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時期的明朝,強大到讓鄰居連覺都睡不好。


    安南胡氏自以為是,所以被滅了。


    本失裏和阿魯台夢想著前元時的風光,不知天高地厚,於是被按到地上群踹,成了喪家之犬。


    瓦剌的實力不如韃靼,卻明顯比韃靼更識時務。越過邊境,不是來找茬的,也不是來撿漏的,而是來給明軍送禮的。


    本失裏逃命時,慌不擇路,闖入了瓦剌的地盤,倒黴催的,還是綽羅斯本部,遇上了正想給明朝遞份投名狀的馬哈木。


    這叫什麽?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馬哈木一向對韃靼氣不順,兼之被本失裏搶了幾次商隊,不必多說,抽—出-刀子,借頭一用。


    本失裏還幻想著同馬哈木套交情,借帳篷躲一躲。為此,他願意將逃命時候攜帶的金銀全部送上,隻等逃過此劫,尋機東山再起,奪回失去的地盤,到時必有重謝。


    可惜話說得再好聽,也打動不了殺意堅決的馬哈木。


    刀光一閃,美好的幻想全部成為了泡影。


    人頭滾落在地,瞪大的雙眼中兀自帶著不信。


    “送上門來的,倒省了時間!”


    動手的正是馬哈木的兄弟,客列亦惕部首領太平。


    太平揮了兩下長刀,將血跡擦在本失裏的皮袍上。若非濺到臉上的幾滴鮮血,壓根看不出他剛剛殺了人。


    護衛本失裏逃命的韃靼騎兵,此時僅剩八百多人。跟隨本失裏進大帳的千夫長被砍了頭,八百騎兵群龍無首,很快倒在了瓦剌人的馬刀之下。


    殺了人,出了氣,接下來就是該如何向明朝討要賞賜。


    “完者禿的人頭至少值幾百兩黃金吧?”


    收刀回鞘,太平舉起酒囊,喝了兩大口,“大寧的酒的確夠烈!可汗,什麽時候去明朝京城?”


    “不去明朝京城。明軍定然會追在完者禿身後,循著他逃命的路線迎上去,首級交給大軍的主帥。”


    馬哈木剛過不惑之年,身體強壯,與阿魯台一樣野心勃勃。但他比阿魯台聰明,從沒將這份野心表現在台前。


    “啊?”太平不解,“不該直接到明朝京城,麵見明朝天子,當麵討賞?“


    “不能這麽做。”馬哈木吸了一口水煙,“別問太多,照我說的辦。到時,封賞定然不少。”


    “可……”


    太平還是不明白,馬哈木無奈,知道不說清楚,這個兄弟肯定要鑽牛角尖。


    “別忘了,明朝視韃靼為眼中釘,對瓦剌也未必能縱容多久。”


    “可汗是說?”


    “北元已不複存在。兀良哈徹底歸順了明朝。此戰之後,韃靼再難恢複往日雄風。瓦剌太過張揚,會有什麽下場?”


    太平不說話了。


    帳中的大小頭目也沉默了。


    “韜光養晦,示人以弱,這還是從漢人身上學來的。”馬哈木盤膝坐著,如鷹隼一般的目光,令人脊背發寒,“長生天不會拋棄他的子民。總有一日,權利和財富會握到瓦剌手中!在那之前,就算是裝,也要裝作對明朝順服。不要學本失裏,那樣隻有死路一條。阿魯台倒是聰明,隻可惜,他扶持了一個笨蛋。”


    大帳中的談話很快結束,馬哈木說服了太平和其他頭領,無人再對他的決定提出異議。


    當日,太平親率數百瓦剌勇士,穿過邊境,帶著本失裏的人頭進入韃靼境內。


    原本,太平是奔著徐輝祖的中軍去的。不想中途遇上了探路的前鋒。還是孟清和率領的隊伍。


    看到神機營攜帶的火器,太平心中打了個突,立刻令全隊停下,遣人上前交涉。


    瓦剌壯漢停在距明軍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翻身下馬,以不太熟練官話喊道:“奉瓦剌首領順寧王馬哈木之命,特將韃靼偽汗完者禿王人頭奉上。”


    連續喊了三遍,孟清和才聽清楚他話中的意思。眉毛一揚,“乞列該。”


    “卑下在。”


    “帶幾個人過去,探探虛實。小心些,發現不對立刻回來。”


    “卑下遵令!”乞列該一拉韁繩,回頭叫道,“塔拉,阿木,和我走!”


