,徐皇後的病體也漸漸有了康複跡象。


    “皇祖父,皇祖母。”


    朱瞻基已出閣就學,負責教導他的正是太子少師姚廣孝。


    姚廣孝已經八十歲,身體和精神都不如當年,教導皇孫讀書有些力不從心。經他舉薦,翰林院侍詔鄭禮,魯瑄等被天子召見,奉旨教導朱瞻基學問。


    “朕長孫天資聰睿,爾等宜盡心開導。凡經史所載孝悌仁義,日與講究。不必如儒生繹章句工辭為能。”


    鄭禮等人稽首受命,教導朱瞻基讀書愈發盡力。


    君臣獨坐時,姚廣孝曾問朱棣,“隻教導皇長孫孝悌仁義,不與帝王大訓?”


    朱棣的回答很幹脆,“吾孫尚幼。”


    不用朕,而用吾。


    姚廣孝頷首,他能猜到,永樂帝話中所言的皇孫,並非朱瞻基。


    自出閣就學,朱棣便下旨令朱瞻基留在宮中,隻逢初一十五回王府,隔日又要早早回來。


    皇帝皇後對皇長孫的寵愛依舊,但是,侯顯等貼身伺候皇帝皇後的宦官宮人逐漸發現,朱瞻壑在身邊時,皇帝皇後的笑容更多。


    皇帝連續七天沒上朝,朝臣們心裏沒底,都察院和六科都準備好入宮直諫,抱頭撞擊柱子了,朱棣卻突然上朝了。


    看著龍椅上的皇帝,鼓起勇氣的朝臣像一拳打在棉花球上,渾身難受。


    朱棣不管朝臣怎麽想,自顧自的頒下旨意,“平王就藩國,召漢王趙王回京,令興寧伯居北京,仍掌大寧事,設北京兵馬指揮司,賜夜巡銅牌十麵,興寧伯掌之。”


    不能朝臣們深思其背後含義,朱棣又下令,封京衛指揮使張麟為彭城伯,令戍欽州。


    此令一出,群臣都是一愣。


    張麟是平王妃的父親,也算是靖難功臣。


    欽州在西南之地,不說窮山惡水,也差不了多少。


    興寧伯能在廣西混得風生水起,賺得盆滿營缽,定國公能帶著軍隊在西南橫著走,被邊民土官當殺神供著,不代表其他人也開始。


    表麵上看,張麟升官了,封爵了。


    實際上,卻是直接從中央貶到地方,別說起伏,能保住命就不錯了。


    旨意一下,斷無收回的可能。


    中官到張家宣旨,連紅封謝儀都沒收,三個字,嫌晦氣。


    隻在心中埋怨,這差事怎麽就落到他頭上!別看張家是平王妃的娘家,依天子對平王的態度,今後是個什麽樣,在朝中又是個什麽地位,長腦袋的都能猜到。


    “咱家怎麽就沒能同興寧伯搭上個好。”


    宣旨的宦官出門,撣了撣衣袖,接到旨意的張家人,卻是如喪考妣。


    比起張家,同一日接到旨意的興寧伯府則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侯顯親自登門,孟笑臉相迎。


    “咱家先恭喜伯爺了。”


    永樂帝是鐵了心要遷都的,孟掌北京兵馬司,相


    相當於掌握了整個京城的安全工作,遇上緊要事,朝中一品大員都要給他讓路。


    最重要的是,調居北京啊!


    送走侯顯,孟樂得直蹦高。


    可惜,快樂的時光永遠短暫,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劉百戶帶回消息,在城門前被斥責的小旗昨日自盡於家中,留下血書,言其被逼迫,不得不死。雖沒指名道姓,孟卻絕對脫不開嫌疑。


    而這人的身份也不簡單,他的父親竟是中山王徐達的親衛。父親死後,長兄襲了父職,是魏國公徐輝祖麾下百戶,正隨徐輝祖在北京練兵。


    聽完劉百戶的話,孟坐到椅子上,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眉頭緊蹙。


    事情,恐怕要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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