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縣城的地理跟梧州府城類似,都是西麵南麵臨水,隻是這水就不是江了,而是河。同時地勢更平,全是丘陵緩坡。炮兵陣地擺在城南下埔,隔著兩三裏地轟城。


    漳浦遭炮擊已到第五天,向城內的延伸轟擊,不僅將不少民人轟出了城,還有了意外收獲。漳浦守軍和民勇一直被動挨打,人毛沒碰著一根,拒敵的城牆就被毀了,眼見人心也快被轟碎,終於忍不住聚兵出城。


    二月十三,鷹揚軍期待已久的硬仗終於到來,近萬清兵民勇從東南方向渡過南溪,由東向西,朝火炮陣地發起衝擊。


    方堂恒的青浦營在下埔東麵展開,四個翼列作再標準不過的橫陣,翼屬飛天炮也都就位,散兵在陣列前遊弋,就靜靜地侯著那嘈雜人浪湧來。


    下埔望台,嚴三娘瞧著這般情景,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她還是第一次親見這般大規模的野戰,眼見方堂恒那薄薄隊形,就要迎上當麵的洶湧浪潮,她甚至都想下令其他兩營趕緊填上去。


    可她沒有下達任何指令,因為她不懂。嚴三娘不僅武藝精湛,火槍也玩得很轉,還懂細到哨目的基礎科目,但更高層次的戰術指揮,那都是李肆帶著青田司衛一步步從實戰中摸索出來的,即便有教材,不從基層指揮官做起,也是兩眼茫然。


    不僅如此,她也沒有臨陣指揮權。李肆早就交代過她,也交代過吳崖,嚴三娘就隻能作打不打的決定,打,她隻能提意見,無權幹涉具體指揮。


    清兵的浪潮在半裏外嘎然而止,開始匯聚整隊。


    “不愧是漳浦子弟,民勇都這般有章法。”


    觀戰的何孟風無比感慨,話裏也帶著一絲不忍。


    “蕭老大說得還真對,漳浦民勇就是官兵,可他沒說清楚,到底是哪類官兵。”


    “以我看……膽氣有點像廣西兵,卻是福建兵的腦子,打仗懂得計較小處,他們不僅在整隊,還在商量放小炮的時機。”


    張應和梁得廣在一邊嘀咕著,像是置身事外般的輕鬆。


    “至少八千吧,就一個營正麵迎擊,會不會太托大了?”


    謝定北憂心忡忡,還不時朝身後望去,不他是要找鷹揚軍統製吳崖提意見,還是在端詳退路。


    “這是青浦營,前身可是在青浦以數百對陣十倍之敵的青田司衛,方指揮使更是資曆最老的營頭。”


    韓再興倒是信心滿滿。


    “官兵?民勇都是官兵那一套,我就放心了。”


    方堂恒的感受很是直接,原本他還有些擔心,青浦營雖然也是老司衛的根底,但跟以前比,還是欠缺太多。摻雜了大半新兵,現在的青浦營就是鷹揚軍的縮影,兩大毛病困擾著從吳崖到方堂恒,乃至所有基層軍官。


    第一是火槍質量不一,導致指揮官對陣戰表現心裏沒底。鷹揚軍的火槍都是全粵牌,槍管來自廣東全省各地鐵坊。雖然有佛山製造局把控質量,鑽磨內膛,但跟以前的英德牌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第二則是新兵太多,訓練不足,這兩三個月一路打下來,這個缺陷正在彌補,唯一的缺憾,還是缺乏大仗硬仗的磨練。反倒是炮手的手藝,以及步兵協同炮兵的小群巷街巷戰術演練得非常純熟。


    這是己方的問題,眼見彼方是清兵綠營那種套路,方堂恒的一絲忐忑頓時煙消雲散,身心都被興奮占據了。


    綠營兵是套路,在廣東就再熟悉不過,無非就是那三板斧。


    半裏外,漳浦兵陣前推出了幾十門大小火炮,不,該叫土炮,從幾十斤到二三百斤不等,這是第一招,炮擊。


    清兵的這些小土炮,如果敢裝足十成藥的話,別說半裏,打到一裏都沒問題的。可官兵的炮從不敢裝十成,而眼前這些多是民勇,土炮多半也是自造,質量應該比官造好。方堂恒不敢冒險,揮手下令,以炮對炮。漳浦兵照著官兵套路來,那他們就照著教典套路去。


