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蕭乾上朝了。


    坐著輪椅,身披重裘,手握暖手爐,腳下左右各擱一隻炭盆,膝上蓋著輕軟的羊毛毯。


    金殿上文武百官,早已練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本領,見了這種異狀,也不禁露出吃驚之態。


    年輕一輩的,絕大多數根本不認識蕭老爺子,紛紛交頭接耳,向身邊同僚打聽他的來曆。


    向來眼高於頂,傲視群臣的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鬱雪窗,鬱閣老滿眼訝異,主動上前拱手為禮:“穆王爺,別來無恙?轢”


    蕭乾隻微微點頭:“托福,暫時還苟活於世。”


    眾人這才知道,眼前這位骨瘦如柴,看似行就將就木的老人,就是赫赫威名的鐵帽子王,穆王蕭乾!


    說起這位穆王爺,在大齊王朝可謂是家喻戶曉箢。


    據說他的先祖蕭雲跟太祖爺自小一起長大,因誌趣相投,結拜為異姓兄弟。後來太祖起兵,他追隨太祖,立下無數戰功,並且曾經兩次在戰場上救了太祖的命。


    太祖稱帝後,論功行賞。蕭雲從龍有功,被封為鐵帽子穆王,掌天下兵馬,世襲罔替,並賜丹書鐵劵一枚,聖眷之隆可見一斑。


    蕭雲也是個人物,從龍有功卻不居功自傲,權傾一時卻未曾被權利衝昏頭腦。


    太祖打天下時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天下大定之後,他能當機立斷,急流勇退,不待太祖發難,即主動交還兵權,做個隱居山林的閑人。


    沒了兵權的穆王爺,不但避免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慘下場,反而越發受到太祖器重,甚至病重彌留之際還對其念念不忘。並交代太宗,穆王重情重義,殺伐果斷,又善審時度勢,遇事多與穆王商議。


    得太祖臨終托孤,成太宗顧命大臣,穆王在太祖心中地位,無人可及其項背。


    當然,以穆王之睿智,自然不會去做那倚老賣老,挾恩自重的蠢事,終其一生未曾出山,成了名符其實地逍遙閑散王爺。


    唯其如此,他亦活到了八十歲的高齡。


    自蕭雲之後,曆代穆王都頗受皇帝賞識,其子侄遍布軍中,家學淵緣,大多精研兵法。其中不乏姣姣者,曆代穆王更先後三次於危急關頭出任元帥,執掌天下兵馬,為帝王排憂解難。


    蕭乾二十五歲接掌穆王府,二十八歲領兵南征北討。


    南宮逸一歲即被確立為太子,到三十三歲登基,做了三十二年太子。


    儲君之位屹立不倒,卻也因此成為眾矢之的,無數次遭遇生死大劫。而每次皆能逢凶化吉,蕭乾居功至偉。


    最危險的一次,是先帝病重彌留,隨時有駕崩之險。彼時南宮逸恰在北疆巡邊,接密信後星夜兼程飛馳回京,最終仍沒能在先帝駕崩時及時趕回京師。


    彼時,晉王蠢蠢欲動,欲搶在南宮逸回京之前,擁兵自重乘虛而入,攥改詔書,自立為帝。


    晉王領兵欲殺入宮門,蕭乾身披重甲,騎赤兔,挎銀槍,威風凜凜馳疾而來,於宮牆上挽雕弓,一箭將晉王射殺於馬下!


    群賊懾於穆王威勢,無人敢攖其鋒,竟棄晉王屍首於宮門,四散而逃……


    蕭乾衣不解甲,手不釋槍,在朱雀門守了二天二夜,才終於將千裏疾馳回京的南宮逸迎入宮中,順利登上大寶。


    這才有了後來的一代明君太康帝,迎來了史上著名的太康盛世。


    而太康登基稱帝,帝位穩固後,蕭乾便效仿先祖,以體弱多病為由,主動釋出兵權,退隱山林,頤養天年。


    南宮逸苦苦挽留,這張請辭的奏折始終在禦書房的案頭留中不發,一拖就是五年。


    五年間蕭乾始終不改其誌,南宮逸無奈,隻得準奏。


    並頒下特旨一道:蕭乾之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特準其有入宮免查,見帝不跪,先斬後奏之特權!


    至此,蕭乾不朝已有十五年。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朝中重臣,國之傳奇人物,十五年後會以這樣詭異離奇的姿態,出現在朝堂之上!