    話聲落下,立刻有兩個鐵塔似的壯漢從隊伍中馳出。


    盾牌手從中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乞列該為首,塔拉阿木隨後,三人三騎飛馳而出。背上的弓-弩,馬背上的箭簇,無一不反射著寒光。


    瓦剌壯漢沒動,也沒露出半分膽怯神色。


    他身後的瓦剌騎兵同時拉開長弓,瞄準明軍的盾牌手。隻要情況有任何不對,一場廝殺在所難免。


    “我乃天軍麾下,泰寧衛都指揮使僉事乞列該。”


    乞列該自報身份姓名,上前交涉。


    瓦剌壯漢瞬間認出了乞列該的身份,兀良哈。


    看來,這支明軍隊伍很不簡單。


    不說被大明看重的兀良哈,單是隊伍中的火器數量就遠遠超出預期。


    。


    早些年,瓦剌沒少到明朝邊境打穀草。甘肅寧夏等地幾乎成了瓦剌人的糧倉。直到洪武帝分封諸子,喜好光膀子的朱權和愛好燒帳篷的朱棣坐鎮北疆,雙方實力的天平才慢慢開始傾斜。


    北疆九位藩王,除個別之外,個頂個的不好惹。


    孟清和剛從軍時,恰好遇上藩王們的聯-合-軍-事-演-習。


    邊軍在邊境線上喊打喊殺,吼聲震天,不隻震懾了南京的建帝,也讓草原上的鄰居心驚肉跳相當長一段時間。


    韃靼瓦剌始終是永樂帝的心腹大患。起兵-造-反,朱棣都不忘留下數千軍隊戍衛邊塞。


    由此可見,朱棣在位一天,韃靼瓦剌的日子就別想好過。當然,隨著蝴蝶翅膀的扇動,曆史不斷發生改變,換成朱棣的繼承人上位,明朝鄰居的日子也未必會好過到哪裏去。


    乞列該和瓦剌壯漢的交涉十分順利。唯一的問題是,不能馬上確定盒子裏的首級究竟是不是本失裏本人。


    “伯爺,卑下未見過完者禿,實在不能斷言。”


    乞列該很是糾結,就好像有根胡蘿卜吊在眼前,張開嘴卻怎麽都咬不著。


    “不急。”孟清和笑道,“吾已遣人飛報定國公,可先將人留下,就地紮營,待定國公前來再做計較。”


    “是!”


    乞列該奉命再同瓦剌人交涉,這次雙方似產生了分歧。瓦剌人也不是傻子,萬一明軍趁機把他們收拾了怎麽辦?


    最後,瓦剌騎兵中走出一名約三十許的壯漢,做主答應了孟清和的提議,乞列該才完成任務。


    可以看出,這名壯漢的身份很不一般,光是佩刀上鑲嵌的黃金和寶石就不是尋常人能用。此人必定是部落頭領,隻是不知部落大小,在瓦剌王帳中的話語權如何。


    “吾名太平,瓦剌客列亦惕部首領,受明天子封為賢義王。


    見到孟清和,太平很是吃驚。他完全沒想到,在這支明軍發號施令的竟是這樣一個人。


    穿著鎧甲依舊顯得單薄,草原上的風都能將他吹走。


    看起來就沒什麽體力,能打仗嗎?


