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此時對農人的想法是“借用力量”,源自他遇到的第二個**煩,廣東工商也開始逼宮了。


    嚴格說起來,這還是天王府的軍政架構很是混亂,不適應局勢飛速發展的原因,他這英華一國連場大勝,東路將清兵趕出了廣東,還占了南澳威脅福建,西路敗了清廷三省之軍,整個廣西眼見都是囊中之物。最危險的初生期已經度過,聚在英華大旗下的文人和工商,都急不可耐地伸手要分花紅。


    “好那咱們就興這攤丁入畝可咱們不是滿清,不僅隻說,同時還要做,而且言行合一”


    李肆心念轉動,下了決斷,要將“攤丁入畝”一事,當作一個切入點,不僅吸聚農人之心,還要調整天王府政務架構,同時借此而上,砥定他英華一朝的治政根基,兌現他最初立國時許下的承諾:“英華是眾人之國”。


    曆史上雍正搞“攤丁入畝”,不過是順應自明朝張居正一條鞭法改革以來的發展大勢,基本背景是以銀代役之後,人頭稅,也就是丁銀的實際征收越來越艱難,越來越跟實際脫節。滿清入主華夏,延續明時賦稅製度,丁銀征收以萬曆黃冊所統計的“丁口數”為根基,已經完全脫離實際,各地州縣按都圖甲攤派到戶,而實際被征收的對象,跟籍冊上的戶等資產根本對不上。各地州縣對“丁銀”的征收從來都頭疼無比,還要花相當多的時間精力來造假賬,讓他們的丁銀帳目看起來是每年在變動的,畢竟這稅是人頭稅,人變稅就得變。


    實際經理政務的地方官員一直都在作各種嚐試,比如廣東,早在明末,就有州縣已經在推行“丁隨糧走”的權宜之計,實質上是將丁銀攤分到田畝裏,隻是在賬務流程上,還保留著基於黃冊的都圖甲丁銀體係。原本曆史上也是廣東最先推行攤丁入畝,從康熙五十五年就開始了,因為這裏基礎最好。


    李肆前世有很多人將“攤丁入畝”粗淺地看作便民利民政策,認為這是均衡貧富,解放了人身束縛的“仁政”,這是絕大的誤解,當然也是滿清文人刻意渲染出來的結果。這樁政策之所以成型,根本緣由是貨幣取代勞役和實物稅的過程裏,傳統政府被迫從直接到人頭的傳統稅收體係,退步到基於田地的間接稅收體係上,是明代一條鞭法的必然延續。


    “攤丁入畝”是貨幣深入到最底層的生產生活中的必然趨勢,原本的丁銀是代役性質,既然是銀子,既然是貨幣,那天生就是要用來交換的。政府要收銀子,就不能不放開賦稅意義上,對草民框起來的人身束縛,隻從草民耕種的田地上去收,這個轉換在邏輯上也是必然過程。


    這一策並非雍正即位後才推行,康熙推行丁銀定額,“永不加賦”後,廣東等地就已經開始推行,雍正不過是推之全國。而論其實質,僅僅隻是帳目層級的財務製度調整,卻能在後世留下“善政”的大名,傳揚頗遠,滿清文人手筆的力道,由此可見一斑。雍正其實不懂這方麵的事,給年羹堯的奏折裏就自承過他不了解此事根底,要年羹堯提意見。


    “攤丁入畝”的結果是什麽?各地州縣不必再假造另一套帳目,而是跟著田產籍冊走。實際攤丁的辦法,有一省通攤,有州縣分攤,將丁銀按田畝數量攤分的,有按田銀數量或者田產糧食攤分的,實際操作還是各地方自己看著辦。而且這行動也非在雍正朝就完成了,大多都延續到乾隆朝才完成,甚至有的省份,比如山西,直到道光年間才完成帳目上的轉換。這一樁政策,絕非什麽轟轟烈烈的改革,而是順其曆史必然,被迫一步步完成的。


    至於“攤丁入畝”解除了什麽人身束縛,這說法僅僅隻有紙麵上的意義,原本丁銀的人身束縛就是空對空,將其混淆為實際的人身束縛,很是可笑。丁銀自晚明就跟實際情況脫節,少有誰因為要收丁銀就少生兒女的,也少有誰因為丁銀限製而不能外徙的。一條鞭法後,人身束縛就很少再跟賦役有關,更多是跟職業和社會管控有關。“攤丁入畝”之後,原本用來造假的都圖甲戶籍製度漸漸消亡,而實際束縛人身的保甲製度又興起了。


    “我們做這攤丁入畝,要讓農人感覺到實際好處,同時呢,該收的銀子又不能少。”


    李肆如此交代天王府的參議和尚書廳戶科官員,眾人麵麵相覷,這話裏的意思,那就是要劫富濟貧了?