    對於這位傳說中陰狠嗜殺,性情古怪的王爺,百官中可沒有幾個敢上前與之套近乎。


    於是乎,在最初的***亂之後,大殿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沉默,如同暴風雨的前的寧靜,有種驚心動魄的緊窒感。


    而始做蛹者蕭乾,卻渾然不覺,在與幾位朝中耆老打過招呼之後,徑自閉目養起了神。


    南宮逸見了他,也不禁大吃一驚,竟然連聲追問:“健之,何事上朝?”


    健之,是蕭乾的表字。皇上在大殿上不以官職,竟以表字相稱,可見君臣關係親密到何等地步,也足證其心中之訝異。


    蕭乾接下來的舉止,讓百官再次跌破了眼鏡。


    他安適地靠在輪椅上,隻隨意地點了點頭:“也沒什麽事,就是在家裏閑得無聊,來看看你~”


    你說,你好歹是個臣子,人家皇帝雖然給了你“見帝不跪”特權,你起碼也自謙一句:“老臣身體欠佳,不能給皇上行君臣之禮雲雲”,然後,再意思意思地側一側身子,做做表麵文章,盡下臣子之禮,全全皇帝的體麵吧?


    他倒好,一句解釋沒有,甚至連側一下身子都懶!


    實在是,狂妄至極!


    皇上也是,不但不怪,反而走下龍椅,走到他身旁,關愛有加:“我前次送去的那兩枝千年人參,你到底吃了沒有?”


    好家夥,連“朕”都不用了,直接你我相稱!


    這,這讓底下這幫旁觀的百官,情何以堪!


    有那心思活絡的,就開始揣摩了:嗯,瞧穆王爺這裝扮,這模樣,就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皇上賜了千年人參,還親自詢問是否服用,搞不好還真是病入膏肓了。


    聽說,穆王爺年輕時沙場征戰太多,傷了身子,子嗣上一直不太理想。年近不惑才得了一個寶貝兒子,卻在三歲那年不幸走失,一直遝無音信。


    看穆王的樣子,的確是一副不久於人世的樣子。


    穆王府後繼無人,聽說蕭氏幾支旁支都想把嫡子過繼到穆王膝下,為此想盡辦法,花樣百如,爭得頭破血流。


    要知道,穆王府是欽定的鐵帽子王,世襲罔替,一經定下,後世就有數不盡的榮華富貴。


    蕭乾卻遲遲沒有做出決定,亦不知皇上心裏,有何想法?


    自己要不要去打聽一下,看看哪支的勝算大些,提前走動走動呢?


    要知道,每一代的穆王爺在軍中都擁有牢不可破的地位。


    而穆王府,曾出過好幾個兵馬大元帥。


    這就注定了,軍權無論如何變更,都免不了有受蕭家提攜之恩,手握重兵的大將。


    而軍中,是最講究資曆和輩份的。


    不論你軍功如何響亮,就算累功至兵馬大元帥,也擺脫不了上一輩帶給你的恩惠和影響……


    跟蕭家套上關係,就算蕭家不能重掌兵權,有穆王爺一句話,也勝過你在軍中孤軍奮戰二十年!


    有那多愁善感的,就在感歎了:瞧瞧,聽說穆王爺比萬歲也就大三歲,如今一個望之如風燭殘年,一個卻是人到中年,魄力十足,精力旺盛。


    可見,為人臣子雖說為皇上盡忠是本份,可也還得顧著自個的身體。


    要不然你看,穆王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為皇上鞠躬盡瘁了一輩子,臨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實在令人唏噓……


    這邊百官各懷心思,那邊君臣已閑話完畢,進入正題。


    “聽說,皇上下旨,要封那丫頭郡主之銜?”蕭乾滿眼陰霾。


    南宮逸一怔:“你不同意?”


    他暗中臨控杜家二十年,蕭乾一直冷眼旁觀,今日突然跑到金殿上發表意見,莫非是有什麽重大發現不成?


    郡主?


    百官精神一振,各個都豎起了耳朵。


    “臣的確覺得不妥。”蕭乾直言不諱:“女有四行,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她以未嫁之身,於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已是極為不妥;自古婚姻憑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為達退婚目的,竟求到禦前,陷君王為兩難之境,是為不忠。其生父在世,竟然未得父親允許,擅自與夫家解除婚約,此舉已大大違反人倫之禮!是大不孝之舉!”


