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月色滿階。舒睍蓴璩


    長長的禦案上,摞起的折子足有半尺高。


    太康帝有些心神不寧,手裏握著朱筆,目光從攤開的折子,移到擱在禦案上的那隻靜臥的白玉池中的綠毛神龜上。


    張煒捧了一盞熱茶,輕手輕腳地走過來,離禦案還有三尺便站定,垂眼望著地麵:“陛下,喝口茶歇會吧。”


    太康帝“嗯”了一聲,卻並沒有接過茶盞喝茶,而是曲指敲起了桌麵:“多大了?煨”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也隻有張煒常年服侍在身邊的人才聽得懂。


    他微躬著身子,答道:“回皇上,二十四。”


    太康帝便又“嗯”了一聲,手指繼續在桌麵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眼睛卻一直盯著那隻綠毛烏龜,良久幽幽地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厴”


    張煒沒敢接話。


    趙王和魏王都早各自有了王妃,隻有燕王的婚事,一直沒有著落。


    幾位皇子中論才幹,沒有人比得過燕王。梅妃聖寵不衷,曆二十年經營,朝中人脈比不得衛皇後,卻也織了一張龐大的關係網。


    倘若是再挑個娘家勢力雄厚的王妃,其他幾位皇子更是拍馬不及。燕王就會獨大,儲君之位亦非他莫屬了。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皇上春秋正盛,有個能力卓著的儲君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自然要寢食難安了。


    然而,就算是為了平衡各皇子的實力,有心給燕王指個沒有身家背景的女子當王妃,起碼表麵上得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以堵幽幽眾口不是?


    但,所謂尋常女子連皇室的邊都挨不上,又哪來的機會製造一個足可匹配燕王的理由?


    燕王看上杜蘅,倒著實走了一步好棋。


    太醫之女,無任何身家背景,又有滅蝗,防疫之大功於朝廷。


    可惜……


    張煒忍不住歎了口氣。


    人家蕭七爺早早就盯上了,連聘禮都下了,逼他毀婚那是不可能了。


    所以,燕王妃的人選,隻能繼續頭痛下去。


    “……毓秀宮吧?看看去。”太康帝說著,已經站了起來。


    張煒回過神,太康帝已走到門邊,說了什麽卻沒有聽到,隻依稀捕捉到“毓慶宮”三個字,立刻追上去,畢恭畢敬地喝了一聲:“陛下起駕毓~~”


    太康帝猛地頓住了腳,一個眼風掃過來:“朕隻隨便走走,不要驚動旁人。”


    “是。”張煒垂了手,恭敬地答。


    一邊自宮人手裏奪過宮燈,親自提在手裏,揮手斥退了侍立路邊的宮人,又做手勢命禦輦墜在身後幾十步左右,悄悄地跟著,以便皇上走累了,隨時可以乘坐。


    主仆二個便一前一後,慢慢地穿過庭院,踏著一地的月光,朝毓慶宮走去。


    通過二輪篩選後,有幸被留下來住進毓秀宮裏的秀女,隻剩下五十人。


    在這裏住一個月,接受了各種培訓之後,再由皇上和皇後親自過目,決定最終的命運。


    每日有宮中的教養嬤嬤來給她們講授各種規矩和宮中禮儀,課業繁雜而枯燥,卻沒有一個人叫苦,更沒有人敢懈怠。


    因為大家都明白,進到毓秀宮並不算結束,真正的競爭才剛剛開始。


    出身世家大族的小姐,每天銀子流水似地花出去,隻求讓嬤嬤對自己另眼相看——關鍵時候,就算不能替自己多說一兩句好話,排個顯眼的位置也是好的。


    當然,毓慶宮裏侍候的宮女們,也都收到了不同程度的好處。這樣,就不至與外界斷了聯係。


    短短數日,這些少女已經隱隱分成了幾個派係,各自有了自己的小圈子。


    不知是不是因為黃縣令的家境並不寬裕,為不惹人懷疑的緣故,杜蘅並沒有給她大筆的金錢。是以,她沒有辦法象其他人一樣,拿出許多銀子去孝敬嬤嬤和宮女。


    穿的衣服雖然都是新做的,質料卻並不是最上乘,最時新的,也從不主動與人交往,對誰都保持著適度的禮貌和適當的距離。


    別人拉了她幾回,拉她不攏,也就淡了心思。


    慢慢的,她就遊離於幾個圈子之外,自成一體了。


    黃雨牢記著杜蘅的叮囑,不驕不躁,不冒頭不掐尖,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學著早就爛熟於胸的規矩禮儀,靜靜地等待機會。