    “好處不等於就是少收銀子,而是確立一樁清晰可見的規則,以後他種多少田,交多少稅,都能心裏有數,不必再受鄉紳和官府欺淩。”


    李肆話鋒一轉,說得眾人點頭又搖頭,點頭是因為,這可是千百年來農人的理想之一。少收多收都是其次,農人最怕的是對自己的負擔心裏沒底。為何每年青黃不接時,農人會生活困頓,乃至於賣物舉債,難以預料的天災是一樁,而難以預料的人禍,也就是賦稅又是一樁。如果能清楚自己的負擔,他就能早作規劃,預先應對。


    但大家搖頭的是,這事怎麽可能辦到?收稅都得靠民間鄉紳幫著收,滿清連自封投櫃,也就是讓農人自己交稅,都還沒搞出個名堂,他們這英華新朝,就算借著新立之國的威勢,能壓得地方官和鄉紳不亂伸手,也難給農人劃下一道清晰界限,讓朝廷和地方都說到做到,不給農人多餘攤派吧?


    影響農人負擔的因素太多了,真實的田地麵積,肥瘠程度,豐欠年糧折色,也就是能賣多少銀子,這些別說朝廷,就連州縣都難掌握。更大的問題是,很多農人都是租佃田地,要麽租給別人,要麽自己佃種別人田地,相互間的田租都是自己約定,朝廷和地方難以幹涉,李肆這話,是還要插手農人租佃分成?這未免有點天方夜譚了。


    一個人名下意識地從眾人腦子裏蹦出來……王莽……


    “攤丁入畝是名,內裏的實質,是要重新整理地方和朝廷的財稅關係。”


    李肆悠悠說著,將話題引到了讓文官們皺眉的方向,可不少州縣吏員出身的文官卻是兩眼一亮,原來是這樣啊。


    白城書院,一身滿清官服的兩人進了書院大門,身後不遠處跟著兩個灰藍製服的兵丁。這兩個“清官”,老的五六十歲,少的三十出頭,繃著一臉慷慨凜然,目光卻是閃爍不定。


    前廣東巡撫湯右曾,前廣東按察使史貽直,這兩人在廣州被捕後,一直關在白城的莊園裏。湯右曾跟段宏時和李肆都有私交,史貽直則是沾了湯右曾的光,兩人都沒遭什麽罪,除了不能離開白城,出行還有守衛跟著之外,完全享受貴賓待遇。而這兩人也一直保持著自己的“骨氣”,不跟人說話,也不留下文字,還經常穿著一身官服在白城晃悠,彰顯清廷仍在廣東,他們氣節仍在心胸。


    可去了一趟新會之後,湯史二人的心思開始有些搖曳,以他們的學問造詣,對新會之事,自然有自己的了悟和感慨,清廷對新會人忠義的宣揚,在他們看來,也是無奈之舉。


    但就是這樣的無奈,讓他們漸漸麵對清廷自入主華夏以來,就背負上的一個死結,華夷之辨和君臣大義,到底何者為先?


    “聽聽他們今日說什麽。”


    大年初六,這兩人既想不通這大難題,又思念家中親人,心中憋悶,又出了莊園散步,不知不覺,就到了白城書院門外,幹脆就走了進去。身後的守衛也就隻跟著,隻要他們在白城裏轉悠,守衛就不限製。


    “段老頭不在,今日是那薛雪講課,等他宣揚謬論之時,史某可要好好駁斥一番”


    史貽直罵人之心蠢蠢欲動,段宏時他罵不過,畢竟學問不如人,可這薛雪,不過是段宏時的弟子,趁段宏時不在,欺負他一番,也算是出他一口惡氣。


    “若還是那天主道之說,有什麽好駁的?就非一處來路。”


    湯右曾意興闌珊地搖著頭,段宏時所述天主道,不僅出自道家,還捎帶著孔聖人所論天道之義,就一幅骨架,難以辨駁。在他看來,也虛無縹緲,不著實處,無甚意義。


    可他心中也是滯鬱,聽聽那薛雪要說什麽,甚至再聽聽史貽直跟他怎麽鬥嘴,也算是一樁樂事。


    白城書院很大,薛雪的講堂在一座名為“太平樓”的大殿裏,這樣的大殿還有三座,分別叫“立心樓”、“立命樓”、“繼學樓”,正合張載的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年前讓諸位讀梨州先生《明夷待訪錄-田製三》,其中述及‘積累難返’之勢,乃今日研討之課題。”


    講堂是一座扇麵階梯狀的廳堂,百多年輕人分坐在階梯裏,而一身儒衫,頭戴明時方巾的薛雪則站在廳堂最下方,倚著一麵黑牆給眾人講課。


    “國政秘學,豈是一幫小兒所能肆言的?膚淺”


    史貽直拂袖冷哼,不讀聖賢書,不立正心術,就來研究這國政之學,怕不熏出一幫貪吝誤國之輩?等等,誤的是李肆這偽國,他又何苦生氣?


    勉強調整好心態,史貽直就跟著湯右曾躲在廳堂最上麵的角落裏,聽著薛雪傳遍整個廳堂的清晰嗓音。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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