    咚咚聲大作,白煙團團綻放,很快拉成兩條線。隨著這兩條白煙升騰入空,兩道無形罡風對卷而過,將原本色彩分明的戰場給攪得渾濁不堪。


    漳浦兵的土炮卷起一波塵煙,堪堪掠到了青浦營的陣線之前。半裏的距離確實能打到,但對散兵和最前排的青浦營官兵來說,就像是一股冰雹迎麵撲來,僅僅隻需要低頭而已。劈劈啪啪的鉛子敲打著頭盔和胸甲,落在無甲部位的鉛子也隻是隱隱生疼。陣前遊弋的散兵裏倒有好幾個倒黴蛋,被已經力竭的大炮子砸得七葷八素。


    青浦營這邊是撲來一股凜冽冰雹,漳浦兵那邊則正下著腥風鐵雨。青浦營的八斤炮都調了去轟擊漳浦城,隻有八門飛天炮上陣。半裏也就是三百多步,已經在營屬飛天炮的射程極限,第一輪開花彈就在十多米高的半空炸開,像是一團團禮花,轟得漳浦兵的血肉混著塵煙冉冉升騰。


    “哎喲……這些炮手的手藝可真精”


    已經換了陣營的觀戰團裏,謝定北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早前在韶州一戰裏,飛天炮和開花彈初上陣,可是讓他們吃了大虧,那血肉淋漓的場麵,謝定北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現在倒是不一樣了,他迷途知返,站在了“天兵”這一邊。


    “炮手是不,工匠手藝更是不。”


    韓再興補充了一句,開花彈的工藝缺陷已經漸漸克服,可靠性大大提高,雖然還達不到李肆所要求的“二九”程度,但一九已能保證,飛天炮手最頭疼的早炸問題也基本解決。為防萬一,同時也是照顧炮手心理,現在的飛天炮都改了外形設計。大架輪,厚木板炮盾,粗短炮口從炮盾中間伸出去,看起來很是攝人。


    靠著大架輪,飛天炮的複位非常快速,不到十息,第二輪開花彈又在漳浦兵的陣前上空炸開。兩輪十六枚開花彈,其實隻造成了不到百人的死傷,但混亂卻如漣漪,波及到了這萬人大隊裏。就見那片人潮前後拉扯,正有潰裂之勢。顯然是一時沒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後退避炮,還是向前衝擊。


    “該出第二招了……”


    何孟風歎氣,他是在為漳浦兵默哀,即將出的第二招,結果如何,他看都不用看。


    果然,漳浦兵很快就統一了意見,萬人大潮向前湧動,從半裏外衝到百步外,期間飛天炮又轟擊了兩輪,人潮頓時被塵霧分割,變得模糊不清,就看見數百悍勇選鋒衝在最前麵。


    這些選鋒在幾十步外被青浦營散兵擋住。散兵裏有神槍手,有擲彈兵。線膛槍將衝在最前麵的悍卒擊斃,擲彈兵丟出加了木柄,便於投擲的開花彈。這兩輪截擊將那些選鋒的箭頭陣打散。接著頂盔著甲的擲彈兵掄起長刀斧頭等個人擅長的冷兵器,把漳浦兵的選鋒牢牢擋住。


    就在散兵和選鋒對陣的時候,讓何孟風、謝定北等人心弦震動的鼓點響起了,青浦營的四翼橫陣前移,和清兵的距離緩緩拉近。這時候選鋒和散兵的戰鬥再無意義,雙方都各自歸陣,草地上棄下的近百具屍體,成為這一處血肉漩渦的奠基。


    “現在就逼攻,會不會太早?”


    何孟風在短訓班裏最為用心,見眼下青浦營的動向不合教典,有些詫異。教典明確要求,在寬闊戰場列陣而戰,須等候對方主動進入攻擊範圍。


    “得看具體情況,教典是考慮了敵軍騎兵的存在,要以不變應敵軍之變,可現在這漳浦民勇沒騎兵,北麵又臨江河,此時還坐等敵軍來攻,就顯得太被動了。”


    張應搭話道,何孟風點頭,其他人也都恍然,看來這戰場拿捏,還真是有大學問。


    接著的討論聲就被雜亂的槍聲淹沒,漳浦兵的第二招出手了,鳥槍弓箭伺候。


    明清之際,正是冷兵器向熱兵器轉換的時代。火繩槍和火炮的普遍應用,讓古時的軍陣再沒了效用,冷熱兵種的結合,都圍繞著發揚冷熱混雜而生的複雜火力層次這個問題作文章。清兵綠營也繼承了明軍的步戰套路,那就是大小兩環疊陣。大的疊陣,炮在前,鳥槍弓箭在後,肉搏最後,依次推進。小的疊陣則是鳥槍三、四或者五疊,輪轉而放。


    為方堂恒心裏有底,何孟風料敵必敗,而且還會敗得很慘,就因為這套冷熱結合的作戰體係是勉強湊合起來的,而且火炮不堅,鳥槍不精,每個層次都是單獨為戰。漳浦兵雖有萬人,但被分割為冷熱兩個體係,同時跟青浦營對戰的,不過三四千人。