    她原本以為杜蘅還會有很多後續的安排,可是,進宮之後杜蘅卻象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又或者完全把她遺忘了一樣。


    沒有任何人聯係她,也沒有再給她任何提醒或暗示。


    她完完全全成了一個人,在這陌生的深宮裏,孤軍奮戰。


    白天還好,有繁重的練習占據了大部份的時間和精力,晚上自由活動。


    看著其他女孩嘰嘰喳喳地談笑風生,討論衣飾,妝容,時局,京裏的風雲人物,相互恭維著彼此的容貌,偶爾爭執幾句,不時笑做一堆……自己卻被摒棄在外,那種滋味並不好受。


    她默默的忍受著,心裏其實很著急,麵上還要裝得平靜無波。


    未進宮前,她對自己的容貌和才華還很有幾分自負,及至進到了毓秀宮,才發現自己實在是井底之蛙。


    經過了層層的選拔和嚴格的挑選,留下來的女子環肥燕瘦,各個都是美女。她的容貌雖不俗,卻絕對沒到豔冠群芳的地步。


    說到才藝,臨時抱佛腳學的那點微末技藝,怎比得過別人自小請名家教授指導來得精湛?


    家世?小小的七品縣令的養女,這五十人裏恐怕屬她的最低微。


    她不禁有些埋怨:既然要送她入宮,為什麽不給自己弄一個更顯赫的身份呢!


    她如今已經知道,那個被她誤認為是杜家大少爺的男子,其實是穆王府的世子,二小姐的未婚夫。


    憑他的本事,做到這點應該不難吧?


    能做卻不做,莫非,還在惱她那日的無心之失?


    想到這裏,黃雨下意識地咬了咬唇瓣,眼前閃過一雙似笑非笑的鳳眸,隻覺屋中悶熱難當,起身離了屋子,緩緩走到外麵的花園。


    時序已是四月底,正是暮春時節,芳緋落盡,隻有滿樹槐花似雪,風過時漫天飛舞,打著旋兒從枝頭落下,跌落在發間,肩頭,襟上。


    記憶中那雙帶笑的眸子漸漸淡去,變成杜蘅的那雙黑眸,冷冰冰的俯視著她,仿佛可以看透她的心髒。黃雨仰頭看著紛紛揚揚墜落的花瓣,隻覺眼眶慢慢發熱,漸漸便蓄了些水氣。


    低低歎了口氣,抽出腰間綠簫,橫簫就唇,一縷簫聲幽幽而起,似秋雁的悲聲,又似春燕的呢喃,軟軟糯糯的帶著江南特有的曲調,訴說著少女曲折的心事,仿佛被綿綿的春雨打濕,纏綿悱惻得讓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太康帝踏月而來,在毓秀宮的宮牆外,聞聲不覺微微一怔,緩下腳步,側耳聽了一陣,臉上表情變幻莫測,喃喃道:“《采桑子》?想不到,朕這輩子還能再聽一回……”


    張煒的心頭大顫,立刻停了步躬下身子。


    他當然記得這首《采桑子》,那是程寶林常哼的一曲小調。


    隻是,這首民間小調從程寶林嘴裏哼出來時,明明是十分歡快活潑的。被這簫聲一演繹,竟變得這麽的……纏綿悱惻。


    是以,他竟沒有聽出來。


    若不是皇上自己說出來,隻怕就要錯過了。


    他抬手,揮退了後麵那群見了皇上停步,以為要乘輦,正在悄悄往前靠的宮人。


    看一眼微微失神的太康帝,張煒輕輕歎了口氣。


    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他還以為皇上早就忘了。


    原來……是他錯了。


    終究是忘不了啊!


    太康帝循著樂聲,穿過已經凋零的花木,緩緩走進了花園,一眼瞧見站在槐樹下吹簫的少女。


    穿著一件淺藍色繡著折枝梅花的妝


    花褙子,月白的二十四幅湘裙,烏黑的長女隨意地挽了個髻,斜插著一枝素銀簪,衣襟上落滿了槐花。


    一曲終了,黃雨放下簫,轉過身來,猛地見到太康帝,不禁大吃一驚:“你是誰?”


    太康帝如遭雷殛,往前走了兩步,按住了她的肩,失聲喚道:“阿槿!”


    太康二十三年四月十八,太康帝幸秀女黃雨,翌日封寶林,賜住傾顏殿。


    ps:那啥,昨天是女兒放寒假,接了她回來就開始拆洗被子,吃過晚飯本來打算小睡一會,結果睜開眼睛,十一點多了,所以,是我的錯……斷更,俺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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