    “她早年在鄉下,未婚夫對其不離不棄,如今搬遷入京,父親入朝,她又封了縣主,便妄想攀高枝,為滿足一己之私,不惜陷未婚夫於尷尬境地,此為不仁;兩家是百家通家之好,因她的退婚,至兩家關係破裂。背棄雙方祖上盟約,是為不義。”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離經叛道,不知羞恥之女子,豈能冊封為郡主,成為天下女子之表率?萬一到時群起而效之,至道德敗壞,風氣為之糜亂,豈非天下大亂?請皇上三思。”


    蕭乾一口氣說了一堆,聽得百官雲山霧罩,兩眼茫然。


    偏偏又是在金殿之上,當著皇上和那煞星的麵,誰也不敢交頭接耳。


    隻是兩兩相顧,以眼神示意相互探詢。


    什麽情況?穆王到底在說誰?皇上要做主,幫誰解除婚約?


    沒有人知道,一連串的問號,自眾人的心裏冒出,浮在各人的頭頂上。


    夏風起初也是莫名其妙,及至聽到擅自入宮麵見聖上,求退婚,隱約生出不妙之感,待聽到受封為縣主,已是確定無疑,當即麵色慘白,冷汗涔涔而下。


    後麵那一長串的指責,再聽不進隻字片語。


    腦子裏,反複回響著一句話——阿蘅與他退婚之事,已是天下皆知,再也無法挽回了……


    事不關己,南宮宸向來是漠然以對。


    然而,越聽越覺不對頭,待得省悟過來,蕭乾嘴裏那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配為天下女子之表率”的女人,居然是杜蘅,不禁大吃一驚。


    他禁不住向夏風投向訝然的一瞥。


    杜蘅竟然求父皇做主,跟夏風解除婚約?


    什麽時候,自己怎麽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夏風麵白如紙,緊緊地咬著下唇,仿佛不如此,心裏的慘痛絕望之情就要破堤而出,一泄千裏了!


    這麽說,穆王所說並無一字虛言了?


    阿蘅真的跟夏風解除婚約了?


    南宮宸極度震驚之餘,心底竟隱隱生出一絲興奮之感。


    不錯,這消息乍一聽,確實匪夷所思,有天方夜譚之感。


    然而細一思索,的確很象阿蘅的行事風格!


    那丫頭,從來不走尋常路,最喜歡出人意表!


    同時,也再一次證明了,他對她的感覺沒有出錯。


    阿蘅,的確從未將夏風放在心上。


    否則,她不會如此不留餘地,竟然想到求父皇出麵幫她解除婚約!


    可見,她急於擺脫夏家,擺脫夏風,擺脫這樁婚約給她的束縛的決心之強烈!


    心裏,卻又有些替阿蘅鳴不平,忍不住出言辯駁:“穆王爺此言恐怕有失偏頗。據我所知,她之所以以未嫁之身拋頭露麵,是為了救人。這種為大義而犧牲名節之義舉,就算不提倡,但最起碼不該予以抨擊。否則,豈非令天下人大義之士齒冷心寒?”


    蕭乾望著他,露齒,意味深長一笑:“正因為如此,本王才沒有對她的行為加以鞭笞,隻斥為不妥。本王也並不反對她行義舉,隻是認為她不足以成天下女子表率,反對皇上冊封其為郡主而已。”


    南宮宸不由大為懊惱,暗叱他一聲:老狐狸!


    這老賊,避其長,擊其短,果然老謀深算!


    這段對話一出,那些原本還在雲霧之中的百官,立時恍然大悟。


    原來穆王口中,那名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女子,就是近段時間在臨安城,風頭無兩的杜太醫嫡女;


    一根金針救恭親王側妃母子平安,恭親王親自手書法炙神針,讚其醫術高超;


    祭蝗台倒塌,以女子之身,挺身而出,義救十數位重傷患者,百姓口中的女華陀,活菩薩;


    燕王親自登門請教,獻計滅蝗,功不可沒的舞陽縣主杜蘅!


    但是,她竟然求皇上出麵,為她做主退親?


    她跟誰訂了親,為什麽要退?


    知情的滿懷同情,不知情的忙著打聽。


    “啊,怎麽是他?”


    “哦,原來是他?”


    “小侯爺文武雙全,俊美文雅,實在是人中龍鳳,為何要退親?”