    眼下相距百步,漳浦兵的三四千鳥槍手和弓手拚命開火,這就是綠營的傳統戰法。在這開闊戰場,槍彈弓箭的主要作用不是殺傷敵軍,而是給當麵敵軍製造壓力,迫其隊形散亂,士氣低沉,然後再以肉搏兵或者騎兵正側衝擊。


    英華軍從廣東打到廣西和福建,遇上的清軍綠營,全是這套戰法,已經熟得閉眼就他們要幹。不是清兵作戰僵化,而是清軍這冷熱結合的作戰體係,就決定了他們隻能照這樣的原則發揮戰力。


    青浦營繼續前壓,漳浦民勇的鳥槍威力也強過官兵鳥槍,推進到六七十步時,竟然已經出現零星傷亡,基本都是被槍彈打傷了沒有防護的臂腿。眼見距離勉強夠了,方堂恒下令止步,一千多人就在這七八千人的大潮前方停住。


    青浦營第一輪排槍轟出,密集爆響將戰場氣氛推向新的高點。漳浦兵當麵陣線頓時成了一條血線,何孟風跟著“觀戰團”的學友們一同聳肩,沒好看的了,勝負已分。


    第一輪排槍就像是機械的控製把手,啟動之後,就循著的節奏,機械地發出沉悶的密集轟響。當麵的漳浦兵被這排槍轟著,飛天炮還不斷從半空射落開花彈,鳥槍手和弓手再堅持射了幾輪,終於頂不住如此的血火重壓,紛紛潰亂。


    跟在後麵的肉搏兵被骨幹和綠營軍將驅策著,還想出前一搏,卻被鳥槍手和弓手衝亂,隻有千人左右突出了陣勢,朝青浦營那薄薄防線撞來。


    肉搏兵冒著槍彈,衝擊上了中間兩翼,迎接他們的是如林刺刀,左右兩翼開始前移,要準備繼續抽打潰亂的敵軍。


    一切都那麽套路化,漳浦兵沒有騎兵,更讓整場戰鬥失去了變化,何孟風韓再興謝定北看到的是青浦營目中無“敵”,如操演一般的行動。可他們卻看得目眩神迷,心中都道,這真是一把嗜血而犀利的刀,殺人毫無花巧,但要掌握這把刀,他們覺得還有太多需要學習的。


    下埔望台上,嚴三娘一身汗已經出得通透,她是第一次親見敵我雙方的套路,就覺得其間過程跌宕起伏,心情也從緊張到興奮轉換了好幾次,看得漳浦兵大隊正在潰退,衝到中間兩翼的肉搏兵也在刺刀陣前撞得頭破血流,正被緩緩前進的刺刀陣推得人潮崩裂,嚴三娘心頭無比舒暢。


    “提醒一下吳崖,前營該動了”


    她不願作看客,下了這麽一道命令,這不算越權,前營在東南方向待命,就等漳浦兵大隊潰退後抄側麵進擊,要將這股萬人大隊聚殲在南溪岸邊。


    吳崖也是個急性子,不必嚴三娘吩咐,就該已經開始調度,但嚴三娘總得發一聲話,由此心中才能篤定,這一戰終究是她在掌著形勢……


    望遠鏡裏看去,前營的行軍隊列正急急插向後方,嚴三娘興奮地握拳低呼勝了”


    一聲呼完,她忽然覺得胸口憋悶,還沒及掩口,一股翻騰就湧上喉管。


    “嘔……”


    像是之前在雲霄踩上死人頭的感覺又降臨了,而且還更為強烈,嚴三娘一邊幹嘔一邊想,該是在這高處受風著涼了吧,可的身體會這般不堪?以後還要領軍,這可不成


    侍女小紅一直守在身邊,見嚴三娘幹嘔,眼珠子都瞪圓了,她還不敢確信,一邊扶住嚴三娘,一邊地問,該是腸胃不適了吧,要不吃吃順胃的?帳裏還有酸梅和李子。”


    嚴三娘不像安九秀那江南出身的碎嘴姑娘,很少吃零食,聽到這些,原本下意識就要皺眉,可酸梅和李子的一入耳,舒爽的酸意就淌遍全身,頓時滿口生津。


    “趕緊去拿上來”


    她一邊吞著唾沫,一邊說著,眼下戰局要緊,她還必須要堅守崗位。


    “老天爺保佑”


    小紅滿眼星星地看住嚴三娘,心說你就珍惜眼前這點時光吧,以後你可就再不能上戰場,再不能上望台了。


    嚴三娘沒看見小紅的表情,就隻覺得背後陰森森地發涼。


    “一定是我感覺出……”


    她還這麽想著。


    是 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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