    貌似連頭山羊都扛不起來。不客氣點說,部落裏的年輕姑娘都比他壯實。


    太平吃驚時,孟清和也在仔細打量眼前的瓦剌部落頭領。


    高大健壯,目測身高至少一米八,幾乎要達到一米九,比國公爺還要高出一點。


    膚色接近古銅,五官深邃,眉毛濃得幾乎要連在一起。眼睛是灰藍色的,摘下皮帽,陽光下,頭發接近深棕。按照後世的標準,絕對夠得上五星級的-猛-男-帥-哥。


    孟清和可以肯定,太平絕不是土生土長的蒙古人,除了中亞民族,說不定還混了歐羅巴的血統。


    當年的元朝軍隊在亞歐大6橫著走,明朝邊衛還有俄羅斯人後裔,見到一個有歐羅巴血統的瓦剌頭領,不奇怪。


    不過,該怎麽和這位打招呼?


    見到你很高興?


    握拳捶肩膀?


    考慮再三,孟伯爺還是選擇了最中規中矩的方法,下馬,抱拳,行軍禮。


    “本官乃大明天子敕封一等伯,征討大軍左軍副將,禦賜國姓,名上清下和。”


    縐縐的一句話,乞列該翻譯得十分艱難,卻瞬間震住了太平。


    大明一等伯,國姓?


    太高大上了有木有?


    “原來是國姓爺,失禮!”


    瓦剌壯漢笑得無比陽光。


    孟伯爺被閃了一下眼。扯扯嘴角,誰說壯漢們一根筋,不會說好話?國姓爺都出來了!


    簡單寒暄之後,明軍和瓦剌騎兵相隔五百米左右,分別紮營。


    裝著本失裏首級的匣子仍在瓦剌壯漢手裏,因不能確定真假,孟清和決定,等沈瑄趕到再做正式交接。


    不過,依瓦剌人的態度,首級是正主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以上。


    斥候派出不久,國公爺到來還需一段時間。


    孟清和幹脆下令埋鍋造飯,一邊等人一邊填飽肚子,兩不耽誤。


    多日裏,除休息之外,吃飯都在馬背上。


    能受苦,也快到極限。


    他受夠了石頭似的黑麵餅子。哪怕是撕開丟到熱水裏煮一煮,至少不會硌牙,更不像有鐵片劃嗓子。


    “果然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孟清和走到一處火灶前,看著熱水咕嘟嘟開始冒泡,想起馬背上還有兩條肉幹,立刻讓親衛取來,抽—出靴掖內的匕首,切幾刀,一股腦的丟進鍋裏。


    “有鹽沒有?”


    “啊?”


    火頭軍被孟伯爺的舉動驚呆了,問了兩次,才回過神來。


    “有,有!”


    連忙點頭答應,取出裝鹽的皮囊,還找出兩把胡椒。


    去河邊取水的邊軍抓了兩把野蔥,也被孟清和扔進了鍋裏,這次連切都沒切。半晌,鍋裏的香味冒出來,連孟清和都忍不住流口水。


    sp;在部分人眼中,這鍋湯泡餅子定是難以下咽。於深入大漠的邊軍而言,卻勝過任何珍饈佳肴。


    孟清和從火頭軍手裏搶過木勺,舀起一塊煮軟的餅子,吹了兩下送進嘴裏,燙得直吸氣,卻還是笑咧了嘴。


    “熟了,都拿碗,今兒本伯充一回火頭,給爾等藥湯盛飯!”


    軍漢們轟然應諾,連泰寧衛的壯漢們都湊起熱鬧。


    熟悉的一幕,讓孟清和想起在開平衛的日子。


    一晃經年,人未老,記憶先開始褪色。


    搖搖頭,舀了幾碗,終於把木勺遞給等在一邊的火頭軍。再不換手,這位怕會哭出來。


    “得了,給你。”


    孟清和端著個大碗,和軍漢一樣蹲在戰馬身邊,大口大口的往下咽。


    軍漢們看得稀奇,孟清和卻毫不在乎,擺擺手,一邊喝湯,一邊說道:“想當年在開平衛時,別說湯裏有肉,連硬麵餅子都要論個數。那年韃子到開平衛打穀草,我不過是個總旗,帶著五十幾個兄弟守地堡,好容易活命,才吃上一頓肉……”


    孟清和說得大方,軍漢們聽得有趣。連日行軍也讓軍漢們明白,這位伯爺,壓根沒勳貴的架子。


    “伯爺了不起!”