    “聽說,杜家大小姐與小侯爺……”


    吧啦吧啦,一時間金殿之上,群臣議論紛紛,嗡嗡之聲不絕於耳。


    無數或同情,或訝異,或嘲諷,或訕笑,或幸災樂禍……的眼神,如飛蝗般紛紛射向夏風所站的角落。


    夏風如芒刺在背,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個大洞,直接鑽進去算了!


    偏,這是在金殿之上,他不能逃。


    不止不能逃,還不能失態。


    心已千瘡百孔,痛到麻木,人卻依然要挺直了背脊,雙手攏在袖中,緊握成拳,強裝無事!


    唯有那蒼白得毫無一點血色的薄唇,以及那雙黑似點漆,隱隱透著絕望的光芒的眸子,隱約泄露出一絲此刻,他真實的感情!


    “咳,”饒是南宮逸心堅似鐵,也不禁生了不忍,輕咳一聲,把話題岔開:“對蕭愛卿的言詞,諸位愛卿,有何看法?”


    一片嗡嗡之聲後,大殿一片寂然。


    一個是掌握生殺大權,升遷榮辱的皇上;一個是雖不在朝堂,卻仍是跺一跺腳,大齊也要震三震的鐵帽子王爺。


    為一個不知名的丫頭,得罪了哪一個,都不劃算。


    “咳咳~”蕭乾唇邊浮起一絲似笑非笑的笑容,低頭幹咳了兩聲。


    南宮逸立刻眼現關切:“是否久坐不適,可要宣太醫?”


    “多謝皇上關懷,不必。”蕭乾含笑道謝。


    一問一答,已令無數人在頃刻間做了決定。


    “皇上,臣以為穆王所言極是。”第一個出列的,是內閣首輔鬱雪窗:“那位小姐雖是滅蝗有功,其情可憫,其義高潔,然其行終是不妥。論功行賞,不一定非要冊為郡主,亦可賜其金銀。”


    有人做了領頭羊,後麵的人跟著走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後麵的形式,已經變成了一邊倒。


    好好的一個早朝,演變成了對“那位小姐”的功過評論發表會。


    說是討論會,然而意見卻驚人的統一。


    所有人都是先讚其“善行可嘉,然行為失當,不足以為天下女子之表率,應賞其金銀……”


    因為蕭乾自始自終沒有指名道姓,百官也都心知肚明,樂得揣著明白裝糊塗,人人口稱“那位小姐”,絕口不提杜蘅二字。


    算是,給夏風,給平昌侯府,維係了那絲薄如蟬翼的麵子……


    朝堂上討論得熱火朝天,百官人人爭先,個個發言,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具體提及討論的對象。


    一切,皆因蕭乾的刻意模糊,皇帝的默默維護,如此而已!


    這,也可算是千年難得一見之怪現象!


    給蕭乾這麽一攪和,杜蘅冊立郡之一事,自然不了了之。


    消息象長了翅膀一樣在臨安城裏瘋傳,不到半個時辰。


    杜蘅的大名再一次傳遍了臨安城城的大街小巷,成了街知巷聞,家喻戶曉的人物。


    隻不過這一回,她成了眾人口耳相傳的“那位小姐”。


    聽著白前繪影繪色地描繪著金殿之上的事情,末了氣恨難平:“你說,小姐封不封郡主,關他穆王爺屁事?犯得著拖著要死的身子,跑到金殿上胡說八道,壞人好事?”


    杜蘅哂然一笑:“嘴長在別人身上,要怎麽說,由得他去。”


    她本來,對郡主之位就沒什麽想法。


    否則,當日在禦書房,就不會拒絕皇上的提議,堅持退婚了。


    隻不過,她以為皇上已息了心思,沒想到還會舊事重題。


    更想不到的是,反對的不是代表平昌侯府的夏風,而是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鐵帽子穆王蕭乾。


    前一世,她與蕭乾並無交集。


    因為蕭乾在太康二十二年三月末死了。


    聽說是:“沉屙已久,遭逢突變,急怒攻心,吐血而亡。”


    她知道這個名字,還不是因為蕭乾如何功在社稷,而是因為蕭乾死後,穆王府後來經曆了數次家變,幾位子侄為爭繼承權,幾次鬧上金殿,皇上大為惱火。


    南宮宸因此感歎:好好一個顯貴世家,因為沒有子嗣承繼,在短短十年間,由鼎盛走向了衰敗沒落。可悲可歎!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孩子,自然是感同身受,暗自警惕。


    想不到,這一世,老狐狸臨死竟還踹了她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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