    軍漢們起哄,孟伯爺站起身,碗遞給高福,清清嗓子,沉寂多年的“套馬杆漢子”再次出爐。


    興寧伯帶頭,軍漢們也扯開了喉嚨。


    吼聲隨風飄遠,瓦剌壯漢目瞪口呆,在一聲聲的“威武雄壯”中掉了下巴。


    飛馳趕來的沈瑄也被似曾相識的“漢子”之聲驚到了,記憶中,某些需要被碾碎的畫麵又開始排列重組,再次呈現。


    想當年,英武的國公爺,就是在這樣的“歌聲”中,左腳絆右腳,一個踉蹌,差點-撲-倒。


    猛的一揮鞭子,定國公周身的煞氣瞬間飆升。


    正吼得開心的孟某人,突然背後一涼,頭皮發麻,轉過頭,看向煙塵騰起的方向,一身玄甲的國公爺正飛馳而來。


    孟伯爺摸摸脖子,不知為何,突然有了相當不妙的預感。


    永樂七年八月,征討大軍再傳喜報,韃靼可汗本失裏已死,首級正在抵京的路上。一同前來的,還有百餘人組成的瓦剌使臣隊伍。


    接到喜報,朱棣當即下旨,賜瓦剌首領順寧王馬哈木金二十兩,銀五十兩,寶鈔五百錠,紗綢布帛百匹。賜瓦剌客列亦惕部頭領,賢義王太平金十兩,銀三十兩,寶鈔三百錠,紗綢布帛百匹。並賜給瓦剌諸部阿隻裏海子至色愣格河土地,許其冬春在此遷移放牧。


    為顯示“公平”,也為抹平之前食言一事,永樂帝大筆一揮,將忽蘭忽失溫以東的土地賜給兀良哈,許三衛在此放牧。


    賞賜的土地本都屬於韃靼,慨他人之慷,朱棣毫無壓力。


    仗打營了,本失裏這個名義上的韃靼可汗被哢嚓了,韃靼太師阿魯台不知所蹤,非為日後考慮,朱棣甚至想把韃靼的地盤都劃拉到自己手裏,做自家的宅基地。


    若非成國公進言,魏國公也表示不能這麽幹,吃相不好看,朱棣百分百會下手。可不下手,著實眼饞。


    最後,是五軍都督府和南北兩京六部共同商議,得出解決辦法,韃靼終究沒有完全被滅,占地盤的條件還不成熟,與其貿然設立衛所,不如采取分割的方式,繼續削弱韃靼,順便做一下人情。


    “瓦剌奉上本失裏首級,且於戰前對韃靼多有牽製。兀良哈為陛下衝鋒陷陣,立有大功,不若以水草豐美之地加以恩賞,其必能體沐聖德。”


    夏元吉的話很漂亮,朱棣最終采納了朝臣的建議。但為防瓦剌勢力過強,永樂帝決定,大軍班師後,將被俘後歸順的韃靼太保馬兒哈咱放回草原,授其為韃靼可汗。


    “韃靼瓦剌均-狼-子野心,一家獨大,必會再生-貪-婪之心,起邊境之禍。我朝擇弱者扶持,令其互相牽製,方為可行之策。皇祖父之意應是如此。”


    這番話,出自朱瞻壑之口。


    夏元吉震撼到無語。他本想借天子旨意引導聖孫,不料,準備好的話都被堵在了喉嚨裏。


    “世子聰慧。”


    朱瞻壑正襟端坐,謙虛道:“夏尚書過獎。這些道理,多是孤從書上讀到,少保也曾為孤講過。孤一直不太明白,如今才恍然大悟。孤還小,很多道理,孤隻是一知半解,還仰賴夏尚書教導。”


    夏元吉仰頭望向屋頂,再次體會到,教導漢王世子是何等的不易。


    虧得夏司徒胸懷寬廣,氣量博大,否則,孟清和回朝之日,即是夏司徒上門之時。


    作甚?


    單挑!


    把世子教導成這樣,是想怎樣?把旁人的教學之路通通堵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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